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庙【外二篇】

2020-08-02 10:51盛文强
散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船厂渔夫

盛文强

南山出现在窗口,这是海岛的制高点。松林是它的毛发,起风时,它一改平日的呆板,仿佛一头猛兽,要冲破窗口的玻璃。正午时分,南山的背阴处一片黑暗,那是巨鲸的脊背,笨拙而又孤单。雨季到来时,山上的雨水带来了半透明的沙砾,那是山石中的矿物,正随着流水消磨,匆匆去往别处。

水流的源头,是山顶龙王庙的方形院落。夏日的午后伴随着暴雨,乌云罩住了龙王庙,闪电出没在梁柱之间,喷吐火舌。古柏的斜枝被雷击中,雨水里夹杂着黑烟。大殿的屋檐切断雨线,檐下悬着透明的瀑布。龙王庙的院落承接雨水,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水位高涨,院里变成池塘。若从高处往下看,一座小小的方盒之内激流涌动,水面起了漩涡。墙角下有一条残损的木龙,原本是门楼上的雕件,浑身涂了金粉,尾巴不知去向。此刻,木龙活了过来,随洪流忽上忽下。云中电光一闪,院里骤然明亮,木龙旋转着,摇头摆尾,身上的金粉也发出光芒。

大水从侧门旁的泄孔喷薄而出,所过之处,地面的泥土冲散,露出沙质的内瓤,形成溪流。水势来得激切,转弯时溢出了地面,折来折去,跌向山后的深谷,沉降在水潭中。

龙王庙荒废了。庙门外,石碑倒在地上,从中间断为两截。碑上刻着四个字:云腾致雨。落款小字剥落,也不知出自哪位古人之手。雨字别出新意,代表雨滴的四个点之外,又添了三十六个,排为纵向的四列,每列十个,作雨滴之形,摇曳而下,各自裹挟着风声,乃至雷鸣。它们模拟了许多年前的一场大雨,石碑裂缝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那时的龙王庙,每天都要迎来一阵热闹。山下就是海岸,渔船归来,停靠在码头,渔夫们都扛着橹上山,用身子将龙王庙的院子填满。为了出入方便,他们把扛著的橹举起来,橹叶上的海水还没干透,水滴沿着手柄流淌。橹在他们手里不偏不斜,垂直于地面。他们俨然是仪仗队,擎着旗罗伞盖,排成长队,从高大的门楼穿过。其中有一位举得高了,橹叶碰在门框,赶紧向下收一收,队伍在他这里略作停顿,随即恢复了流畅。

橹是船的钥匙——这钥匙显得笨重了些,却是功能相近。船的行动要靠橹推进,归航时把橹收走,就不会有人把船偷去。橹竖起来有一人多高,有着不易觉察的弧度,以便叶片伸进水中。细长而又光滑的木柄到中部开始加宽,延展为扁平的叶片。这是一条不知疲倦的鱼尾,橹柄有圆孔,固定在船尾的球钉上,这是橹的支点,手柄由一条绳索向下牵引,使橹不至于坠落水中。渔夫挂上橹绳,扳动橹柄,橹叶在水面一出一入,把船后的水推走,不多时船就到了海湾里。橹在水上掘进,船变成了黑点。

渔夫的橹寄存在龙王庙,由专人看管。靠近东墙下,有三条支架,上面各跨一根圆木,高可齐胸,渔夫将橹斜靠在圆木上,挨个排开。那时的橹真多,密密匝匝的三排,手柄撑着地,橹的叶片斜着指向天空。

渔夫下山了。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鱼虾在港口卖掉,每人手里拿着网兜,那是自家留下的鱼,网兜里活物在冲撞,他们全不在意,倾斜的山坡让他们步履匆匆。他们已经不年轻了,下山路上,他们互相追逐,回头时,见龙王庙在身后缓缓升起。

龙王庙的大门合上,夜晚降临。只要看看院子里有多少支橹,就知道码头停了多少条船。在海湾中穿行一天,橹叶拨动过整个海湾,却不及橹柄在双手上的磨损多。夜深了,龙王庙里熄了最后一盏灯。橹斜倚在支架上,俨然一簇新生的丛林。它们在庭院里享受着月光,影子交错为黑网。月亮升上墙头,院落斜切为两半:一半被月光照亮,另一半则陷入黑暗。来自海船上的橹,翻过山冈,在夜晚聚集,在月光中晒干身上的海水。在山下,停泊在岸边的渔船随着波浪起伏,渔夫都回家了,满船的月光无人照料,只有山下的波浪拍打礁石。

曾在夜里来到山顶,龙王庙的大门虚掩着,推开一扇,见满院凛冽的白光,整整齐齐的三排橹卧在月色中。不敢打扰它们的睡梦,合上门,原路退回。下山的路暗淡无光,月色留在山上,唯独溪水明亮,在黑暗中静静流淌。龙王庙的飞檐出现在山顶的树丛中间,仿佛黑纸剪出,密不透光。一次秘密造访,几乎毫无所得,却成为记忆中的精神事件——我还记得那院子内明亮如同白昼,橹的黑影交错,冷硬的直线,还有影子落地时惊心动魄的弯折,一切都锁闭在高深的院落之内。

隆隆作响的马达,清早便在海面上聒噪,木船一夜之间不见踪影。龙王庙的院落,成为重拾记忆之所,昔年场景封存在这方盒之内。雨水还认得这旧院落,依旧在午后降下,人们在午睡中,毫无知觉。

龙王庙里草木疯长,暴雨过后,蒿草叶间还滴着水珠。刺猬出现在院内,行色匆匆,在杂草间寻路。刺猬身上的芒刺划破了草茎,淡绿的汁液从创口渗出,滚圆的一颗。再寻那只刺猬,已经不见踪迹。破败的院落里,总有些野物出没。还有两支橹留在草丛中,它们的主人没来领取。一支橹靠在墙上,另一支落在草丛,从中间断成两截,手柄上布满绿苔,一丛新发的蘑菇铺满了橹叶。两只喜鹊从空而降,落在蘑菇丛中,只顾低头啄食。

龙王庙仍在岛屿的最高处,抬头便能看见它。它无处不在,与我们的生活若即若离。终于有一天,龙王庙的灯光在半夜里亮了又灭,方块的亮斑从四周开始塌陷,消失在黑夜里,从此不再亮起。

船厂

进入船厂,顿觉身子缩小,视线处处受阻。这里是充满庞然大物的世界。一切都朝天空生长,木船高过了房顶,船头的方额挡住烈日。三叶螺旋桨的单片也有一人多高,看似笨重,弧线却弯得轻巧。平时见不到螺旋桨,它在水中飞旋,从不露面。只有在船厂,它才无处藏身。螺旋桨叶片上有几条划痕,快速而又果断,是暗礁留下的痕迹。暗礁是海面之下的山峦,桨叶经过时,险些被暗礁的尖顶碰断,好在只是擦肩而过,留下了永久的纪念。有一个桨叶转到了高空,投下扇形的暗影,白云在叶片后面流过。再往上看,是城墙般的船身,蓝油漆脱落,露出里面的红松木,而船舷升到了高空。身在两条大船之间,抬头只看到一窄条的天空。

四下里不见人影。船后是值班室,门开着,屋里的方桌上摆着手掌大的袖珍电视,屏幕上雪花闪烁,影绰绰地,看到一群人在跳着舞,仿佛不知疲倦,越来越大的雪花,将她们的身影淹没。空荡荡的船厂里只有两条大船,离得太近,看不见它们的全身。隐约看到船头冲着海,有两条铁轨道通向船腹,船是在这里安了轮轴,拽上陆地的。修补之后,还会从这里下水,回到海中。铁轨磨成了镜面,蒙了一层海水,能照出人影。那人影来自半空,在一条大船上,有个工人出现在船舷上,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整条船上的泥沙都在往下坠落。

空中有麻絮翻飞,钻进鼻孔。桐油辛辣,逼下眼泪。木船长年奔波在海上,水浸,日晒,颠簸,木板拼接处有了裂缝,需要用麻絮掺和胶泥,塞进缝隙中去,再涂抹桐油。这是漫长而又无奈的劳作——那些缝隙张着嘴,长达十几米,从船头贯穿到船尾,麻絮和胶泥的混合物,更像是建筑材料,堆成了小山。起初他不声不响,正是在调和这堆材料。他用铁棍将麻絮和胶泥塞进裂缝去,为了紧实,还用手锤不断敲打铁棍。铁器的碰撞,成了船厂里唯一的声音。

裂缝的食量惊人,麻絮填进去占据空间,胶泥又补充了麻絮的缝隙。手指粗的裂缝,最终会变成平滑的一条白线——船又长高了一指。多年的旧船显得肥硕臃肿,船体在吞咽咀嚼,船厂工人是饲养员。

在高处,所有的风都向他吹去,毫无遮挡。他早就看到我走进船厂的大院,却并不理会。船厂位于海岛的岬角,这里是伸进海中的长条陆地,两侧是断裂的山崖,石壁击退海浪,几处平缓的石滩也难以涉足,只有海鸥在这里停靠。偶尔出现的人,都是漫无边际的游荡者,他们来到船厂,看到大船便停下脚步,就像观摩一件恐龙化石。

船厂工人远离地面,身在一条旱船之中,终日忙碌,终于觉得处境荒诞。这真是最孤独的职业,一个人占据了岬角的天空,被人遗忘的角落,白昼漫长无尽,裂缝无休无止。他在那里忙着手头的工作,旁若无人,在寂静中发出声响。我在他身上找到了彼此的相似之处,顿觉意气相亲。

修补木船,也是一门即将没落的手艺。柴油动力的大木船在海上难以见到了,船厂这两条船不知从哪里驶来,或许是海湾里仅有的两条了。木船的机械化,原本是带有古典意味的组合,柴油机和螺旋桨叠加在手工木船身上,完成新旧时代的拼贴。操持这门古老手艺的人,也都有了悲壮的气质。他的内心所想,难以得知。

噩梦

梦见漂在海上的孩童,鲜翠的红衣绿裤,小小的身躯随着风浪起伏,却并不沉没。锅里的鱼馊了,汤汁凝结,鱼尾生出了绿色的茸毛。在船舱里睡觉,恍惚中飞上了舱顶,撞到木板,又跌落回自己的身体。登上无人的荒岛,看见树上的果子都有人的面孔,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渔船被扣留。胳膊上长出了银色的鳞片。

在渔夫的梦境里,有许多不可解之事。日常生活的片段,打碎后重新组合,便令人错愕难当,仿佛踏入了平行宇宙。那些年,船上摇曳的睡眠,波浪起伏不定,船舱里的杯盘模仿波浪的动作,睡梦中的渔夫仿佛飞在云端,无所依凭,心中常存恐惧。

船上的夜晚,总有怪梦出现。久居陆地的人,睡梦格外安稳,而在海上漂荡的人,连睡眠也是劳碌不安的。有个渔民说,他在梦中一整夜都在拔网,网兜沉重,鱼虾一网接一网,源源不断,醒来累得脱力。到了早上,梦境只剩一些碎片,醒来臂膀还在酸麻——睡觉时臂膀压在身下,才有了跨越梦境内外的劳累。

噩梦来得突然,所梦到的场景带有白天的影子,所梦到的人也多是旧时相识。也有人声称在梦境中见到了陌生的面孔——巨齿獠牙的海怪。眼看就要成为海怪的口中餐,便及时惊醒了,回到船舱之内。

渔夫做了噩梦,早上醒来去船尾,会对着船后的波浪,连说三声“去”,这样一来,噩梦就会掉进海里,随着船尾的流水远去。

海上的清晨,听到船尾有人突然开口说“去、去、去”,像驱赶恶犬。这是一条钢架结构的雷达网船,靠声波寻找鱼群。驾驶室里仪表闪烁,纤细的指针来回摇摆,渔夫盯着屏幕上的红色斑点,观察它们的聚散。那些红点,正是海底的鱼群。在这条高速运转的新式渔船上,却还保留着旧日的风俗。

老渔夫说,噩梦是鼓鼓囊囊的一团水母,沒头没脑,海上的夜叉会把噩梦装进麻袋,像运送货物一样,将它们扛到四海的边界,也即世界的角落。夜叉有半人高,能在水上行走,头顶有小孔,每走几步,就有水柱从孔里喷出来。有人驾船路过大洋中的无名海岛,总会被噩梦困扰。梦境连绵不断,他们明知身在梦中,却与现实世界有一线之隔,难以苏醒。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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