寻找邻居:我们生活的新使命

2020-08-03 05:48
中外文摘 2020年14期
关键词:家属院新村

传统农业社会的邻里:远亲不如近邻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大部分人都住在乡村。城市人口在近30年急速膨胀,很多“新城市人”都还有着在农村生活的经历。每当感到在城市里生活压力太大,他们都会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度过的快乐时光。

童年的回忆当然美好。那里有田野气息,也有温暖的人情。每逢重要节日,邻居们也会端出自家做的美食,一起分享。我小时候夏天在农村老家,晚上很多人会一起在河边乘凉、聊天。

邻居有时候还会扮演监督人的角色。小时候河里容易涨水,每年暑假开学,都会听到某班级少一人的传说。父母严禁孩子下河学游泳,只能偷偷进行,这其实更危险。躲过父母容易,因为清楚他们的活动路线,但是很容易被邻居逮到。

他们会当场喊你上岸,或者等回家了跑到你家里“告密”。父母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先猛揍一顿。这顿打,有一部分是生气,因为小孩游泳确实危险。另一半是“献给”邻居的,也算是对邻居的感谢。

人们有“远亲不如近邻”的说法。农业社会的生产,完全是以家庭为单位。农忙季节来临,即便是几公里以外的亲戚,也没有时间走动。所以,“串亲戚”作为一种社交活动,往往要等到中秋和春节,都是农闲的时候。

相较而言,邻居当然是会帮助你的人。尽管每家都要忙自己的,但是邻居之间也有协作。有的农具比较昂贵,甚至要几家人合买一套。有的学者认为,中国农业社会完全是家庭式的,离开家庭彼此就很难建立信任关系,这种看法只说对了一半。

中国农民和邻居之间,一直都有很好的合作,其实这和基因有一定的关系。中国式的乡村,同一个村的人,往往是一个大宗族。往前推几百年,很多邻居其实是一个共同的祖先。遗传学家认为,拥有共同基因的动物,往往更能在一起合作。

邻居之间,往往能够产生很强的信任,借钱都不需要借条,因为大家都在一个道德评判体系内。那里并不需要摄像头,但是却仿佛有神秘的眼睛在盯着大家。这是古老相传的秩序,尊敬长辈,爱护儿童。虽然邻里之间也会有很多摩擦,但是总的来看,人们相互的依存是最根本性的。

近代中国面对列强的侵略,开始反思自己落后的地方,这种乡村文化也一度成为批判的对象。鲁迅的小说《故乡》最为典型,他把成年闰土塑造成一个麻木的中年,喜欢的是少年闰土那种天真活泼。但是,即便是喜欢占便宜的“豆腐西施”,在日常生活中对老太太也是有帮助的,至少能帮她排遣寂寞。

《故乡》的写作背景,其实是鲁迅当北漂的悲哀。他刚在北京买房,回到老家,就是变卖旧宅,换得一点补偿,同时把自己的母亲接到北京。过去一百年,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发生了千万次。乡村的有志青年,会到更广阔的世界打拼。他们偶尔回到故乡,只不过是短暂的停留。

如今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在乡村的居住经验都在远去。过去10年,随着对环境污染的治理,中国乡村也在悄悄发生变化。至少在江南一带,山清水秀的农村,正在激起城里人的“新想象”。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到农村小住。这和过去的邻居关系当然是不同的,但是乡村的朴实生活,可能也会带给城里人新的思考。

1949年后的城市邻里:家属院和安全感

有一段时间,我租住在一个叫“五冶宿舍”的家属院。那是超级大的工人宿舍区。“五冶”,也就是第五冶金集团,过去是开矿、冶金,现在也涉足建筑和地产,是大型国有企业。

这是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兴建的宿舍区,现在看来已经是老小区了,房子都很破旧。2018年“512 地震”的时候,我从二楼冲下来,在下面碰到一个老太太,她告诉我不必惊慌:“我们的宿舍都是自己建的,钢筋用够了的。”这就是工人阶级的自豪感。其实,像她这样的老居民,已经越来越少,我的房东就在别处买了新房。

几乎每个大城市,都有类似“劳动新村”和“工人新村”这样的地方,它往往不是一个小区,而是一大片同样的房屋。在房地产行业兴盛之前,这种大家属院是城市中最常见的居住模式。各种“新村”兴建多在20 世纪60 到80年代,都是大型国有企业分的房子。现在,不少这样的地方都被拆迁,曾经拥挤的住房条件,也得到了很大改善。

“劳动新村”不只是地名或者建筑样式,也是一种“集体主义”的生活方式。住户在小区是邻居,而在上班的时候,又是一个大厂的职工,运气好的话,还可能是一个车间班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工作中的友谊也会延伸到家庭。同一个“居民单元”的人们往往非常熟悉。

这种生活方式的核心,是“自给自足”。理想的大家属院,有运动场所,甚至还有电影院。即便是我住的这个,里面也有理发店和各种小卖部,茶铺,东北饺子馆,不用出小区,就能解决大部分生活问题。听说有的大厂,还有自己的小学和中学,青春期的男孩子,经常打群架,大厂子弟是最不能惹的,因为他们通常成群结队。

“新村”,其实是中国工业化早期阶段的象征。从名字也可以看出,人们刚刚脱离农村。90年代以后的楼盘,名字就要“洋气”得多。各种“海岸”和“花园”,代表着人们对生活的新想象。

这种命名,反映出工农阶级的内在联系,也反映出当时人们的某种期望,希望能够像农村那样,拥有一种理想的邻里关系。某种意义上,他们真的做到了。如果你深入一个城市的某个“新村”,你会发现那种独特的节奏。

这种家属院能给人以很强的安全感,这不是说那里就完全没有偷盗等行为,而是人们都生活在一种“联系”之中。在20 世纪90年代以前,和村庄一样,外人是很难进入这样的“家属院”的,家属院的小孩放学后,如果父母不在家,完全可以到邻居家吃饭,没有任何障碍。但是从90年代开始,随着居民的搬出和部分房子出租,家属院的“安静祥和”受到了很大的挑战。

这种“新村”的邻里关系,尽管也相当“熟悉”和“团结”,但是却和农村有着本质的不同。同村的邻居更多是基于血缘关系,而“工人新村”的内在逻辑,是厂房的延伸。不同级别,房子也有大小之分,这样,在家属院里也会有近似于单位的秩序。

20 世纪90年代后的邻里:同乘电梯不相识

自从有了类似“菜鸟驿站”的快递网点,人们买东西就不用在订单上填写那么详细的地址信息了。

此前收到网购的东西,上面会详细到单元、楼层和门牌号,媒体报道过这些私人信息泄露的危险。一个成熟的“剁手党”,往往会在收到快递的时候把外面的包装给剪碎,然后再丢弃。

这有点像侦探片中的情节。据说,有经验的侦探,能够从一家人丢的垃圾中,分析出这一家准确的生活习惯。

居住在楼盘中的人,发展出一种新的隐私观念,这当然是时代的进步。人们开始认识到私生活的价值,区分出“公共领域”和“个人隐秘’。90年代以来,媒体上无数的“故事”告诉我们,关于个人的年龄、收入和健康状况,都是应该保守的秘密。如果不小心打听别人的相关信息,会被视为不礼貌的行为。

在过去,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在家属院,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们缺乏边界意识。农村的院子大门,只要家里有人,就都是敞开的。不会有真正的陌生人,而每一个熟人,在理论上都应该受到欢迎,都是“自己人’。

家属院的隐私观念要强一点,至少那些老式居民楼的门,都是上锁的。不过,由于居民在“单位”和“家里”都是熟人,事实上也共享到很多信息。人们聚在一起时,会一起聊八卦,这造成大家很难有真正的隐私。

新式楼盘在这方面有很大的进步。一对男女住在一起,邻居不知道他们是否结婚,也不会关心,甚至也不认识。等他们离婚,或者干脆把房子卖掉,邻居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慢慢地,人们不再关心邻居的生老病死。

楼盘中的邻居关系似乎是法律确定的。每一家的房产证上,都标明了门牌号和面积,也指明了“边界”。边界之内就是自己“完整的世界”,人们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美学追求,装修,家电,娱乐,每一家可能都是不同的。对别人的“世界”,人们必须彻底尊重。

事实上,人们对房屋本身的关注,完全遮蔽了对人的关注。人们不再关心隔壁住的是谁,因为水电气费都是单独和物业或者市政公司结算,人们甚至连必须打交道的要求都没有。慢慢地,人们对“邻居生活”失去了好奇心,这最终演变成了一种冷漠。

所以,不可避免地,在守卫自己生活边界的同时,人们也感受到某种“丧失”。最明显的就是安全感的缺失,父母对小孩变得担心起来。从幼儿园到小学,都需要接送,儿童置身于一个“陌生人”的世界,不再有来自邻居有意无意的照看。

某种意义上,这造成了“邻居的消失”。缺乏安全感,是都市新市民的新焦虑,也是他们经常“怀念过去”的原因。但是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局面很大程度上正是自己造成的,是我们亲手葬送了和邻居的联系,还有陌生人之间的友爱。

正在改变的新邻里:互帮互助,从小区到社区

这次新冠肺炎疫情,让大城市的邻里关系出现了转折。在全国各地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之后,很多大城市都对社区采取了严格管理。绝大部分小区,都实行了不同程度的封闭。

大部分人在过去的一两个月,都过着居家生活,人们开始注意到邻居的存在。武汉的一些小区,采用一起“团菜”的方式购买生活必需品。方法是在业主群中,不断复制上面群友的内容,添加自己的名字。这就像一个特别的仪式,让人们得以把门牌号那冷漠的数字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

在微信出现以前,QQ 上也有业主群。一些人会在里面发广告,也有一些有关小区的信息。但是到了微信时代,业主群才普及开来。物业公司把微信群看作一个工作场所,一些“微商”把这看成是推销的平台。相比于QQ 群,微信的业主群普遍更为活跃。

这构筑了一个网上社区。微信群里形成新的团结形式。在业主群里,我经常看到有人谴责把电瓶车推进电梯的行为,或者是谴责那些遛狗不拴绳、不捡粪便的家伙。

这种谴责往往没有具体对象,即便在电梯里碰见推电瓶车的,人们也很少当面指责和纠正,而是偷拍留下证据,然后在微信群里谴责。这样做是在向物业公司施压,大家都认为,这应该是物业公司负责的事情。人们都小心翼翼,不想引起纠纷,不想让自己涉入公共领域之中。

需要一个契机,能够让人们走出自己的防盗门,向邻居伸出双手。战“疫”就是一个这样的机会。防疫创造了一个小区和外部隔离的环境,也让人们认识到自己的小区是一个整体。走亲访友都很难进行,这也让邻居变得更加重要。当人们确认彼此是“安全”的之后,邻居之间的互动就大大增多了。

这促使人们重新打量邻居,想象一种新邻里关系的可能。中国人普遍距离乡村社会不算遥远,大多数“新城市人”,都渴望那种团结的、相互支撑的邻里关系。抗疫期间的一些事证明,人们完全可以走出自己的防盗门,向邻居敞开怀抱。

对中国人来说,如何在“陌生人社会”达成一种团结,是一个新课题。过去二三十年,中国大城市迅速崛起,来自远方的“陌生人”迅速增加。任何一个楼盘的业主,都可能来自全国各地。在城市,人们依靠契约来约定彼此的关系,传统社会最小的单位是家庭,而在现代,最小单位则是个人——这种生活会造成一种人与人疏远的惯性,但是人天生又是社会性的动物,有交流和团结的渴望。

这个春天注定难忘。因为人们忍受了过去未见的孤独,也感受到了来自周围人的温暖,更创造了打赢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总体战和阻击战的战绩。或许,是时候了,等到都摘下口罩,走出家门,向你的邻居笑一笑,伸出双手,给他一个拥抱。这是你在春天的一小步,可能也是你人生中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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