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叶平
新房快要装修好了,我和夫君站在简陋的阁楼上,打量着洁白的墙壁,夸张地想象着一人独享一间书房的美丽新生活——我以后就留在家里,陪你和孩子一起看书,一起学习!是的,当初之所以决定买下这个房子,主要就是阁楼上的这两间大房子,可以用来作书房。夫君一间,我一间。夫君很开心,我当然更加开心!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书房!为了这间书房,我已经等候了半生呵!
小时候,家在农村,不要说书房,连书桌也没有一张。小学时代,我和姐姐的作业是在饭桌上完成的;而阅读,除了教科书,就没有书可读了。至于书房,可能当时连这个概念也没有。到了初中,家中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书桌虽有了一张,但是三个孩子共用,母亲自然没有能力为我们添一间书房。有一位同学,他家在镇上开着一家租书店,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同学每天偷偷从家里为我带来一本小说。他的条件是,我必须当天读完,好让他放学时可以带回去。这样,他的父亲就不会知道我们的秘密了。于是,我把課堂当成了书房,所有的课程都成了我的阅读时间。为了不让老师发现,我惯用的伎俩是,用语文或数学书的封皮将小说包起来,然后堂而皇之地放在课桌上看。从那时开始,我阅读了很多言情与武侠小说,知道了琼瑶、古龙、梁羽生以及金庸。初中毕业,报考中专落榜。作为对我的惩罚,母亲辍了我的学。
然而这一年,又是我另一个阅读的黄金时代。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农村,一些通俗文学杂志开始走红。在我生活的湘西小山村,我读得最多的是武汉出版的《今古传奇》。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这些杂志,到我手上时已经是破烂不堪,但这并不影响我的阅读兴趣。因为没有书桌,也没有书房,再加上父母亲的不理解,我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小说。这些作品,基本上是在被窝里看完的。那时候老家已经通了电,可我不敢开灯,只好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结果常常是,一两晚就消耗完了两节电池。父亲大为困惑:明明才买的新电池,怎么就用完了?!我一边想笑,一边假装说不知道。那一段阅读经历,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我依然记得,当年在被窝里读到王度庐《玉娇龙》时的兴奋——多年后,当这部小说被台湾导演李安拍成电影《卧虎藏龙》时,我像找到了失联很久的老朋友一样去影院看了这部电影,也由此,对导演李安产生了特别的情愫。2015年我去台湾实践大学讲授《中国当代文化现象》,趁机又观看了李安的《少年PI历险记》。
一年后,姐姐考上了大学。母亲的希望重新被点燃,她送我回到了学校。一年后,我被保送进了县第一中学的实验班。在这里,住在条件简陋的学生宿舍里的我们,自然也是没有书房的。庆幸的是,作为一名学生,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一张书桌属于我。远离了家人,有着充分自由的我,虽然学业上的竞争更大,依然无法阻挡我对于阅读的兴趣。我的阅读面越来越宽,在学校图书室里,我第一次看到冰心、巴金这些现代文学大家的作品选。寒假,上大学的姐姐从大学图书馆为我借回了更多书籍,《简·爱》《青春之歌》这些作品就是这时候读到的。然而,高中紧张的学习把阅读时间挤得所剩无几。为了迎接没完没了的考试,我的阅读渐渐归零。
三年高中毕业,我顺利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也如愿考上了自己喜欢的中文系。九十年代末期的大学,住宿条件很一般,十个女生住在一间屋子里,每个人不过一床一桌一凳而已。然而,大学的好处就是,有一个大大的图书馆。对于我来说,坐在宽敞明亮又安静的阅览室看书,就是最大的享受。我把阅览室当成了自己的书房。为了拥有更多的时间,我开始逃课,逃课换来的时间都消磨在了图书馆。也许是阅读的积累所致吧,一进大学我就开始写作散文,大学一年级第一学期就在校报上发表了处女作。随着发表作品的增加,同学们开始称我“才女”。无论走到哪里,需要介绍的时候,都会加上“才女”二字。对于这个称谓,我知道是有些玩笑的成分的,可是慢慢的,我也坦然接受了。大学三年级时,我和一年级就相识的他谈起了恋爱。我们的相识,是由于他在校园里创办了全国高校最早的诗词楹联学会。他是该会会长,而我也曾担任过母校风华文学社的社长。我们因为文学而交集,也可以说是阅读成全了我们的爱情。毕业后,为了能够相守在一起,我们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安徽池州。
在这个离长江只有几百米的小城里,我们的婚姻生活开始了。作为一名大学教师,我们的生活很单纯,除了教课,便是读书。于是,命运再一次把书籍与我们的人生紧紧联系在一起。毕业后的第一个寒假,我们没有回老家。在既是卧室也是书房、客厅的公寓房里,我们租来了电脑,开始了真正的写作。忙活了几个月,我写出了人生中第一部长篇小说《燕燕于飞》。小说出版后,在本市获了奖,也因此被前辈推荐得以加入了省作家协会,成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随后的几年里,我沉迷于书写中,不能自拔。虽然写得多,发表得少,但内心是充实的。只要喜欢阅读,有没有书房又有什么关系呢?
2008年,我们搬进了现在的家。三室两厅的房子,除了主卧,都被布置成了书房。为了生活方便,我的书房里不得不摆上了一张床——我还是没法拥有一间完全意义上的独立书房。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加,家中的藏书更多了。每至一地,夫君最执着的爱好就是逛书店,然后一包包地运回家。国内自不必说,哪怕是出国考察,飘洋过海带回来的还是书。我没有他那么卖力,可是慢慢地也沾染上了这种习气。无论是在北京访学,还是去台湾讲学,买得最多的还是书。
2009年10月,女儿出生。为了帮我照顾孩子,母亲也从老家赶来。这一老一小的到来,让一百多平方米的家瞬间变得狭窄起来。小书房成了母亲的卧室,大书房里摆满了杂物,我的书桌也搬到了客厅。现在,家中的书已经达到了四千多册,不得不连客厅也摆上了书架。面对日益增加的书籍,夫君筹划着买一个更大一点的房子。几年过去,我们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大学谈恋爱时,他就说过一定要让我成为真正的作家。如今,这个梦想已经基本实现,现在我又拥有了真正属于一个人的书房,这多半是他的功劳。
1929年,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出版了她的女权运动名著《一间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 OWN)。伍尔芙认为,在男权中心的世界,女人应该有勇气去争取独立的经济力量和社会地位。经济独立可以使女人不再依附于任何人,而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女人就可以平静而客观地思考,更可以不受干扰地创作。独立思考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独立。只有在物质与精神上获得了双重的独立,一个女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走向了解放。我想,在这两点上,我都已经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