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子
一
图片上方是湛蓝的天空。这个湛蓝不仅仅是色彩上的湛蓝,它更让你相信,这个天空真如水刚刚洗过而不是一种夸张。天空下面是橘红色的沙漠,一望无际的。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棵草,与天空一样的纯净。天空是净的,沙漠也是净的,整个画面都是一种净。哦,净美!
去年11月底,世清在微信里给我发来一组照片。啊!是卡萨布兰卡!竞和我见过的图片一样,不同的是,他和立群镶在了里边。
世清告诉我,这次休假他选择了卡萨布兰卡。我问他:是开车去的吗?地中海有轮渡?世清说他们乘飞机去的,在当地租车自驾游,每天租金才三十欧,便宜。
世清仍是年轻时豪情万丈的样子,一路观光一路唱。在哈桑二世清真寺广场上唱,在菲斯古城墙上唱,在1516年修建的葡萄牙城(世界文化遗产)的地下水牢里唱。这用世清的话说:确实需要点胆量。
再看世清骑着摩洛哥的骆驼,吹着中国式的牧笛,身后是卡萨布兰卡的天空,那情景甚有诗意。“暮笳吹塞月,晓甲带胡霜。”我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就想起了这句唐诗。
世清两口子还被邀请参加了当地人的篝火联欢晚会,歌舞翩翩。早起看沙漠日出,晚上数天上的星斗。欢乐之极,浪漫之极。
世清和立群夜宿撒哈拉沙漠的帐篷里边,还能睡得着吗?就那么酣酣入睡岂不辜负了撒哈拉沙漠的夜晚?
二
世清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出国大潮开始的时候就去了德国汉堡。对于出国打拼这件事,我是支持并且羡慕的,因为有人没有机会,有人有机会又不敢,要有点胆量、智慧和不回头的劲头才行。
也是那个时候,朋友w君跟我说,他要去美国了,问我去不去。
去美国?他充满向往的神情把我吓了一跳。
在我看他是疯了。不就是另有所爱了么,偌大个中国不够你爱的?非得往美国跑?
但W君去了,一去不回头。头几年还有信来,后来听说在洛杉矶站住了脚。不是《北京人在纽约》那样的日子。W君最后一次回来时和我说,不是电视剧演的那样,比那难多了。
究竟怎么难,W君一字未说,但看他那已浸染成古铜色的脸,似乎就明白了,那是汗水和阳光的合作。
记得是1992年夏天,沈城的L君来大连,也和我说她要出国,去西班牙。为什么?因为领导说她能力不行,给她调换了一个没人愿去的岗位。
就为有一天把自己的“能力”摔在领导脸上,就去西班牙?这种要强有点过分吧,简直是拿自己的人生去赌。
L君也说,我们一起去吧。
我们?去西班牙?能干啥?
当然是先刷盘子。我的几个朋友都是先刷盘子,刷着刷着就开上饭馆了。你不是做酒店的吗,正合你的专业。
我放着管刷盘子人的工作不干,去给人刷盘子?用大连话说,不是脑袋瓜子叫门挤了吗?不去。
L君说,知道你不能去,因为你不相信我。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混好后会找你,请你去玩几天。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知道说这话的人很多,但很多人说过就忘了,也包括我。
当夜下了大雨,滂沱的大雨。
第二天早上送L君出发时,我还劝她:你这单薄的身子,能受得住?
L君说,不是能不能受住,是必须受住。
L君头也不回地去了。十年后,她果真在巴塞罗那开了家中式小餐馆。
这个要强的L君,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自己的“能力”摔在领导脸上。但她没提请我去玩几天的事。
三
几天后世清告诉我,他结账的时候,马拉喀什艺术广场酒店的工作人员夸他唱歌好听,还问:你是艺术家吗?世请说:当然了,所以我住在艺术广场酒店,但我的主要工作不是唱歌而是卖兽药的。
从骨子里说,世清就不是个生意人,他应该做一个文工团的团长。他的言谈举止充满感染力,不去搞艺术真是屈才了。高考那年,他同时接到了延边大学和北京民族乐团的通知书,如果换作别人,一定选择民族乐团了,但世清却选择了读书,还是化学系,而化学系与搞艺术可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世清是个有人生目标的人,他会朝着他的目标奋勇向前,百折不挠。我不羡慕他的别墅,也不羡慕他在同行业做到了五百强,但我羡慕他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劲头。
世清是奔自己的人生目标去的。L君是为争口气走的。而W君呢,纯属跟情人私奔了。可怜W君的妻,还总是欢喜地告诉我:W又来信了,说快了,就要接我去美国了……
我不能告诉她真相,我不忍心打碎她的梦。那之后不久,我去了南方,W妻一定找不到我了,无法与我分享她澎湃的心情,我也不用再为欺瞒她而深感内疚了。
W君去美国前,常常和他的情人在我的酒店里约会。而有时,他们刚走,W妻就来了,给我送来她做的海鲜。她是个非常贤惠和善良的人,她最喜欢的事就是相夫教子,并有着高超的厨艺。因此,W君没有任何理由和她分手,只能选择与情人私奔。
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W君接没接妻去洛杉矶。也许是年龄大了,这几年有时真想他们。有一天夜里严重失眠,后半夜了还睡不着,便打開电视胡乱看着。见一个电视台正播放一部老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卡萨布兰卡》。刚好之前我看见了那张卡萨布兰卡的图片,便让我对这部电影产生兴趣,就看了下去。
二战时,许多从欧洲逃难去美国的人都要途经卡萨布兰卡。美国人里克·布莱恩在卡萨布兰卡开了一家美式酒吧,并得到了两张宝贵的通行证。而此时又遇见了他当年在巴黎的恋人伊尔莎·伦德。但伊尔莎已有了丈夫维克多·拉塞罗,他们两人正遭到纳粹少校史特劳的追踪。心情痛苦的里克几经挣扎,最终决定帮助他们逃离卡萨布兰卡。在机场,里克将通行证交给维克多,并开枪射死了阻止飞机起飞的德军少校史特劳,然后目送心爱的女人与丈夫远飞美国。
毫无疑问,里克在情感上是个高尚的人。
看完这部获奥斯卡奖的电影,我彻底失眠了。怎么这个卡萨布兰卡总是缠绕着我呢?
我不如里克,我有些卑鄙。当年W君与隋人私奔前夜就住在我的酒店,我还为他们饯行呢。之后我们又去了KTV包房,w君唱得泪流满面,不知是舍不得他的孩子还是舍不得他的祖国。我其实也是给他们通行证了,这个通行证,就是最信赖的朋友给他们私奔的支持。
四
许多年后,当我知道W君定居在洛杉矶时,就对遥远的大洋彼岸——这个和我一点关系没有的城市有了一点向往。三年前,我的美国客户约我去美国,叫商务访问。我真动心了,还站在世界地图前看着洛杉矶遐想:W君过得好吗?他到底接没接妻去呢?去了他的情人会同意吗?因为他的情人和我都不止一次去W君家里吃过饭,而W妻总是那么热情洋溢地款待我们。还有她烹制的那些美味,至今还珍藏在我的味蕾里。
想为此写篇文章,可没写完就赶上春节,又赶上疫情大战,一切都变了,热闹的都市变得静悄悄的。人被限制了出行,整天关在家里,虽有了大把时间,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知道这篇文章又夭折了。这情形以前也经常有,有些事撂下后就很难再拾起来。人生之中不得不撂下的事很多,但只有两件事你真的撂不下,那就是亲情和爱情,为撂下,都能让人痛苦一辈子。
五
就在昨天深夜,L君给我发来微信,说她要去一个地方度假,这个地方还是我给她提供的。
我非常诧异。你去度假的地方怎么是我提供的呢?我又没去过西班牙,怎么知道哪里是度假胜地?
L君说,去年我看见你在朋友圈晒的一张图片,是卡萨布兰卡。我忽然也喜欢这个地方了。当时我就决定,这儿是我退休后开始周游世界的第一站。这两个月我把一切事都处理完了,准备开始我的旅行。
L君敢想敢做不回头,一辈子也不改变。
L君突然問:你答应我的事没忘吧?
我答应你什么事了?
你忘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说等我混好了会找你,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玩几天,这个卡萨布兰卡不是你喜欢的地方吗?
我脑子“轰”的一下,原来L君没忘,她一直记着呢。我不知道快三十年前答应的事现在还算不算数,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
L君说,不是现在去,等疫情过去了,一切都归于正常,我们再去。这个疫情都把你们憋坏了,出来散散心吧。
别老是写呀写的。说实话,你在朋友圈发的那些小说和散文我一篇都没看,我不喜欢文学,文学太磨叽了。我喜欢赚钱,赚钱是我最大的快乐。
其实我骗过你。我当年开的哪是饭馆呀,就是在街头支了个锅烙摊。这个锅烙摊我就干了六年。十年前我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饭馆。活到现在我才明白,不能太较真了,那只会伤害自己。
前些日子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说我得了不好的病。我也不知道能活多少日子。我特别想去卡萨布兰卡看看,你能来陪我几天吗?就像我走前的那个夜晚。
你不用回复我,我的行程定在下月,我会在卡萨布兰卡等你。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等。
看着微信,我沉默了许久。我不相信疾病会击垮这么刚强的人,我更愿相信那是医生的一个错误判断。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最终我回复了张九龄的两句诗,后面还加上了省略号。
这个卡萨布兰卡为什么总缠绕着我呢?对我来说,卡萨布兰卡太遥远了,那个约定也太遥远了,但这篇关于卡萨布兰卡的文章,我是一定可以写完的。
忽然想说:人,该放下时就得放下,该忏悔时就得忏悔。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