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1999年高中毕业以后,我到春河县下面一个细木工板厂当工人,工厂在小兴安岭的南部支脉,比较偏僻,刚去的时候电话不通,等到手機普及了,信号又不怎么好,有时候短信也发不出去,我因此与很多朋友断了联系。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五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从山上回来,收到一封字迹漂亮的挂号信,寄信人那一栏署名李栋。
在年久失修的大脑仓库中,我努力将这个名字搜索了一番,从邻居发小到后来工作时结识的同事,我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写得一手好字,并且叫李栋的人。我将这封信搁到一边,既然不认识,就没必要浪费时间,虚长的年岁告诉我,额外的好奇心只会消磨人的精力。奇怪的是,当晚我就梦到这个人。梦的地点在高中那间发霉的教室,窗外桃花正开。他当时倒地不起,浑身抖如筛子。周围全是围观的学生。我试图将他拉起来,但怎么用力都没办法。我急出了一身汗,骂他也无济于事。后来我就醒了。
胳膊如同散架,一层细密的汗珠漂浮在皮肤上。我坐在床上缓了缓,想抽根烟,但是没找着打火机。凌晨两点半,我将台灯扭亮,拆开那封搁在桌子上的信。
果然是李栋栋,信的第一行,他便明白无误地告知了我他的身份。在仅仅去掉一个“栋”字后,他成功地从我的熟人李栋栋变成了陌生人李栋。
“一丁你好,许久不见,我是你的老同学李栋栋。如你所见,我改名了,不过是小小的修改,去掉了一个叠字,希望不会给你带来认知上的麻烦。”
他应该把这段话直接写在信封上。我咂咂嘴,接着读下去。这是封乏善可陈的信,在信中,李栋栋试图为我展现他一帆风顺的前半生。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之后读研考博评职称,现在是副教授,每年会带一到两名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现当代文学。已婚,妻子是高干子女,有一个女儿。他说最近时常想起我,今年回老家,碰到我一个亲戚,就要了我的联络方式,本来想打电话,但觉得还是写信好,有人情味儿,希望能与我常联系。
“以写信的方式”,他强调说。
隔了几天,我回了一封短信给他,告知了他我的近况,我提到说,在接到他来信的前一天,我梦见了他。虽然杜撰了梦的时间,但是我想这并不过分,我仅仅将它提前了五小时发生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感谢了他以这种方式与我交流,这让我想到高中时他指导我写情书的情形。我说我很愿意一直与他保持通信,更愿意有天能够当面与他喝酒聊天,但是我目前在山里跟朋友养蜂,不能经常回家,所以可能会有收信不及时的情况,如果未能及时回复,希望他见谅。
我写得尽可能文绉绉,唯恐让这位教授朋友嫌弃。写完后,我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家售卖邮票的小卖部,一口气买光了那里所有的邮票。
板厂那几年效益不好,我时不时找点事儿做补贴家用,有段时间跟人修路,还跟人干过采矿,但时间都不长。我有个朋友后来找到我,说有认识人,可以学学养蜂。春河附近有一大片山,山里林子很密,春天的时候洋槐开花,快夏天还有荆条、椴树。蜜蜂在那里不缺蜜源。我问那个朋友靠谱吗,他说再不靠谱也比你靠谱。我扒拉了他一把,顺便将他别在耳后的香烟拐走。
四月份我们便上了山,戴着特制的面网和蜂帽。天有些冷。带我们养蜂的是个挺拿自己当回事儿的养蜂人,一直跟我们灌输养蜂人担负着人类存亡,一旦灭绝,花草树木飞禽猛兽也会跟着完蛋,人类活不过四年就他妈得从地球消失。我和朋友不置可否,后来一查,这倒确实是个实在观点,爱因斯坦老人家都这么说。可能是从养蜂人和爱因斯坦那里得到了鼓舞,我和朋友本打算只买五箱蜂练练手,后来干脆买了十五箱。
一开始,蜂箱被我们放在一个老乡闲置的平房里,蜜蜂怕冷。等到天暖和了,才将它们从屋里挪出来,摆在树荫下,围成一个圈。蜜蜂这东西真挺神,两公里以内都能找到家,我问了蜂农,他们说是因为蜂王有气味。我们每个蜂箱至少有三万只蜜蜂,但蜂王只有一个,其他工蜂便通过分辨这只蜂王的气味寻找蜂箱。我不知道有没有个别走错的,但每次开箱,看到这群伙计井井有条地匍在巢脾上,就觉得它们应该够聪明,不会进错家,就像酒鬼醉得再厉害也能找到回家的门。如果没有养蜂,我不会见识蜂群所建立的王国,如此周密、精巧,壁垒分明,规矩严格甚至称得上残酷,蜂群的意识与它们筑巢的结构完美统一。蜂王我平时看得少,它住在蜂箱下层,负责繁殖,我主要盯着上面产蜜的箱子。我们每天查看,观测并记录箱内的温度、湿度,蜜的质量以及蜂的死亡数,有时候还要洒药。当大多数六角形的蜂房被蜂盖盖住,我和朋友就会选一个早上,趁蜜蜂还未外出采蜜,将板状的蜂巢坯子取出来,放到桶状的摇蜜机里,利用转动所产生的离心力,将蜂蜜甩到桶里。那是我们比较容易被蜇的时候,加上立夏后天气热,蜜蜂脾气也见长,我们被咬了不少,不过只要不咬脑袋就还好。
等到了七月,洋槐花落了,我们将棚子和蜂箱迁去了附近的一片椴树林,蜂箱中的蜜渐渐积累得多了些。我和朋友不太想造假,造假就是没等蜂蜜风干好就取蜜,有些蜂农一个星期取三次蜜,那种蜜水分高,浓度低。我们基本一个星期取一次,浓度稍微高些。不是因为品格高尚,是想提高点价格。东北到处是椴树,到处是蜜蜂,我们的蜜蜂没厉害到哪儿去,拉出来比比,说不定业务还没别的蜜蜂熟练。
我两个星期下山一次,看看女儿,顺便看看李栋栋有没有来信。抱歉,我还是不习惯叫他李栋。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接到他三封信,时间间隔不长也不短,正好是一个椴树的花期。从第二封信起,仿佛超载的运货车遇到急转弯,李栋栋开始向我啰唆起苦闷的生活,此前没有任何暗示和铺垫。他信中的语气我很熟悉,压抑而困惑,挫败又狂妄,还有那么点钻牛角尖的意思,这种腔调仿佛又将我拉回我们的少年时代。虽然有点猝不及防,好在我不是当事人,慢慢的,我甚至可以聊以自慰。因为这三封信,我觉得自己与李栋栋更亲近了些。原本以为,我与一位博士的生活应该是天差地远,像蜜蜂和鹰隼的距离,但没想到我们只是麻雀和喜鹊的关系。这使我内心平静许多。
在信中,李栋栋首先向我表达了对文学,以及对自己当初选择专业失败的痛恨。他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文学仅仅是一套欺骗性话术,一座蛊惑人心的伪迷宫。它将意义的起点与终点设置得极尽曲折、缠绕,充满死胡同,不过是为了遮蔽它们之间只有一个小拇指的距离这个事实。他说他除了对文学思潮,以及个别小说提得起兴致外,对其他一概不感兴趣。他趁机向我推荐了他最爱的三个作家,卡夫卡、王小波和余华,他说前两个人我可能读不懂,但第三个我一定能,叫我有机会读一读。
没等我想好如何回复他的这封信,我又收到了第二封。第二封信中,李栋栋向我抱怨他妻子一家,他用到的形容词是“傲慢无礼”“虛伪狡诈”。在李栋栋看来,妻子一家虽然家境殷实,可骨子里仍是小市民,偏爱算计一切可以算计的,对外姓人像防贼一样提防。家庭聚会不管在谁家举行,都要拿出一副主人派头,好像外姓人是他们买来的仆人。他的妻子虽并不如此,但受其家人连累,也遭到他的厌烦。“我讨厌她作画时的笃定,那种认定自己毫无天赋,却又孜孜不倦的态度。我希望她平时授课的时候画一画就可以了,不要在家里还摆出她那一套工具。她这样做,也许只是为了反衬我的无能,为了讽刺我从未找到那种可以用来托付爱的事。”
在接到这样的两封信后,我思来想去,决定先回复他的第一封。我给我女儿打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听过余华。我女儿答复我说她不仅听过,还看过,她说他写的东西挺冷酷。我叫她帮我买本,书钱双倍奉还。她同意了。几天后,我来到前妻家,女儿递给我一本破旧的《活着》,说是以前买的,但现在归我了,代价仍是书价的两倍。我付了钱,然后把书卷起来,揣进裤兜。
花了三个晚上,我终于把那本《活着》读完,还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我又给女儿打电话,我说这不对,人一辈子不可能看到这么多人死。我女儿说人生就是这样,你不要太天真了高一丁。
我把读《活着》的过程写了一封信,包括怎么买的书,还有女儿的话都写了进去,寄给了李栋栋,然后我上山继续养蜂。
接到第四封信是在两个星期以后,我发现李栋栋写信的日期是在我寄上一封信的第二天,也就是说,他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收到我的回信。
这封信非常简短,只有一首诗,题目叫《洞穴》,不过它被我有天醉酒的时候当火引子给烧了,所以我并不记得确切的字句,只有一些意象,比如洞、熊、失语、陨石、冬天等。我不是特别懂里面的句子,但并不妨碍我认为它相当美妙,富于才华,我有理由相信,“洞穴”是李栋栋深奥的内心独白。
我没能给他回信,因为力所不及,而此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也没再收到他的来信。他也许也感到对我的失望吧。这个事情给我带来了一定的焦虑。一方面,我替孤独的老同学李栋栋感到难过;另一方面,我必须重新确认自己与他的关系,我们仍是鹰隼与蜜蜂,而不是什么我自以为的喜鹊与麻雀。
我与李栋栋曾在少年时代做过短暂的邻居,不过没什么交集,其间我们还因为一次偶发事件,差点成为仇人。后来我们在白城一高再次碰到。中考后,我的成绩意料之中的一塌糊涂,父亲托关系才让我念了白城的第一高级中学,那里聚集了一批像我一样一文不名,来混日子的人。我没想到李栋栋也来了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被分到我们班,座位只跟我隔一个过道儿。我问他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没考好。
李栋栋小时候学习好,在那栋白城林业局的家属楼里,他一直是全楼家长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我们家住他家楼上,我父母自然少不了提他,但在我这里,那些话永远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对学习不屑一顾,我已经学会对得不到的东西表现出不在乎。我比较在意的,是一些别的什么,比如朋友,我那时候着意收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环绕在身边,他们有的小学三年级就躲在厕所抽烟,有的从学校煤堆偷煤拿出去卖,有的在冬天只穿吊腿裤和板儿鞋上学,还有一个是滑冰高手,野湖没怎么上冻就敢穿冰鞋上去。后来有次出事故,他跟人比赛滑冰,冰刀差一寸就割破了他的喉咙。他缝了十二针,下巴为此留下一道长长的刀疤,还好保住了命。他像炫耀军功章那样向我炫耀他的刀疤,我对他说这可真帅。
与我们这群野小子相比,李栋栋过于规矩,戴个透明框眼镜,有一种奇怪的紧绷感,对谁抱有敌意,脸上经常一副冷漠、不可击败的神情。我们在楼道或者学校碰见,从未打过招呼,视彼此为空气。这点倒是相当默契。
我暗自窃喜跟曾经的天才儿童一个学校,多少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经常偷偷观察他,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又或者,他是怎么变得跟我一样的。不过观察许久后,我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像头牛一样学习,跟我如此不同。只有一点,他比以前开朗了,对谁都笑嘻嘻的,有人问他题,他还能眉飞色舞地给人讲一通,让我挺意外。后来听班里一位母亲在教育局做保洁的女同学说,李栋栋中考数学、理综两门是满分,总分比我们高一百多。我不太相信,我说高一百分来这儿干吗?她说这得问班长。我们班长是校长的女儿,成绩还行,就是人牛逼烘烘,来我们这儿上学纯属为了享受特殊待遇。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班长先梗了梗脖子,然后才慢悠悠地,像是施舍似的说,李栋栋中考体育不及格,重点高中不要,要不是我爸收留,恐怕连学都没得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因体育不及格而名落孙山,顿时有点可怜李栋栋,我们都是农村子弟,体育不好在我们眼里相当于半个残废。
高中头一年过得很快,这一年,李栋栋不负所望,除了政治、历史平平,其他科目均领先,只有班长勉强与之并驾。高二要分文理,李栋栋自然选了理,而班长准备念文。我觉得文科省事,背背就行,也打算报文,但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说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地理肯定拉分,她让我学理,理化难,要死大家一起死。我觉得母亲说得有理,便听从了她的建议,结果死得比谁都惨。
刚报文理科那会儿,我们班人心浮动,自顾不暇,没人注意到李栋栋有了麻烦。后来我们才发现,他经常被叫出教室谈话,时间很久,回来后一脸丧气,别人问也不答话。渐渐有传言流出,说校长在力劝李栋栋念文科,因为如果李栋栋不念文,那校长的女儿将会在文科班面临毫无敌手的情况,校长担心她放松懈怠导致成绩下滑。李栋栋挺刚儿的,一直没松口。不过估计那时候校长已经想好接下来应对的法子。分文理后某个下午的自习课,他突然到访我们班,绷着一张瘦脸,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李栋栋身边,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将李栋栋的桌课亲自搬到了文科班教室。
我没法忘记校长屈尊从狭窄的过道,将李栋栋的课桌搬出去的样子。还有他即将从门口消失时,向李栋栋捎来的一瞥,分明写着“老子够给你面子了”。李栋栋脸色惨白,校长从门口消失很久后,才从座位上站起来,慢动作似的,晃晃悠悠。我当时就预感不好。
做邻居的那几年,我们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在楼道里,我目睹了他的颤抖。那是个午后,或者太阳马上落山的时候,我下楼,恰好看见他正蹲在自家门口系鞋带。他系得慢悠悠,比女孩子还慢。为了避免尴尬,我放慢脚步,试图错开与他下楼的时间。等到他终于系好,站起身,却突然像被人点了穴,直挺挺地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我喊了声“我操”,赶紧往楼下跑。还好楼梯不高,他滚了几阶台阶,便停在了两层楼之间的缓步台。只见李栋栋仰面躺着,身体不住抖动,表情称得上狰狞,两颗滚圆的眼珠略显诡异地转动着,最后,它们定定地齐齐看向我。一道涎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跑过去将他扶起,让他硬邦邦的身体靠在我身上,在我怀里,他的身体像一块发抖的船板。也许是因为震惊,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完全忘记了呼救,整个世界异常安静,仿佛末日。楼道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孤立无援的未成年人,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过了很久,他的颤抖才渐渐止息,他从我的身边挣扎着站起来,仿佛新生,并迅速拍了拍身上的土。我们四目短暂交会,他忽然将我推到墙上,说,今天的事儿你不准说出去。他恢复了他原本那张稚气的脸,与痉挛时的样子完全不同,可再也做不出凶狠的表情了。我愣了一下,才将他的手打落。我说我就当你今天犯傻逼,下次你再动我一下试试。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很快顺着楼梯跑掉了。我一人坐在缓步台,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楼道窗外传来杨树沙沙的声响,那个属于我们的世界末日就这样结束了。此后,我曾数次回想那天的情景,觉得我当时之所以愣了下才还手,是因为我在李栋栋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我从未见识过的东西,它震慑了我。我想,那也许是一种被伪装包裹的真实,它的表皮充满蛮横、冷漠、愤怒,却统统用来掩盖虚弱。真相令人心痛,谎言从另一面撕开了它的一角,我看到一个男孩所顾忌的尊严,他不由自主的颤抖暴露了他的伪装,而我是唯一见证者。他不惜以自己不擅长的斗狠来封我的口。
校长搬着李栋栋的桌子离开那天,我再次见到了他的伤口,那天几乎是楼道一幕的翻版,在人人屏息以待的教室里,李栋栋刚迈出那条孱弱的腿,就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树,一头栽倒在地。他同桌的女生爆发尖锐的叫声。李栋栋的身体匐在地上,如电击般颤抖,两只拳头还死死地攥着。
过道围上来许多人,我有经验,离他又最近,于是蹲下来,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可我拉不动,李栋栋像粘在地面上一样。我那时分明感受到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想把我推开,想要躲开我的注视,似乎并不想让自己的正面被我看到。短短十几秒钟像过了几辈子,后来李栋栋恢复平静,身体不再颤抖,在我和几个同学的拉扯下,他终于站起来。起身时,我注意到他的脚在地面轻轻划拉了两下,我看到那里停着一摊水渍。只有一点点,但我知道是涎水。我扶他坐下,他缓了一会儿,对大家笑笑,说,没事,有点低血糖。
李栋栋在没有桌子的教室坐了一下午,第二天一早,便搬去了文科班。
这没有出乎我们的预料,李栋栋家既没人也没路子,跟校长扛,等于胳膊碰大腿。只可惜他理科那么好,白瞎了。
他离开的那天早上,我帮他把椅子搬去了文科班,亲眼看着他进了文科班的大门。他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间,桌子已经摆好,新同桌是校长的女儿。李栋栋坐下后,冲我摆了摆手。在回自己班的廊道里,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替李栋栋憋屈得慌,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向空中挥拳头,却不知道该打谁。
我没想过还会跟李栋栋产生什么交集,我们的教室虽然只是走廊的这头和那头,但距离已经产生。况且我们也没熟过。
有一回课间休息,我上完厕所,本想回教室,却在教室门口碰到了李栋栋。他似乎已经在那里徘徊许久,见到我以后,他很高兴,问我周末有没有空,想约我爬山。此后的两年,我们每周都要爬一回山,然后坐在山上随便聊聊,即使在夏季草爬子盛行的时候也没有中断。我猜想是因为上次的“颤抖”事件,李栋栋对我有点感激。
在山上的时候,他经常分享一些困惑给我,比如他不管怎么努力,却只能將校长的女儿落下十分左右;比如他明明政治很差,但是分数一直不错,有些大题即使他答得不对,也是满分;还有就是他的数学,与政治的情况刚好相反,大题就算答案对了,也会莫名其妙丢分。他受到巨大的,来自自身和外界反差巨大的评价,数学老师说他笨,而政治老师说他有进步。但他觉得自己数学从来不差,而政治也没进步过。他对我说,一丁,为什么现实的付出和回报越来越不对等?我懂的和不懂的,明明有条界限,却在慢慢消失。一切都是正确的,又好像永远不能够正确。他的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是更大的困扰,同现在一样,我无法解答,但那时候我们相信,只要两个人共同分担了一份困惑,那么困惑就会减半。
我甚至知道了他颤抖的毛病,他说自己在情绪比较激动的情况下,比如恐惧、愤怒、激动时,会有一半身子突然僵硬,腿也虚软到无法站立。而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的另一部分完好的身体会与僵硬的那部分对抗,方式就是用力活动,试图将另一半复苏,但同时会伴随巨大的颤抖。他说高一丁,我也就和你唠唠,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现在在文科班都不讲话的。我说我懂,你不想讲话就不讲。
高中三年,我谈了一次失败的恋爱,学习一直就那么回事,高考考数学的时候,我甚至睡着了。我随便报了一个学校,知道自己没什么指望,但仍期待着有什么奇迹降临。
分数出来以后,我得知李栋栋的数学、英语和地理三科接近满分,总分比校长的女儿高一百分,比北大的分数线还高两分。最终,他以超过一所重点高校分数线八十分的成绩被录取。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那年高考后,也是在山上。我们像往常那样坐在山坡,很多答案都像是解开了,又好像无解。他说他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当那只手松开时,他也跟着永远失语了。
李栋栋还是被校长摆了一道。他原本填报了北京某重点大学的英文系,却遭到校长和班主任的反对,他们唯恐李栋栋考不上影响学校高考成绩,劝他改报更稳妥的一所本省重点师范大学,并且提议说,他家境差,学费最少的师范类中文系最适合他。
还有一件比较邪门的事,就是那年文科状元究竟花落谁家成为一桩悬案。我们本地媒体只报出了当年的理科状元,却对文科状元只字未提,我们学校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宣布学生们的优异成绩,据说分数出来不久,校长和文科班的班主任就约好了似的出门旅游了。
由于对各方情况估计不足,第一次养蜂,到后期遇到很多问题。那年盛夏炎热,气温远超往常,很多蜂子因此生病死掉。而我和朋友过于关注工蜂酿蜜,忽视了下层蜂王的情况。有的蜂箱,产生了第二张“王牌”,也就是第二个蜂王,同蜂箱的蜜蜂无心酿蜜,开始了内斗。有的蜂王直接带着相当数量的蜜蜂飞到了树上,建立了独立的巢穴。我们原本蜜蜂就不多,为了防止蜂王再次逃离,又花了一段时间为蜂王剪翅。
蜜没有剩下多少,全部按照正价出售,一人也就赚个几千。我和朋友打算认了,就当交学费,可之前联系妥当的一个收购渠道又断了,蜜连销路都成了问题。
李栋栋那时候给我寄来第五封信,他说最近没有联系我是因为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目前正在恢复中。不过具体哪里手术,恢复如何,他没说,只让我也保重身体。
你或许也可以联络点老同学。我朋友看我在读信,对我说。我想想也是,这没什么可丢人的,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何况求人。那时候我被蜂子蜇得到处是包,脖子肿得老大,甚至阴囊也被叮过。不过最疼的是被叮在指甲缝,我估计生孩子的疼法也就这样了。这些都没人知道。
我先尝试着联系了一部分小学同学,收效不错,不少人听说原生态,没兑东西,就买了。后来我又联系上几个高中的,那位母亲在教育局做保洁的女同学也加了我,她问我可不可以买到蜂王浆。我说可以买,但是有点贵,产量在那儿摆着。她说都是老同学了,我再给你推荐点人,于是她又叫来几个同学加我。
眼看蜂蜜的销路峰回路转,我想到了李栋栋。作为一名大学教授,我猜想他在学校应该认识不少人,说不准能搞定个百八十斤。我告诉自己,为了这蜂蜜,我也得上,何况是李栋栋,我的发小。于是,我硬着头皮,在时隔十五年后,给李栋栋打了个电话。当然不是写信。
我没直接说卖蜂蜜的事,在电话里,我只对李栋栋说正好出差去他所在的城市,想看看他。他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平静,听说我要去也没有惊讶,他说来吧,好久没见,然后跟我定了时间和地点。我那时候就有些奇怪的预感,但是也没多想,以为生疏在所难免的,见面就能化解。
见面那天,我从火车站下车时,已经晚上五点多,我背了个包,拎了四罐蜂蜜,直接打车去了李栋栋订的餐馆。那是个干燥的城市,风很大。司机在车上跟我寒暄,说这座城市最特色的就是烧烤,烧烤里最有名的就是我要去的这家,外地人来必吃。他还说这饭馆没别的毛病,就是咸,跟这地方的风一样,也没毛病,就是刮的时间长,一年刮两次,一刮刮半年。
李栋栋比我早到,不过,如若不是他冲我摆手,我很难认出是他。他胖了不少,头发有一半是灰不溜秋的颜色,穿一件掉色的蓝衬衫,整个人好像被什么浸泡过。他没有跟我拥抱,也没有多余的客套,上来直接说,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就想着请我吃点特色,也算没白来。我说没事,吃啥都行。
他叫来服务员点菜,点了最有名的凤爪,又点了豆角、豆皮儿、牛腩筋、大串、鸡皮、心管、蝉蛹、炭烧鸽子,我说差不多够了,点太多吃不了,他说这是给我点的,他要的还没点,于是又点了一碟毛豆、一盘“回头儿”。他问我是否喝酒,我说来个一斤装的牛栏山就行。他于是给我点了一瓶。
等菜上桌的间隔很尴尬,我一直在说话,李栋栋基本没吭声,与信里呈现的样子判若两人。等菜来了,我赶忙吃了几口,又给自己倒了酒,因为需要暖场,我先干了小半杯,又喝了剩下半杯的三分之一。李栋栋只喝茶,跟我碰了几下杯,然后就在一边吃毛豆。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串,他说咸,他吃毛豆就行。我问他之前做了什么手术,他说是脑子,毛细血管瘤,血管破了,没什么事。我们的对话此后一直如此,我问他答,如果我不问,他就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吃毛豆。
不知道是因为脑子动手术的原因,还是李栋栋现在就是如此,他看起来目光空泛,我跟他说着话,他的眼睛就不自觉移向别处。我突然想起他给我寄的信,有关于洞穴的诗的那封,里面的字句渐渐与我眼前的李栋栋对应起来,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这似乎有些刺痛我,我猜想他也许在通过这种沉默的方式,求得我们此次见面快速结束。我于是连着喝了几杯,很快上了头。
我这个人喝多了嘴就没把门的,像李栋栋给我写信的那种状态,也许信对于李棟栋的作用跟酒精对我差不多吧。我也开始抱怨自己的生活,无休无止。我抱怨第一个老婆是精神病,怀孕四个月上吊了,吊死在我家门前的葡萄架上,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上吊,都以为是我对她不好。我还抱怨了第二个老婆,我说她是典型的家庭妇女,就会做个饭,坐车去趟城里都哭,说害怕,城里太大了,她不会看路。我有年上树采松塔,从十米多高的树上摔下来,腿骨折了,我姐在医院照顾我,我老婆在家待着,她说她不敢去医院,听不懂大夫的话,办不了事,还是别去添乱。我们现在就这么分居过,我对外说是前妻,其实没离婚,离不了,她不会放过我。
我说这干吗呢,我也不知道。我一杯一杯喝,絮絮叨叨讲着。李栋栋不时说不容易不容易。他点的“回头儿”上来了,金黄金黄的,我说这不就是韭菜盒子锅烙吗,什么“回头儿”。李栋栋说这地方这么叫。他没看我,拿筷子捡了一个吃,表皮酥脆,继而破裂,汁水从里面爆出来,滴在李栋栋的裤子上,他拿手抹了抹,继续吃。
我看着他,没忍住,终于说了一直憋着没说的话。我说李栋栋,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他咬着“回头儿”,抬了下头,说,怎么会。我说你就是瞧不起我。他放下筷子。我说你别说你做手术什么的,我不信,你没回信是因为瞧不起我,因为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差距大了,不想给我写信。他说我真做手术了,微创,平时看不出来。我说你要是不想让我看你,你在电话里直说,我不白蹭你饭。李栋栋这时脸上才出现略微变化,仿佛是一种惊讶。我说我替你说了吧,你变了,你以前高考比我高三百分,你没瞧不起我,你现在比我多挣俩糟钱开始瞧不起我了。他沉了沉,说,我确实没有,我只不过现在很少跟人讲话。我觉得挺好的,话少了,人也平静很多。我说你不跟人说话是因为学傻了吧,听不懂中国话了?他说,有什么非交流不可呢?人为什么非要碰面呢?我看着他。他接着说,碰面是什么,碰面等于关系的实质性建立,人与人,只要建立起实质性联系,就会产生暴力。我瞪大眼睛,他也瞪大了。他说,你看,我再跟你捋捋,人和人的联系一旦建立,就意味着,暴力产生了,两个人成了控制的对象与被控制的对象。这不合理,这意味着,有一方将成为弱势。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弱势呢?为什么呢?与其这样,我们可以永远不让这种关系达成,这样一来,我们每个人就都是自由的了。这样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