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做样子”的说法,我觉得教育就是“做样子”。
很小时候看祖母和母亲为一大家人做鞋子,都得对着鞋底鞋帮的纸型细细琢磨,慢慢剪裁。她们告诉我,这就是“鞋样子”。后来读到《郑人买履》,知道郑人用绳量好的“尺寸”也就是一种“鞋样子”,在那一故事中,错的是当事“郑人”的机械和教条,量脚的尺码这件事是没有错的。
不过,这是完全静态的“样子”,不是我说的“做样子”的“样子”。
稍懂事,可以帮家里干活了,比如烧饭做菜、割草喂猪等,都是平常看着祖母、母亲“做样子”,很快也就上手了。每每学校放农忙假,到生产队里劳动,凡不会做的农活,总有长者拉我过去,耐心地做给我看。比如插秧、割麦、锄地、碎土、挑担、推车、扬场、脱粒等,两三次一来,也就慢慢学会,并渐渐熟能生巧了。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做样子”。
为人处世之道,也都是如此而来。
一大家三代,同处一个院子,祖父辈与父辈如何相处?父辈兄弟之间如何相处?儿孙辈之间又如何相处?
我幼时家庭比较特别。父亲、叔父在外地工作,老家就祖父母、妈妈、婶婶、我们姊妹四个、几位堂姊妹一起生活;只有逢年过节,父亲和叔叔回来,全家人才能大团圆。三代人、几小家、十余口,一年到头,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同在一个屋子里吃着,其中的相处之道、交流之道、和谐之道,需要大智慧、大学问。这还是家内,家外呢,长辈们与亲戚、朋友间的人情往来,与邻里乡亲的交往协助,其世俗世故之表,其冷热炎凉之里,几乎就是包容人间万象的百科全书,可谓博大精深。一个人十余年浸润其间,共甘共苦、同歌同哭,或潜移默化,或学习模仿,或体验悟得,个性、人格、品行就在彼情彼境中被决定或者被决定了一部分。
我一向以为,有什么样的家庭,就有什么样的家人;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鸡窝里就是飞不出金凤凰。因为一直出入鸡窝、至多在农家小院前后啄米捉虫的鸡公鸡婆鸡仔,从未见凤凰之模样,即使想化妆造假也无从下手,又何以有可能与凤凰沾边儿呢?
没“样子”,没人为你“做样子”,这是问题的核心。
在我家,祖父是一个现代温良恭俭让的私塾先生的样子;祖母是一个旧时乡贤家知书达理、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闺秀的样子;我父亲在上海的国家军工单位做管理工作,是视野宽、襟怀大、待人厚、对己严的管理者的样子;大叔叔新中国成立之初首批援疆,是彻头彻尾的循规蹈矩的基层干部的样子;小叔叔是村中十余年间唯一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只身去了大西北,崇山峻岭,沙漠戈壁,天寒地冻,山水跋涉,总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成就了他大气豪放又谨慎求证的专业人才的样子;母亲和婶婶则是农村里慈善、节俭、守家、无私奉献的贤妻良母的样子。
我在大家庭中最受宠爱,出身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却丝毫没有感受到灾害带来的痛苦,依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让我的童年伙伴们羡慕至极。但这样的特殊时代特殊家庭的优渥、溺爱,非但没有让我染上什么恶习,相反倒让我总是追求学习优秀、待人善良、人格高尚、工作完美,以维护家族的尊严,不给自己的父母丢脸。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全靠那么多的长辈给我做出的“样子”,它们像一条条山泉,汇为洪流,化为浩气,如春风风人,春雨雨人,滋养我健康快乐地成长。
杨绛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经这样言及“好教育”——
我体会,“好的教育”首先是启发人的学习兴趣、学习的自觉性,培养人的上进心,引导人们好学,不断完善自己。要让学生在不知不觉中受教育,让他们潜移默化。这方面榜样的作用很重要,言传不如身教。我自己就是受父母的影响,由淘气转向好学的。
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豪气冲天,掷地有声。我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妈妈操劳一家大小衣食住用,得空总要翻翻古典文学、现代小说,读得津津有味。我学他们的样,找父亲藏书来读,果然有趣,从此好读书、读好书入迷。
爸爸在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任上,因为坚持审理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受贿案,宁可被官官相护的北洋政府罢官。他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时,有位军阀到上海,当地士绅联名登报欢迎,爸爸的名字也被他的属下列入欢迎者的名单,爸爸不肯欢迎那位军阀,说“名与器不可假人”,立即在报上登启事声明自己没有欢迎。上海沦陷时期,爸爸路遇当了汉奸的熟人,视而不见,于是有人谣传杨某瞎了眼了。
爸爸从不训示我们如何做,我是通过他的行动,体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训的真正意义的。
杨绛之成长,与父母的“言传”关系不大,影响最大的是他们的“身教”——“我学他们的样”从此好读书,“我是通过他们的行动”从此知道怎么做人。这是对于“做样子”效用的证明,也是最好的解释。
名人如此,如我等凡夫俗子,有谁的成长又离得开亲人陪伴、家风浸染呢?
当然,也不能没有学校教育“样子”的力量。从村小到镇上初中,从县中再到大学,十余年学校教育后,我又重返母校做教师教育别人;从单纯学习,到教学相长,一路上不断获取知识,逐渐成长能力,最为重要的是不断修德立人。这其中,书中读的,课中教的,笔头记的,文章写的,还有耳闻目见、道听途说的,该忘的忘了,有些不该忘的也忘了,最终沉淀下来、永远不会忘记的,还是一些活生生的教师的“样子”。
在邻村学校读五年级,班主任是郭忠汉老师,教我们语文。郭老师态度严肃,做事刻板,要求极为严苛,似乎从未见过他笑。同学们都非常怕他。但他上课极为认真,那板书演示如同刀刻般齊整刚硬,我如今的书法风格跟他有着直接的关联。课上很多时候我们都见他用课桌的一角顶着自己的肚子,偶尔脸上会露出他人很难察觉的痛楚神情。后来才听说他有肝病。
因为跨村就读,雨雪天气我便在学校代伙,很多时候有饭而无菜。常常正在艰难下咽时,校长高大的身躯会悄悄从教室门闪入,快速走到我身边,不及我站起,更不由我分说,已将荤素搭配的菜肴大块拨进我的饭盒。这位校长姓殷,名广才,他的慈祥和善良总让我想到父亲。
也是在这所乡村学校,有一次镇完中的领导来校视察,我代表五年级,与初中同学代表一起参加座谈。一位领导问了我们一个数学问题,被我抢答成功,让他啧啧称奇。等我五年级读完进入镇初中,没几天,在偌大的校园撞上他,他居然一口叫出我的姓名。他一手摸着我的头,说:“你这头发该理了吧?”一手就到口袋里掏钱。我绯红着脸,一边喊着“我有,我有,我马上就去理”,一边飞跑开去。其时,他是完中的教务主任,教高中数学,多年前曾经教过我哥。初中那两年,他一直关注我,让我有好多机会在全校做学习经验介绍。直到我大学毕业回到县中做教师,他已经升任我初中母校的校长,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提请教育局局长,调我去担任他的教务主任。他从来没有直接教过我,却是我记忆很深的老师,他姓郭,名保龙。
大学里教我们鲁迅专题的钱瑟之教授,一手板书飘逸潇洒,如书法家笔走龙蛇,与他旁征博引、理据严密、剥茧抽丝一般的讲课同样扣人心弦。他一身正气又古道热肠,常常为学生仗义执言,据理力争。面对他,我总是想到一个词“仙风道骨”。
大学时的班主任朱恒夫教授,治明清文学,对于“傩戏”的研究在海内外均有影响。他知我喜研究、擅写作,便将我引荐给学报编辑,后来我成为该学报少有的多产的学生作者。我毕业后偶尔来省城,几乎每次都要到朱老师家拜访,每一次都会被盛情款待。暑期酷热,朱老师陪着我聊天、喝酒,“古老”的电扇晃荡着,在不透风的鸽笼一般的房间里艰难地摇动出丝丝凉意,我们被蒸得大汗淋漓,也说得喝得酣畅淋漓。每每离开,总是心生温馨和感激。在以后的工作生涯中,眼前不时闪现他逼仄房间里挥汗如雨、伏案疾书的身影,这成为后来牵引我进入大学母校工作的精神源头。
我从20世纪80年代初入职,从学校教书出发,经由行政机关、研究机构、管理机构直至大学,认识、交往、共事、同行者众多,其中主政者的高瞻远瞩、大气磅礴,执行者的精明能干、精益求精,协调者的要言不烦、果决善断,学术大家的见多识广、哲学思辨……还有遇事不甘人后,从来冲锋陷阵的;勇于任事,敢于担责的;不畏人言,直行不悔的;永持善念,从不害人只会爱人帮人的……这许许多多的优秀者做出的许许多多的“样子”,像旷野清风、山林清流,不断感染、净化我的心灵和精神。
终于,我在某一个早晨彻悟,悟出了立德树人之道。那不是课堂里慷慨激昂的传经布道,更不是在道德高地不可一世的指手画脚。教育,是春日里温暖和煦的阳光普照,夏夜星光下丝丝缕缕的清风吹拂,秋山中那人手可触而心电可感的微雨滋润,冬寒时枯黄萧索的林子里偶尔闪出的一星半点的青绿的悦目赏心……
“做样子”的教育,说白了,就是育人者做给被育的人看,做给被育的人学,做给被育的人学做,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做你学”。如此,一个传一个,一个传一批,代代相传,这就是“传承”。
“做样子”的教育,真实可感,可敬可亲,关键是给你德性之源,给他正心之路,给我人格之光。这你我他,汇聚成偌大的世界,延续出无穷的时代。正是这教育的“样子”,这“做样子”的教育,我们传承而又发展,从而成就泱泱中华的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
这样的教育,其本质就在于言行合一,表里合一,知行合一。
但是,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我们的教育似乎在惯性的滑行中发生了小小的位移,最终扩张为巨大的偏斜,终于由守着初心的“做样子”演化为“做做样子”:
在一些教育行政那儿,教育就是文件部署、组织安排、全民动员、检查评估、奖勤罚懒,衍生出教师学生背口号,记标准,抄答案;
在一些校长那儿,教育就是墙上的标语,橱窗里的规章和守则,值日检查的分数统计,或是面对全校师生的道德专题报告;
在一些教师那儿,则是每一课结束时,有关“情感态度价值观”的空洞宣讲;
家长也是,所谓教育,是见着好成绩时喜滋滋的夸奖,见着低分数时没头没脑的痛责……
也还有根本“不做样子”,或者偶尔还会“做坏样子”的……
于是,当下之学生群体,德性、自尊、理性、敬畏这些人格中应有的元素似乎还没有得到最好的培育和生长,青年中无思考、少思想、非理性、反人性的人和事屡见不鲜。一切社会的问题最终都可以归结为教育问题,这教育,不仅仅是学校教育,也包括家庭和社会教育。
而教育最为本质的问题就在于——
我们究竟是“做样子”还是“做做样子”?是“不做样子”“做假样子”还是“真做样子”“做真样子”?
这需要家长、教师和全体社会成员做出直接的明确的回答,我们别无选择。
因为,你我怎样,孩子就会怎样;有什么样的孩子,就有什么样的未来!
严华银,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省师干训中心教授,江苏省特级教师。教育部全国“中小学校长和幼儿园园长培训”专家工作组专家,江苏省中小学教师培训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阅读学会常务副会长。任全国中文核心期刊《中學语文教学》、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初中语文教与学》特约编委。担任全国中语会全国中青年语文教师“中语杯”“圣陶杯”课堂教学大赛评委会主任。发表论文400余篇,著有《师德的力量与实现》《领航:校长培训的国家智慧》《让学校安静》《今天如何做校长》《严华银讲语文》《让语文安静》《严华银语文行思录》等10余部专著,主编出版《教育家型校长与学校发展丛书》等数十种图书,主编刊物《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