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短篇）

1

你是否可以直面你自己的人生呢？无论是困苦带来的悲伤，还是穷困带来的绝望……我想平平静静地讲一个故事，就如同炎热天气下，大家都在抱怨“太热了”“热死了”“热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依然有人在下午两点钟，持续在烈日下打扫街道或者在工地上劳作……大家都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天空的颜色街道的树木还有大楼，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模一样地在眼中，小春就是生活在这个大城市里的一员。

小春原本不属于这个城市，是在距离这个城市很远之外的另一个城市，没有这个城市繁华，没有这个城市大，也没有这个城市这么辛苦。她的爸爸是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妈妈是一名普通的工人，还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弟弟。弟弟出生的时候她就知道家里的疼爱更多的是给了谁，而父母也因为五岁的他所带来的那种满足而变得充实。大概爸爸更疼爱弟弟，只是生活的表现上并不是那样。比如妈妈做了一只鸡，那么鸡腿肯定是一只给爸爸，另一只给弟弟，爸爸会看看碗里的鸡腿，再看看弟弟碗里的，就把自己的夹到小春的碗里。

“吃吧，你和你弟弟一人一只腿，都长大高个。”

“爸，我不爱吃鸡腿，都给弟弟吧。”

“你别给小春呀，一整只鸡呢，又不是没肉吃。”妈妈的偏爱一点也不掩饰，夹起鸡腿就放进了爸爸的碗里。

“给你爸吃，你爸工作很辛苦呢。”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即便是一只鸡腿，也让她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无法交换的，有些事情就算紧闭双眼，还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比如爸爸。比如好像是唯一疼爱小春的爸爸。当昔日，来家里串门给她和弟弟带好吃的那个叔叔来到家里时，她在屋子的另一边隐隐约约地听到爸爸再也不会回家的消息时，昏倒过去的妈妈让她来不及悲伤。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她开始像个妈妈一样，照顾弟弟吃了饭送他去学校，还要时不时地哄着每天呆望着爸爸黑白照片的妈妈，恳求她能不能吃一口饭，即使她做的饭有太多的时候放多了盐。

在这种悲伤弥漫的环境里，小春和弟弟都慢慢地长大了，从来不曾恳求妈妈的她哭着跪在妈妈的面前，她说她要去上军校，这样肯定不花家里的钱，妈妈不同意。她说军校给的生活费也寄给家里，妈妈不同意。她说她一定会好好上学不会辜负妈妈辛苦的养育之恩，挣了钱后会好好供弟弟上学，也会努力给弟弟赚钱买房子娶媳妇，只要让她上学，这些她一定都做到。妈妈还是没有同意。

那时候，小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像妈妈，很像很多年前在这间屋子里哭着求叔叔把爸爸带回来的妈妈。可是就好像爸爸并不会因为妈妈的痛苦哀求回来一样，妈妈也并不了解她内心撕裂的痛。当别家孩子都在叫唤着学习好苦好累的时候，小春永远地和高考没了关系。就是从那天起，她顶替了妈妈的工作，给城市的绿化带换花换草。那个夏天并不热，她在路边把小花盆放进路边的绿化带里，然后她就被一个女孩吸引了。女孩穿了一条粉色的裙子，身边跟着爸爸模样的人，一个拿着透明袋子的女人追着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埋怨着，怎么可以把准考证这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小春后来一直记得那个透明袋子，虽然看不到里面准考证的模样，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好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准考证，以至于后来弟弟参加高考的時候，她拿着准考证端详来端详去都觉得和她脑海里的不一样。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么能跑，沿着绿化带的自行车道一直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夏天就这么热了起来，她长长的头发湿漉漉的，她原本干燥的T恤也像是暴雨淋湿了般。小春蹲在地上，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惧怕炎热了。

小春在十九岁的时候认识了从外地来这里包下绿化带工程的他，起初她工作休息的时候打开自己带的饭吃，一个妈妈模样的女人过来给了她一只鸡腿。那只鸡腿放在自己圆形的饭盒里显得特别大，她突然想起爸爸放在她碗里的那只鸡腿，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时间就这么凝固起来，她不抬头，不看周围不听旁人的话，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假装是爸爸夹起一只鸡腿放在了自己的碗里。后来这个阿姨常常给自己带个苹果塞根香蕉，慢慢地就认识了阿姨的儿子，比自己只大了三岁的他，皮肤比她还黑，也很瘦，个子高高的话很少，但是干起活儿来很快。原本无聊的体力活儿变得有意思起来，她的心里有了一份期待，她也第一次感受到爸爸之外的一份关爱。

小春决定嫁给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妈妈只有一个要求，她可以跟着这家人去外地，但是必须给弟弟首付买个房子。

这一次她没有哭，没有抱着妈妈一遍遍央求……她的脑海里出现那个阿姨第一次把鸡腿塞给她的场景，她努力地回忆眼前的妈妈给过的温暖，却怎么努力也想不出来。她一直叫阿姨的儿子王哥，他也真的好像一个哥哥一样，小春没有哥哥，没有爸爸，小春习惯的是像妈妈一样照顾弟弟，又像女儿一样照顾妈妈，小春的世界里不知道重活儿不适合自己瘦弱的身体，也不知道会有人给她买新衣服买新鞋子，她人生第一个皮包也是王哥给她买的。小春多想和王哥一起生活，有人关心她今天干活儿多了太累了，有人给她递瓶饮料喝，说是新出的口味……

“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呢？”小春想着想着，这句话就溜了出来。

“你说什么？”妈妈看着她面前的这个姑娘，黑黑瘦瘦的身体，穿了一件没有什么特点的衣服和裤子，宽宽松松的更显得瘦小。大概在这一刻，她也在心里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吧？然而妈妈的眼泪自从家里的男人走了后，就变得随时随地涌出来。妈妈一边抽泣，一边快速地冲到供奉爸爸照片的桌子前，抱起那张已经凝固在玻璃框里的照片。

“孩子他爸呀，你现在听听，你自己听听呀，你女儿现在长大了，想跟着别家的男人跑了，跑就跑吧，连她妈也不认了。”

“妈，你别哭了，爸爸听不到的。”听到小春这样说，妈妈哭得声音越发大了。

“我不结婚了，我现在去买菜做饭了。”

……

这个阿姨还是变成了小春的婆婆。和王哥领了结婚证后她还是这么称呼他，婆婆和妈妈签了一份协议，首付给弟弟买了一套房子，但算是借的钱。就这么告别了自己多年的家，去了外地后的小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小春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她和老公还有婆婆公公一起生活在城中村，不住在一个屋子里让她感觉很自由，婆婆对她依旧很好，就是很期盼她可以生一个儿子。她明白这个心思，当初爸爸其实算是工厂不大不小的干部，妈妈生了她后失望极了，但是工厂要求爸爸不能生育二胎，妈妈借着自己是农村户口天天去厂里闹，在家也和爸爸闹，声称自己如果给刘家断了后就没脸面对他家的祖宗。用各种方法蹭着政策的边才生下了弟弟，妈妈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完美了。在小春的心里，她很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的老思想因为她爱着王哥爱着婆婆爱着自己新的生活。

小春继续干了一年的绿化后干不下去了，小春的老公以前学的是家电维修，于是找了一家大的电器城专门负责安装空调，婆婆年纪大了就基本不出去干活儿了。小春找了一家家政公司，每天跑了这家跑那家，因为她手脚利索也从来不多事，年纪又小，很多雇主都很喜欢她，慢慢地就和她私下签订合约，在固定的时间上班，稳定地拿到干活儿的钱，并不需要公司的抽成。

下午四点左右，小春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开始的时候还很迷糊，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接着的感觉让她立刻清醒过来，她用力地摇着王哥，叫喊着自己要生了。等到王哥出了门，好不容易叫到出租车的时候，小春的孩子已经降生在他们家。后来小春回忆说，自己生孩子根本没有那么疼，还来不及细细思考，满屋子就都是孩子的哭声了。她从未这么幸福过，是个男孩。小春的妈妈也高兴坏了，特意来看了一次小春，只不过来回车票还是要小春买好。但是她依旧觉得很幸福，感受到了自己一直特别渴望的来自妈妈的爱。其实不在一个城市的这些年，弟弟每月的房贷小春知道，都是她给妈妈寄的钱付的，弟弟从小很听她的话，什么都不瞒着她，所以每次电话都实话实说地告诉小春，妈妈今天又给他塞了多少钱。

“你知道妈妈对你多好就行，我不在，你别光想着处对象，不求你给妈多好的生活，你起码多陪陪妈妈。”

“姐，你知道不？楼上的叔叔其实对妈可好了，他每次看见我回来了，立刻就来送水果送吃的，但是妈妈每次都表现得特别不热情。”

“楼上叔叔单身好多年了吧。”

“是呀，好多年了，咱家啥有问题都是叔叔弄的，这次你也劝劝妈妈。年龄大了找个伴不是很好。”

“你是不是不想照顾妈？着急给妈找个男人？”

“姐，你咋胡说八道呢？”

“行了行了，姐知道了。”其实小春也知道，这些年妈妈都是一个人，就说这份孤独也是旁人无法受得了的。上了年纪的妈妈不算多漂亮，可是也是精干的模样，自己有房子，每个月还有爸爸单位给的补偿。

有一次屋子里只有她和妈妈，说了会儿话，她觉得这个气氛可以，于是就问起来楼上叔叔的事情。可是妈妈根本不接她的话，几次都用别的话给绕过去了。

“妈，弟弟和我都觉得楼上的叔叔挺好的，觉得你也该找个伴儿。”她看到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妈妈走到自己的屋子里，从行李里翻出那张爸爸的黑白照片，接着就是一屋子的哭声：“你看看你的女儿呀，不当自己是你亲生的呀，居然说出让我找男人这样的话来，这是大逆不道呀……”

直到小春的婆婆回來，安慰了半天妈妈才缓过来。

小春怨妈妈，也爱妈妈，怨她偏心也爱她偏心，怨她嫁给了短命的爸爸，更爱她如此深情地爱着爸爸。所以小春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是努力干活儿，这个东家告诉她什么洋气的好吃的，她也赶快网上搜了给妈妈邮寄过去，那个东家出国旅游带了什么好的保养品，她也问好了自己找了代购买了给妈妈。小春了解妈妈把钱攒在手里，一分钱都不舍得花，所以就连米面油这样的食物她都在网上买好了给妈妈邮寄。可能别人都不相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几年都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她的衣服基本是东家不要的衣服，有的年龄大的阿姨给她的她也穿，也有年轻的姐姐，她们的衣服更多，好多是穿了一次或者只是买回来试了试就不想要的衣服，小春反正又瘦又小，大的衣服就大着穿，裤子、裙子长了裁个边就好，尤其是有了儿子后，她更是节俭起来，看到别人给孩子吃了什么，都想给儿子吃。

她其实还想要个女儿，但是她要寄钱给妈妈，开始的时候填补弟弟上学，弟弟工作了谈恋爱了又开始想着给弟弟攒点房子装修的钱，一直希望等这些事情都不用操心了，反正自己年轻，总能再生一个。可是等到儿子开始上幼儿园，她才知道孩子的花费简直太大了，她没钱送他去好的幼儿园，但是总想着要攒钱让他上个条件好点的小学，她一直干活儿的一家阿姨特别热心，帮她找了关系，有一个还不错的小学，但是进校费就是三万。小春想着再怎么说这个钱也是要花的。

2

就这么一家家地说抱歉，要耽误一周的时间不能来干活儿了，因为都是“老熟人”了，基本上都说好，遇到热心的就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春不会说假话，觉得尴尬，红着脸说自己意外怀孕了，干完这个周末，想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做完了想休息一周。

“女孩子做这个手术伤身体呀！你又不上班，干脆把孩子生下来呀。”

“一个儿子上学就够花钱了，暂时没这个能力再要一个。”

“那你也不能做了手术就休息一周呀。”

“没事，我天天干活儿，身体好，恢复快。”

“你可别这么想，还是要注意爱护自己身体呢。”

“姐，真没事，我自己估摸着呢。”

“哎呀，我还算你钱，你休息一次吧。”

“不是不是，我就劳碌命，不干活儿难受呢。”

做完药流，小春觉得比生孩子还要疼，但是心里更难受，她沿着城市的路边走，走着走着就好像走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不能参加高考的自己……她的心口就像刚才搅着疼的肚子一样。已经很久没有流泪的她一直哭，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哭着哭着，突然想到妈妈，那个遇到什么就抱着爸爸照片开始哭闹的妈妈。小春觉得人生的无奈在于不是什么事都能左右，就好像妈妈不让她上大学，就好像妈妈要她给弟弟付了房子的首付一样，就好像自己明明很想要这个孩子但是也只能做掉一样。

回到家她睡了一整天，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累。

刚刚想明白一件事情，就来另一件。

婆婆领回来一个和儿子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比自己的儿子年龄要大，又黑又瘦的她身高才到儿子肩膀。小春看这个孩子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估计是肚子里有蛔虫。是婆婆叫她过去的，她看见女孩坐在婆婆家的沙发上，她的目光一落在女孩身上，小孩就慌忙把眼神转到旁边去。婆婆这几天回了一次农村自己娘家，她想着可能是她娘家的孩子，带出来看看城市。

“你想吃糖不？”小春靠过去问了一句，准备摸摸女孩的脸让她别害怕，结果她刚抬手，女孩就自己把两只手蒙在脸上，小小的身体也跟着发抖。这下看到了女孩的手，长长短短的指甲盖里都是黝黑的泥，小手为了捂住脸蛋，分开的指缝里也有割烂的口子。

“妈，这是谁家的娃？”她被婆婆拉到里面的屋子里。

婆婆特意把门关上，让她坐下来，就这么拉住她的手。

“咋了妈？”

“妈求你了，妈知道这样为难你了，但是妈也只能求你答应了。”婆婆不会像妈妈那样哭，她只是在说话的时候有无声的眼泪展开在脸上。她赶快把一只手从婆婆手里抽出来，轻轻地帮婆婆把刚刚铺开的泪珠擦干。“哭啥呀妈，你别吓我呀。”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妈对你好吗？因为妈第一次看到你就特别心疼，看你劳动起来卖力也不太说话，吃的饭那么简单。其实那时候我是从你身上看到自己。妈出生的地方是山里，现在通路了，从这里到咱家也要倒至少三次车，有一段还只能走盘路山。妈十五岁的时候就被家里和另一座山上村子里的人说好了，也就是把我换到那家去给人家当媳妇，那家的妹妹换到我家来，就是给你现在的舅舅当媳妇。唉，本来我想就这么认命的，反正我们那里大部分人家都是这样，因为穷，娶不起媳妇就只能这么换。后来我无意中听到那家的男的是个瘸子。我实在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瘸子。有一天我在山上砍柴，遇到开拖拉机的人，我就说我要去县上买东西，能不能搭个便车，那人没多问就把我带了一段路，后来我也求人家捎我或者偷偷扒车的这么一路跑了出来。开始的时候什么活儿都干，只要有饭吃就行，然后就是干活儿的时候认识了你公公……”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刚刚做完了人流手术，还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实在太可怜，这时候小春的心空空的。

原本逃到城市来的婆婆有了好的生活，可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她还是时不时地想念自己的爸妈，尤其是自己日子过得好起来后，更是想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也觉得自己作为女儿，根本没有尽到任何孝心，所以在某一天跟着记忆找回了家。家里的生活并没有好转，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不说，自己的哥哥更是住着破烂房子，还在为了温饱挣扎。今天带回来的小女孩比小春的儿子大两岁，是舅舅的外孙女。舅舅的女儿换到另一家当媳妇，换回来人家的妹妹给舅舅的儿子当媳妇，本来各自换了后就这么生活着，可是舅舅的儿子几年都没有孩子，检查了身体后，说是舅舅的儿子有问题，儿媳妇就跑回家了，这一来回，换婚就不成立了。小孩的亲妈，也就是舅舅的女儿就丢了孩子跑了出去，自己打工也认识了一个男的，山高水远，谁也管不了，加上他们山里结婚都不领结婚证，她就这么自己重新成了家。

婆婆这次回家看哥哥，才知道了這个事情，想去看看这个女孩，结果到了那家，看到不到六岁的小孩正在院子里劈柴，而且这女孩看起来好像比自己孙子还小，到跟前问话，女孩连话都说不清楚。当时她就特别心疼，她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在这里生长，她知道女孩生下来后生存的艰辛。本来想说和家里人好好说说，每个月给点钱，给女孩吃点好的，结果听到这家大人骂骂咧咧，一是悔婚的事情影响了他家的声誉，二是说他家浑蛋，女儿连娃都不要就跑了。小春的婆婆毕竟在城里这么多年，觉得给钱都不要还这么发脾气撵他们走，肯定有问题。买了点东西到村里其他人家走了走，才知道原来这家已经和山里另一家说好了，等到这个女孩长到十岁，就准备给女孩的爸爸换个媳妇回来。这下可把婆婆气坏了，觉得这家人根本不是人，居然要拿自己亲女儿给自己换婚，又想哥哥的女儿也不是人，自己亲女儿也不要，在这里受苦。就这么的，婆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女孩在这里受苦，她就这么抱起女孩就跑，一口气跑到能坐车的地方，把女孩带到了城里。

“妈知道这样让你很为难，可是妈这个年纪也不可能说这个孩子是我的，抱出来的时候有点冲动了，但是妈是知道我们那儿女孩的命运，你想这女娃还这么小，天天干活儿不说，十岁就要被送去给亲生爸爸换婚呀，我哥哥家也是混账，自己的孩子也不管。”

“妈，你是让我认这个孩子当女儿吗？”

“妈想着咱娃的户口不是跟着你呢，想想办法就说这个女娃是以前你生的，因为想要男娃没给上户口。”

“可是……”

“妈知道经济上你不容易，不过养个女娃会心疼人，而且路上我说带着你找妈妈，她立刻就变得特别听话，给吃的看我不吃也不吃呢。”

“上个户口特别难不说，浩浩马上上小学了，好不容易找人可以上个好学校，光入校费就三万，如果这个女孩来，上户口也要两万不说，孩子上学也是一笔花费呀。”

“妈知道特别为难你，可是你说不能……”

“妈妈，我不花钱，你别不要我。”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过来了，靠着门站着。

每天干活儿大概太辛苦了，晚上靠在枕头上恨不得还没靠上去就睡着了，今天是因为自己睡了一天的原因吗？怎么长夜漫漫这样的词语也出现在小春的世界里了呢？身边躺着的这个女孩，陌生的女孩，给她洗澡的时候，她没有孩子那种玩水的兴趣，好像一个假娃娃，一动不动地站着，把洗头膏涂在头上，沐浴液的泡沫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你也无法知晓她觉得热水冲在身上的时候，是不是让她感到舒服，她只会努力睁开眼睛看着你，活动的世界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只有紧随着你的目光让她安全。睡觉前浩浩看到另一个小孩要和妈妈睡在一起，本来并不和小春睡的他一直大哭，小女孩一声也不出，这时候的她不再用目光抓住小春，她的小手用力地握着小春的手，这是一双比自己的手还粗糙的小手。浩浩在床上打滚、号叫，老公也觉得烦但很无奈，只好叫来了婆婆，两个大人连哄带骗才把儿子哄睡着。

浩浩到了上学的年纪，王阳年龄比浩浩大，自然也要一起去上学，之前已经托好了人，三万块钱可以给浩浩上个好些的小学，现如今一个孩子变成两个，一个这样的名额本来就很难，就算不难，两个孩子择校费需要六万块钱，这样的数目，在给王阳办了户口后，真的是去跳楼也拿不出来了。

一直不声不响的王哥这一次说话了，自己儿子必须上好的小学，他对着自己亲妈说：“反正浩浩是我亲生的，而且上学的事情是之前都说好的，王阳是在这个事情之后，我们的能力就这么大，没办法。”

“肯定呀，我可没说浩浩不能上好的小学，王阳就近上个就好，咱家浩浩说好的学校是必须去的。”本来左右为难不知所措的小春以为婆婆会和老公吵起来，没想到这件事情好像只有她想错了。

从婆婆家回来，浩浩正在玩玩具，另一个小小的身躯却趴在地上。王阳的身子太瘦小了，撅起的屁股也不明显，这活儿小春是熟悉的，自己一般一个手撑住地面，一个手灵活得一把就能擦干净一大片，但是王阳的手小，必须两只手按着抹布一把又一把地擦地板，时不时地用力重心不稳，身体就整个趴在地板上了。

“浩浩，你怎么不让姐姐和你一起玩？”

“姐姐不想玩。”

“阳阳，你别擦了，以后别再干活儿了，有妈呢。”

“妈妈，我是女娃，干这些应该。”

“男女平等。”小春不知道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和小孩说什么呢？”王哥戳了她一把，过去扶起王阳，接过抹布。“去洗洗手和弟弟玩去吧，过段时间就去上学了，没时间玩了。”

到了晚上躺下后，小春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四个字，但是同时又是另一个声音。人都是自私的，自己收养了她其实已经是做了最大的努力了，如果因为这个不能给自己孩子好的教育，那不是对不起浩浩了，何况上学的事情也不是她可以决定的，就好像婆婆说的，浩浩上学是在王阳来家里之前，那么当然就不能怪她了。

“妈妈，你还不睡觉？”

“睡了，你快睡。”

“妈妈不要把我送回去。”

“你和弟弟都是妈妈的宝贝，谁也不走。”

“妈妈，我可以自己睡觉，我也可以不上学，我很快长大……”

“快睡觉妈妈才高兴。”小春打断了王阳的话，她不敢继续听下去。

4

这是一个人比人的世界，这也是一个冷暖自知的世界，这还是一个时而已知转身又未知的世界……这是小春生活的世界，她每天都会穿梭在这个城市，东南西北没有规律地穿行着。大城市的马路是她经常使用的，只是很少会有时间去某个新开的大商场逛一逛，她出入最多的是小区。最贵的那个小区她最了解，她有小区的门禁卡，对她放心的客户。她还有屋子的钥匙，周一几点到几点去这家，其他几天的时间怎么分配安排，哪些东西很贵要特别小心地打扫，哪些东西是根本不能去碰的。她也有偏爱的装修风格，在里面打扫卫生的时候也会禁不住仔细看看，想想细节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这么好看。

这些人家里也有她很羡慕的女主人，有的特别好看特别大方，有的脾气不好要求严苛，也有一些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是从偶尔的谈吐就知道从事的职业肯定很有文化，形形色色的人让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靠得很近。但是小春知道，每一个人在自己的轨迹里都有形形色色的烦恼和别人不能分享的快乐。有钱漂亮的姐姐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新首饰，一块手表就好几万，每天去家里都要帮她选出门穿的衣服甚至是口红的颜色，但其实她只不过是去周围的大商场随便逛逛。一个大学的副教授，每天都是看书看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对着电脑一直敲字，家里的洗手間到处都是掉的头发。怎么也怀不上孩子的女人和夫妻感情不和却因为孩子不肯离婚的女人……小春想想自己成为不了别人，也不能成为别人，偶尔羡慕的大屋子和他们有知识的头脑都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唯有努力规划自己的人生。

不能一辈子只是一个清洁工，活跃在这个城市里的各种不属于自己的屋子里，毕竟她也会老去，身体会渐渐什么都干不了，她虽然有了很多老顾客，依旧还是不放弃公司的工作，每天一定抽出时间学习，定期参加公司的一次次考试。期待有一天可以考过执照，这样她就可以成为公司的老师，每当有新的保洁工来的时候，她可以做培训。

当公司通知小春通过了第一次的考试时，她高兴极了，特意早半小时回家。平时只舍得七点以后买一个半价的蛋糕，今天她想都没想，虽然还有一小时才有半价蛋糕，但她爽快地买了一个小奶油蛋糕。浩浩特别喜欢吃鸡腿，今天就买一整只烧鸡吧。超市旁边打折的小孩衣服买一赠一，她买了一件蓝色和红色的。对于此时此刻的小春来说，她的快乐是从心里到脸上的，简单且直接。

烧鸡特别好，手撕一下就装了一盘子，一盘莲菜一盘土豆丝，都是切好了水煮一下，放上盐和辣椒用热油一浇，放点醋拌一下就好了。再炒一个西红柿鸡蛋，两个孩子都喜欢吃里面稍稍加糖的甜味。一家四口围着小木桌子，浩浩吵着要先吃奶油蛋糕，王哥说都要吃了饭才可以。

“浩浩你看姐姐都不闹人，你是男子汉更应该这样。”

“好吧。”浩浩有点委屈地低下头。

“给你鸡腿，你们爱吃这个。”爸爸撕下一只鸡腿就给了浩浩，接着又把另一只塞给了小春。

“妈妈今天很厉害，通过了很难的考试，你们以后上学了也要考试。”

小春听到王哥对自己的表扬，本来就高兴的心情更是洋溢着幸福，她夹起鸡腿刚想说自己不爱吃要给王哥，突然看到坐在那里的王阳，黑黑瘦瘦、一声不吭的小姑娘。

“王阳也很乖，鸡腿和弟弟一人一只。”小春说着把鸡腿夹到王阳碗里。

“妈妈吃，妈妈辛苦，每天打扫卫生还要参加考试。”王阳的个子小，她端起碗站起来，走到小春的旁边，才拿起筷子把鸡腿夹回到小春的碗里。就在这时候她还亲了一下小春的脸蛋。

饭桌前浩浩正在认真地吃着鸡腿，王哥也并没有注意这些，这个家里没有人缺少一只鸡腿，只有小春，那一瞬间从本来的快乐中转换到另一个频道，她低着头看着碗里的那只鸡腿……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一晃而过，兜兜转转的命运停在这一刻。是的，肯定不是一只鸡腿的问题，不是的，对一个孩子来说，食物是很大的诱惑，但是还有比食物更大的诱惑，就是爱。

有些感情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也感受不到，不会明白也不用去渴望和珍惜，但是对于有些人，却是一个永远在前方闪着光的亮点，你看得到却追不到。

小春不声不响地给两个孩子办理了入学手续。

没有上过大学的小春并不懂得很多大道理，她只能跟着自己简单的情绪走，只要不让自己心情更疼痛就好。很多人一辈子高呼这样的口号那样的权利，看似追求很多，这些小春不去想，她只是一个现实的人：这家到那家的路上堵车了，耽误了一小时的挣钱时间;这家的女主人说以后每小时给她涨价……这个夏天很热换空调的人比较多，王哥工作量大了发的奖金多了，浩浩终于有一次考试成绩高过了王阳……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堆积起了小春的生活，婆婆给两个孩子各买了新衣服和书包，生日那天两个孩子给她画了卡片，王哥给她买了条新项链。但也有很多幸福之外的痛苦，带着两个孩子的生活费随着年龄增长也增长着，不管是婆婆还是自己的妈妈也开始小病不断，想要拿下的培训资格证最后一门也考了好多次就是过不了，有时候她突然看到个子超过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会吓一跳，想知道时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个半夜哭闹、满脸虫斑、营养不良的王阳，换了新的姓名也跟着换了个人似的，十四岁的她有了一米六几的身高，只要有机会还是要赖着小春一起睡觉。都说女孩和爸爸亲，可是这个王阳简直是小春的小影子，干起活儿来比小春还麻利，周末的时候就黏着小春去别人家里干活儿。都是长期的雇主，没人嫌弃小春带个孩子来，都是给吃的给喝的，让王阳休息着，但是王阳一刻也不闲着。小春每次都生气，让她多花时间好好读书，但也拗不过这个孩子，而且王阳从来也不耽误自己的学习，还能辅导浩浩。村子里也没人怀疑孩子不是小春的，这些年看着两个孩子一点点长起来，小春家里也没人说到这个事情，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这张成熟起来的脸，小春就会默默地想，王阳就是自己打掉的那个孩子，换了一个方式陪伴着她。也会偶尔有念头一闪而过，要不要告诉王阳她真实的身份，但又没有勇气说出来，害怕伤了孩子的心，更害怕伤了自己的心。

5

小春不知道，正有一双眼睛或者说一颗人心在惦记着她。

“你是不是叫王阳？”

“你是谁？”

“你看看我，你看你认识我不？”王阳并不想和陌生人说话，但是被叫出了名字，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多看了几眼。

“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你是不是腰上有一颗黑色的痣？”王阳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和妈妈年龄差不多，却比妈妈时髦一些，头发是染烫过的，画了眼影还涂了口红。她立即想到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被人说到她腰上的痣。王阳说了句：“我妈妈等我呢。”立刻转身就走。

“你别走，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王阳已经转过了头，加快了步子。她能感到有脚步和呼吸跟在自己身后，她半跑起来，后面的女人也半跑起来，于是她就一口气跑回了家。家里没有人，她立刻反锁了门，拿着电话给小春打电话。听了几句小春就大概猜到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王阳，不知道怎么安慰恐惧中的孩子，因为自己也突然被一种恐惧笼罩起来。

放下手头的事情就往家里赶，她让王阳不要开门，自己看书看电视干吗都可以，别和门口人说话等自己回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回去了能说什么要说什么。到底要不要告诉王阳真相？现在孩子还小，她能不能明白？她会不会伤心会不会恨自己会不会不知所措？她一边回家一边开始给婆婆打电话，打了几遍都没人接，又给王哥打电话也没人接，于是她只能安慰自己，可能回家那个女人就走了。

那个女人没有走。

“你来我家干吗？”这是小春第一次见王阳的生母，但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有着和这个女人一样的身形和脸型，还有眉毛的形状和神情。

“你知道我是谁吧，我……我想找我姑妈，我想来看看我的孩子。”

“你……你姑媽是谁，什么你孩子？”

“刚才我都见了，我的女儿。我都见她了。”

“那是我家王阳，什么你孩子？”

“我谢谢你帮我照顾，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呀。”

“这里没有你的孩子。”

“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老公背着我和别的女人好了，还带走了我儿子，我现在无依无靠。你自己有孩子也有老公，你看看你现在生活也这么好，求求你把我孩子还给我吧。”

“你……”小春气得发抖，当初你自己不要孩子，从家里跑了，现在来问自己要孩子。

“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是妈妈。”

“你现在和我要孩子了？当初你为什么不要她？而且这里根本没有你的孩子。”

“我都问我爸了，我最近天天去学校看她，你看和我长得多像？以前是我错了，可是我才是她的亲妈呀，孩子要跟着亲妈。”

“我是亲妈。你走，你赶快走，一会儿我老公就回来了。”

“求求你了。”小春眼前的她突然跪了下来，她好担心邻居过来，更担心王阳突然出来。

“你要干吗？你起来，我又不认识你。”

“求求你了，把我女儿还给我。”

“妈妈。”王阳突然从屋子里出来，一边喊着一边过来扯抱着小春的胳膊。

“我的女儿呀，你跟妈走吧。”

“妈妈，妈妈！”王阳抱着小春的胳膊喊着。

小春的脑子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哭喊声中她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她只知道浩浩哭着跑过来，对着她哭哭啼啼地说了什么。这些年她很少看到儿子这样哭，但是他说的什么自己真的没有听到，接着就看到王阳也在哭，还有同村的人，一时间家门口变得热闹极了。

6

小春站在马路树荫下面，一个穿着马甲的环卫工人靠着树在睡觉。她突然有点羡慕他。这个夏天特别热，她每天都在无穷无尽地出汗，却也蒸发不掉她的痛苦，只蒸发掉了她的睡眠。

她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八年里，她熬过了那么多的苦难，但就是这个夏天，一切好像就要过不下去了。婆婆不接她电话的原因是她没心思看手机，原本她是带着浩浩去逛超市，路上就接到电话，王哥装空调时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不小心摔了下去。当小春正在为眼前的事情不知所措的时候，哭哭啼啼的浩浩嘴里说出的话才更加让她崩溃。小春已经记不住她是怎么摆脱王阳亲妈的，也记不住她是怎么把两个孩子带到了医院。经过了手术和抢救后，王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左腿可能要留下永远的残疾。因为没有系安全带，单位出于人道主义给了一些补助，但是过错在他，所以杂七杂八地算下来，医药费已经花了一大笔，如果王哥真的腿就这么残废了，他以后装空调的工作怕是做不成了。

家里的两个孩子还半大不大，需要学费，生活费也越来越多，靠着自己每天打扫卫生，收入基本固定但也没有多余的。每一个没有王哥在身边的夜里，小春觉得睡眠变成奢侈的事情，最近她常常想，大概自己真的老了，总是回忆起过去的种种，一会儿是她和王哥认识时候的那些事情，过会儿又是孩子小时候的种种，对于爸爸的记忆越来越少越来越远……一切都像眼前，阳光下的炙热让空气都在跳跃，静止的街道也随着晃动，睡在路边的老人随着树影变成了一幅画，小春多希望自己只是不小心闯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意外都会随着她迈步走出来。

7

小春抱住了站在眼前的妈妈。发胖了的妈妈被小春抱在怀里，从小到大这样的肢体动作几乎没有，小春却就这么抱住了妈妈，她感到有一双手臂也缓缓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眼泪先是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脸庞，小春感到眼睛蛰得睁不开，小春觉得鼻子塞住了呼吸不了，小春慢慢地张开嘴巴，想要大口呼吸的她没能用力吸进一口气息，却把挤压心底的所有都哭喊了出来。快四十岁的小春，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一个妈妈的孩子，一个可以在妈妈身边肆无忌惮的孩子，不顾一切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母女两人一起回家，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小春放下妈妈的行李，倒了一杯水，才想起来询问她为什么会来。

“你弟都跟我说了。”

“让他别和你说。”

“你少说你弟弟，我问问你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小王还在医院里躺着吧，万一残疾了……妈妈肯定不希望这样，但是确实有这个可能性，那么你自己怎么照顾三个人？”

“妈，你别操心了，现在不是都好好的，我婆婆可以帮忙。”

“我说呀，你怎么命这么苦？”

“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休息休息，明天有空再去医院看看，一会儿俩娃就回来了，我出去买点吃的。”

“没啥好不容易的，我准备以后住这里不走了。”

“住这里？你说你以后住这里？我这儿？”

“给你做做饭带带娃。”

“妈，你住几天就回去吧，我这里你也看到了，已经乱七八糟的了，我知道你想帮忙，你说……”

“你知道你爸以前有一笔工伤的赔偿，一次性给了一万， 那个时候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当时单位考虑到你俩年纪还小，给你俩每人基本工资的百分之三十，我全部都记着这笔钱，一直打到账户上，其实我也没动，就是当时的钱放到现在也不是钱了。”

“妈，你说这些干吗？”

“你也是不争气，怎么就不能顺顺利利过好你的日子呢？眼看着孩子就要长大了，以为你能慢慢开始好日子了，这下……”

“我这都好好的，妈你就别操心了。我去买菜，你先歇着，一会儿浩浩就回来了。”

“我存的那笔钱现在给你，家里的屋子我也找好了卖家……很快钱就到账上了，我也给你。”

一个人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天真的梦想成真般地出现在眼前。小春眼前的妈妈头发白了很多，原本苗条的身材变得没有曲线，穿了一件黑色花朵的短袖，绵绸的布料虽然并不紧身，但也看得出来肚子上有至少两层的肉堆积。裸露出来的皮肤像极了树皮，只是树皮是紧致的，而妈妈的脖子、胳膊都似乎轻轻用力就能提起来。年轻时候尚存的一些颜色都在此刻不留一点痕迹，只剩下暗黄色的皮肤上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纹。对于这个眼前的人最深的记忆就是她总会哭，总会怀抱着一张相片哭，像是尚方宝剑一样，亮出来就免除一切问题。

小春心里的妈妈一辈子都在为了攒钱而活着，为了攒錢给弟弟而活着，为了给死去的爸爸好好地延续香火而活着……她不舍得花钱穿不舍得花钱吃不舍得花钱给小春上学，就连小春要结婚都要先拿出给弟弟买房子的钱，是的，一个满脑子“钱钱钱”的妈妈……

“妈，你卖了咱家的房子？妈你疯了吗？”

“你看看你自己，不要钱咋活？”

“可是……”小春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可是那是妈妈养老的房子，可是那房子以后不是要留给弟弟的吗，可是怎么可能为了小春就卖了房子。

“咱俩一起去买菜，一会儿娃回来了，你别想得那么好，我卖了房子就是为了来跟你，说得好听是帮你看孩子照顾小王，其实我是知道你弟弟靠不住，找你养老来了。”她说完这些话，已经拿起了包包，拉着小春往门口走。“你带我先走几次菜市场，你忙了就让王阳陪我，她也这么大了，女娃娃会照顾人，我熟悉一下环境，你该忙就去忙，别因为这些事情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老客户失去了。”

“妈……”小春哽咽着喊叫了一声。一个人盼了一辈子的爱，在最不知所措、最不可思议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眼前，只是她的眼泪已经模糊了一切，她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眼前的不在眼前，爱不是爱。

8

有人敲门，以为孩子早回来了，结果打开门又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你还来干吗？”小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知道你男人出了事情在医院，所以我想接孩子走，这样可以给你减轻点负担。我求求你了。”她说着就跪了下来。

“我听不懂你说的，你快走，别再来了。”

“我当年确实有难处，我也感谢你帮我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我的孩子，你也是妈妈，你不能这么狠心。”

“你这种人，怎么好意思说是别人的娘，自己出来想过好日子，把孩子留在深山，你最清楚孩子是什么结果，居然还做得出来。”

“我……呜呜呜……现在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我告诉你，你在这里哭闹什么用都没有，看在你爸的面子我们没有报警。孩子是上了户口的，出生证明年月都是齐全的，你凭什么就说是你孩子？如果你要真想知道你孩子在哪儿，当时孩子早就送人了，就在我们老家，虽然也是农村，可是不会虐待孩子，更不会把孩子当作生活里交换的砝码。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有一点当妈的善心，就别去打扰孩子的生活了，不过就算你是没心没肺，我也完全不在乎，因为我压根儿也不会告诉你孩子在哪儿。”小春的妈妈说完这些话，一把提起那女人推到门口，顺手锁了门，任由她继续哭喊着，拉着小春就走了。

“她一会儿不走咋办？”

“咋办咋办？王阳就是咱家的娃，有户口，她哭哭闹闹无非是看着娃现在长大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把娃交给她了，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情？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你婆家的那个兄弟。”

9

路面被阳光照耀着，出现了两个黑色的影子，一个是小春的一个是妈妈的，漆黑一片的影子虽然运动着，却根本看不出来年龄和大小，就连身高胖瘦也变了形。是不是人类其实都是影子变的，因为生活给了相貌、思想，而其实都是漆黑一片，没人真的读得懂别人心里的黑暗光明爱恨情仇。

“姥姥，姥姥……”

“妈妈……”

沒走几步就看到了背着书包回来的浩浩和王阳，两个小孩也踏着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小春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领着自己的弟弟，她那时候的眼前只有远方的家，只有家里的妈妈和一切，从来没有低头看一看影子是不是变高了。

小春带着浩浩先回家，她有点担心王阳的亲妈还赖在家门口，刚好让她陪着姥姥去买菜熟悉环境。她更想给弟弟打个电话，希望可以帮着劝劝妈妈不要卖了房子，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她真的舍不得妈妈老了连个自己的窝儿都没有。

“姥姥，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崽子，你妈妈天天打扫卫生那么忙，你爸爸又住院不能工作。”

“姥姥，我可以做这些的，我已经长大了，我也可以挣钱。”

“你比你妈乖多了，是大姐姐。”

“姥姥，其实妈妈最爱你了，每次吃了好吃的都想着要给你邮寄呢。”

“你妈妈当然最爱你和你弟弟。”

“妈妈最爱弟弟。”

“我也是妈妈，我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哪个不爱，只不过觉得女孩应该更懂事一些，因为女孩都要成为妈妈，成为妈妈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了，所以女孩要学会更多的东西。”

“妈妈最爱弟弟我也高兴，因为我也爱弟弟，就算妈妈不是我亲妈我也最爱她。”

“你想的还多得很。”

“姥姥，其实那天有个女人找我，说她自己才是我亲妈，但是我没时间去问妈妈，最近爸爸在医院，她特别忙，可是我真的好想问问她，听着她告诉我，说我是亲生的。”

“我就看你这点就是你妈亲生的。”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两个人一模一样，你妈小时候嫌我偏心你舅舅，也会问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杨则纬，女，1986年12月出生，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师。1998年开始在报刊、广播等媒体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六本长篇小说，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美文》《青年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陕西省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2010年荣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2015年荣获第五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2016年荣获第十五届陕西青年五四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