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苇子
黑贝是十五岁生日那天开始跟黄皮子学打鱼的。
当年,这里还不流行给小孩子过生日。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对黑贝挺偏心,生日这天,他妈给黑贝买了一袋俄罗斯老面包。现在,很难再找到那种老面包了。那种面包很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烧肉,味道吧,其实是没什么味道的,或者说,就是面粉发酵又经过烘焙的味道,因此,那种面包本质上和马蹄烧饼区别不大,只是更加蓬松暄软,而且还是甜的。日后黑贝才明白,那甜并不是什么正经甜,而是一种工业用糖,俗称糖精,这东西对人体其实是有害的。十五岁的黑贝可不懂得这么多,他揣上那袋老面包,背起网兜子(里面有三片网),就这么跟着黄皮子上路了。
黄皮子和黑贝家并不是亲戚,因为都是山东人,老家是隔壁村,提起某某某,你也认识,我也认识,尽管咱俩不认识,但由于中间有那么多共同认识的人,就好像咱俩也是故人了,于是拐了一百八十个弯,愣是拐出了亲戚关系来。黄皮子管黑贝他爸叫表叔,黑贝他爸管黄皮子叫表侄。当年,初来乍到的黄皮子能在这边落脚,还不是多亏黑贝父母帮衬?两年后,他在黑贝家对面盖了三间草房正式落户黑龙江。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黑贝家和黄皮子不仅是远亲,还是近邻,更是对门。现在,黄皮子又成了黑贝的师父,两家关系自然更亲厚了。
黑贝跟黄皮子学打鱼,船和网都是黄皮子家的。黑贝父母认为不贡献点儿什么似乎说不过去,幸好他妈刚学会了织网,他爸就让她织几片网送给黄皮子,算是一点儿小意思。他妈去县城买回来很多胶丝线,熬了两三宿,赶出三片网来。
去江边的路上,黄皮子见黑贝一只手老是掖在怀里,就问黑贝藏着啥宝贝。
黑贝把胸口捂得更严实了让他猜。黄皮子抽了抽鼻子说他嗅到了一股烧饼味。是烧饼!
不对不对,你再猜。
黄皮子又抽了抽鼻子说他嗅到了一股甜味,是糖烧饼!
黑贝说,错了错了。他从怀里掏出那袋面包在黄皮子面前晃了晃说,是面包,老毛子面包。
黄皮子早知道是面包。黑贝他妈买面包的时候,他正好去小卖店打酱油,知道今天是黑贝生日。黄皮子问黑贝,老毛子面包好吃吗?
好吃。
有烧饼好吃吗?
当然比烧饼好吃。
我可不信。
黑贝撕开包装袋,掏出一只递给他让他尝尝。
黄皮子接过去抓在手里说,模样也怪像烧饼呢。然后,三口并作两口,一只面包就没了。黑贝问他咋样。黄皮子说还不够他塞牙缝。黑贝又掏出一只递给他。黄皮子仍是两三口就给解决了。
怎么样啊表哥?
指甲蓋那么点儿,刚要品出点儿味就没了。黄皮子说。
黑贝又掏出第三只递过去,他见黄皮子张大了嘴,便说,表哥,你别一口都吃了,要细嚼慢咽才能品出味道。
我知道啦,细嚼慢咽。黄皮子说。这一次,他果然吃得慢了些。
咋样?黑贝问,比烧饼好吃吧?
这不就是烧饼吗?黄皮子说。
明明就是老面包,咋还成了烧饼了。黑贝说完,咬咬牙一跺脚,索性掏出第四只递给黄皮子。黄皮子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明明就是烧饼,黑贝呀,你小子看着怪老实,原来还会扒瞎捉弄人……
黑贝急了,脸憋得通红,一迭声地说他没扒瞎,就是俄罗斯老面包。烧饼既不甜,更没这么暄乎。他坚持把那只面包塞到黄皮子手里,让他仔细品一品。黄皮子磨蹭了片刻才接过去,像品尝一块烧肉那样,吃得慢条斯理。吃完又舔舔嘴,意犹未尽地样子说,老天爷,敢情还真是面包呀……
这天中午黑贝早早回家了。他黑着脸噘着嘴,一副跟谁赌气的样子。爸妈忙问他咋的了,他也不回答,跑到仓房东翻西翻。爸妈就跟进去问他到底出啥事了。他又翻了一会儿才说,妈,咱家那只大号洗衣盆在哪儿?他妈说在东屋收着呢。你找洗衣盆干啥?你要洗衣服吗?男人可不用洗衣服……他妈说这话的时候,黑贝已经跑进东屋去了。爸妈又忙追进去。黑贝在一摞麻袋包上找到了那只铁皮盆。他将盆子搬到院里,又匆忙去了厨房。爸妈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追着儿子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一口压水井。水井为啥在厨房?还不是这里的冬天太冷,放在外面有多少水管子冻不裂?黑贝压满了一桶水,拎起来试了试,便歪着脖子,跌跌撞撞地将这桶水拎出去,倒进院里那只铁皮盆里。爸妈尾随黑贝回到院子,再回到厨房,见黑贝又要压水,他妈跑过去要帮忙。黑贝也不言语,用胳膊肘把他妈推到一旁,自己压满这桶水,他妈又抢过来帮他拎。他还是不言语,仍用胳膊肘把他妈推到一旁。
儿子你这到底是咋的啦?他爸说。
不会是中邪了吧?他妈问。
没有!黑贝说完就又歪着脖子拎起那桶水倒进院里的洗衣盆。盆里的水就快满了。他把上衣脱掉,蹲在盆边,双手扶住盆沿,深吸一口气,腮帮子就鼓起来,像每边塞进去了一只鸡蛋。然后,他一个猛子把脑袋扎进去。不到一分钟,哗啦一声,脑袋又冒出来,水珠子从他脑袋上流下去,摔在盆里,溅起很高的水花。他用手在脸上抹一把,再次深吸一口气,腮帮子鼓起来,又是一个猛子扎进去……
他父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儿子是哪根筋搭错了。
天刚擦黑,他爸就去对门找黄皮子。虽说是对门吧,也没近到一步就能迈过去的地步。两家人之间还隔着一块两亩多地的菜园子呢。那个时候,黄皮子刚从河里回来,正吃饭。他和老婆忙站起来让表叔坐。黑贝他爸还没坐下,黄皮子就说,表叔,我正准备吃过饭去你家呢……是这么回事,咱家黑贝吃不了打鱼这碗饭,这孩子晕水……
不一会儿,他爸就回来了,他妈问到底咋回事。他爸说,明天让儿子去种地吧。这孩子晕水打不了鱼。他妈听完,胸脯子一耸一耸,眼里亮晶晶的,不一会儿,脸上就有了泪道子。他爸说,哭个屁!还不是都怪你,孩子这么大了,从不让他下河游泳。他妈说,咱老家那边连条像样的河都没有,让孩子去哪里游?他爸说,那是山东,这是黑龙江。黑龙江还缺了河?他妈说,刚搬来那年,孩子才九岁,就让他去游泳?他爸说,后来呢?孩子大了,你还不是防水就跟防贼似的!他妈说,算命的说这孩子有“水上关”。他爸说,现在可不就遇到“水上关”了!我听说过晕车的、晕船的,头回听说晕水的,多新鲜哪,竟是我家儿子,你说邪性不邪性。他妈想了想说,别是遗传了我晕船的毛病吧?他爸瞪他妈一眼说,你咋不遗传点好东西给他?他妈噘着嘴,胸脯子一耸一耸,又哭了。
第二天早晨,全家人找不到黑贝了。
他是和二姐一床睡觉的。二姐说,半夜起来撒尿还看到他躺在里面,谁知道臭小子啥时候不见的。一家人把几间房里里外外全找了,要是能钻进老鼠洞,他妈也会钻进去找一找的。就在他妈正准备拍着大腿哭的时候,他爸在前面的菜园里发现了黑贝。那时候,他早已挖好了一个三米长、两米宽、八十公分左右深的坑。全家人围在这个坑边问躺在里面的黑贝要做啥。他妈吓得嘴唇直哆嗦。他二姐笑起来说,你要把自己活埋吗?打不了鱼还可以种地,犯不着寻死吧。他妈一巴掌抽到他二姐头上说,少放你娘的屁!会说话的人死光啦?
黑贝不理众人,从坑里爬出来,去仓房找来一块很大的厚塑料布,那是下雨天用来盖草垛的。全家人跟在黑贝后面去了仓房,又回到园子,就见黑贝把塑料布铺在了土坑里,塑料布很大,所以,土坑四壁全被遮住了,他又端起铁锹,铲一些土,将摊在土坑四周的塑料布压住。
你到底要干啥呀这是?他爸问。
说话啊儿子!他妈说。
我知道了,他大姐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妈着急地说,你知道啥了?快说!快说!快说!
他大姐还是一迭声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妈急了,骂一句,你是疯啦?快说!
他大姐说,黑贝是在弄游泳池。对不对呀黑贝?
黑贝看着他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下去的半个月,他每天都泡在自制的“游泳池”里,学着洑水、潜游,渐渐地,他发现人体在水里并不会一味下沉。当他吸一口气,把肚子鼓起来,四肢伸展,平平地铺开的时候,总是半漂在水面上的。他隐隐觉得这里面隐藏着某种科学道理,只是,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
那之后黑贝在他爸的陪伴下去了北河。那时候北河还是一条小河汊。黑贝在腰里系了一根绳子,绳头被他爸牵着,他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起初,他并不敢睁眼,他爸站在岸上鼓励他说:“儿子,电视上不是说‘水是生命之源吗?这话是真的。你出生之前就在水里泡着的,那叫羊水,在你妈肚子里。所以,水没啥好怕的。”
黑贝听他爸这样说,慢慢睁开了眼。盯着墨绿色的河面,见水流非常平缓,偶有几朵浮泡漂过,能看到细细的水纹,被揉皱的丝绸一般,折射着淡淡的天光。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他就慢慢迈开步子,朝前挪了一下,脚底黏滑,差点摔个趔趄,他又开始觉得惊心动魄,似乎水底下有无数双手就要抓住他的腿了……
黑贝在北河适应了几天,又换到更大的河。后来,他在他爸的協助下扎了一只木筏,一端拴上绳子,绳头仍是牵在他爸手里。他用竹篙在河里撑木筏,他爸就牵着绳子在岸上走。再后来,他把绳子解了,他爸空手跟着走。最后,他爸不用跟着走了,只坐在柳树荫里抽烟……就这样,黑贝一点点战胜了对水的恐惧。
当他再次跟黄皮子下河打鱼的时候,黄皮子竖着大拇指说,真有种呀黑贝!我咋这么喜欢你呢!黄皮子说的是真心话。
因为喜欢黑贝,黄皮子将自己那点儿打鱼本领几乎倾囊相授了。黑贝很快学会了开网、起网、挖船。打鱼这种活儿吧,跟种地一样,入门不难。可是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挖船、开网、起网也只是打个基础,要求再高点,就需要你看得懂“水情”,所谓“水情”指的是水的深浅、水流大小当然还有水温。打鱼能手只需看一眼水的颜色,再试试水温,马上就能决定下不下网,以及该下多大的网。懂得“水情”也只算打鱼能手,称不上高手。高手还有一项本领,便是了解不同鱼的脾性。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学会的。没个十年八年,你不敢说自己是打鱼的。黄皮子没想到黑贝一点就通,一年下来,查看水情的能力超过了他。就好像,晕水是黑贝打鱼途中的一块顽石,只要把它撬开,后面的一切便都来了。黄皮子由衷佩服黑贝,觉得这孩子有一股狠劲,将来是能成事的。虽说打鱼的多出息都成不了状元,但没准是个“渔状元”呢?另一方面,黄皮子对黑贝多少产生了一点儿忌惮,还有那么一丝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后来他跟老婆唠叨这事。老婆噘着嘴说,还不是怪你太实诚?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黄皮子摇摇头说,黑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孩子。他老婆哼哼两声说,就你能,你懂个屁。爹亲娘亲比不上人民币亲。黄皮子说,他也不用跟我亲,好好打鱼就行了。他老婆说,斗米恩,担米仇,同行是冤家。你瞧着吧……
为了节约时间,鱼期最忙的那几天,打鱼的都不回家,就住在河边窝棚里,因此,他们的船上都备着炊具、米面和油盐酱醋啥的。遇到雷雨天,河里待不住,打鱼的就收了网,或在窝棚里补觉,或撑着油纸伞熬鱼汤。他们将那些不值钱的小杂鱼刮掉鳞、去了内脏,一股脑丢进姜丝爆锅的热油中,炝片刻,再注两三瓢江水,放一束野葱、两枚野蒜、几片花椒叶子。熬个把小时,掀开锅盖,只见乳白色的汤上漂着几朵金色油花。再撒一把碧绿的芫荽末。香油、米醋、花椒面、胡椒粉,根据个人口味酌情添加……那味道简直让人感动。更让黑贝感动的是黄皮子表哥还备了两瓶“北大荒”呢。在这之前,黑贝已偷偷学会了抽烟,尚未饮过酒。总觉得,酒这种东西是比烟更郑重其事的。可是,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还是男人吗?现在,没了父母的辖制,黑贝就放开了。那天到后来,他和黄皮子都醉了。
黑贝啊,你以为学会了抽烟喝酒就是爷们儿了?还差一截呢!黄皮子说。
差啥?
你得睡个老娘们儿,才算真正的男人呢。黄皮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黑贝脸上辣辣的,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因为害羞。但他觉得黄皮子这话是有道理的。
事情出在第二年秋鱼期。
黑贝跟着黄皮子打完春鱼,又打了伏鱼。离秋鱼期还有半个月,黄皮子他小舅子从山东来投奔姐夫,没事做,就去打鱼。黄家那条小船还不到四米长,三个人哪挤得下?这么着,黄皮子就让黑贝“自立门户”了。他帮黑贝搞到了一艘二手小木船,还打算把黑贝家那三片入伙的网还给他。黑贝说什么也不要。他爸也说,那是他家给表侄的一点儿小意思,要是把这点小意思再拿回来,那就真没意思了。黄皮子说,表叔呀,意思到了就行,网还是拿回去给黑贝用吧。他爸到底不收。黄皮子不再坚持,只说,假如他家网不够,只管到他这里来拿。
黑贝他妈又跑到县城买来一大堆胶丝线,昼赶夜赶,总算在鱼期前赶出来两片新网。打鱼这种活儿吧,一个人也能凑合,最好还是两个人分工协作(挖船和下网),省时省力高效。黑贝没有搭档,他爸就把地里的活儿留给女人们,和黑贝去打鱼了。
去年底,有人给黑贝大姐说了婆家,女婿是鱼贩子,家住县城,每逢鱼期就来河边收鱼。那女婿瘦高个,白面皮,倒像个读书人。事情就出在这人身上。他有一双黑色高帮军勾靴,成天穿在脚上,挺威风的样子。屯子里可没人舍得买这么贵的鞋。他这双军勾靴是很惹人羡慕的。
那天傍晚,黑贝他妈和两个女儿正在厨房忙活,黄皮子小舅子来了。那小舅子是个愣头青,因在山东捅了人,待不下去才跑到东北来避风头。他连招呼也没打,直接跑进黑贝家仓房里翻起来。黑贝他妈扎煞着两只满是面粉的手说,表侄你这是找啥哩?那小舅子说他想借老鼠夹子一用。黑贝他妈说她家没有老鼠夹。你是要灭老鼠吗表侄?你可以用老鼠药的。我给你找点老鼠药吧……那小舅子一边翻腾一边说,不,表婶子,我只要老鼠夹。黑贝他妈心里嘀咕,这人脑子没事吧?都告诉他没老鼠夹,偏说要找老鼠夹。她就愣愣地靠在门框上看这小舅子左边翻翻右边翻翻,将他们家仓房搞得像台风过境一般。
当晚,一家人正要吃饭,黄皮子来了。黑贝爸妈让他一块吃。黄皮子坐在炕沿上抽烟说他吃过了,甭客气。抽完一支烟,他拍拍屁股说,表叔表婶你们吃,我回了。一顿饭还没吃完黄皮子又回来了,仍是坐在炕沿上抽烟,不一会儿又要走。黑贝父母觉得不对劲,问他是不是有啥事。他说,能有啥事,不天天都来串门吗?真没事真没事。可是,半小时后“真没事”的黄皮子又来了。黑贝和他爸、他大姐夫在“斗地主”。黄皮子站在门口说,表叔你出来,我跟你说点事。黑贝他爸就跟黄皮子出去了。两个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一阵子。黑贝他爸又把黑贝喊出去。三个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一阵子。黑贝又把他大姐夫喊出去。四个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一阵子。
这天晚上,黑贝一家人都知道了,两天前,黄皮子家的网丢了。在鱼期里丢网这种事就跟下雨打伞一样平常。但,黄皮子家仅有的六片网全丢了。有点儿赶尽杀绝的意思。黄皮子说,真是要人命呀!这几天恰是鱼情最好的时候,一年全指着它呢……
第二天,黑贝爷俩刚下完头一网,那小舅子骑车来了。招招手说,表叔,你把船靠岸,和你说点事。黑贝忙把船停到岸边。他爸还没开口,那小舅子已经跳到了船上,撅起屁股埋头在舱里翻起来。舱里只有一片网,还挺新。那小舅子拿脚踢着船头说,表叔,这船谁帮你家买的?
黑貝他爸说,黄皮子表侄,咋的啦?
那小舅子问黑贝,小屁孩,你打鱼的本事谁教的?
黑贝听他话音里充满了挑衅,就没有理他。没想到那小舅子二话不说,突然飞起一脚,踹到了黑贝的心口上说,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黑贝躺在船舱里大张着嘴,脸上憋得通红,他爸慌了,摇晃着黑贝问,儿子,没事吧,没事吧……又抬头看看那小舅子说,表侄,你咋还动手了?你到底啥意思?怀疑我们家偷了你姐夫的网?咱两家可是亲戚呀!那小舅子冷冷一笑说,亲戚?啥狗屁亲戚!他指着躺在舱里的黑贝说,给你三天时间,不把网交出来,老子废了你。那小舅子说完话,跳到岸边骑上车就走了。
下午,黑贝爷俩回家才知道,黄皮子老婆已经跑到他们家里闹过一场了。黑贝他爸去找黄皮子。黄皮子躲了。那小舅子推推搡搡,把黑贝他爸推倒在地。黑贝他爸个子小,不是那小舅子的对手。这天,恰巧黑贝他大姐夫回县城不在家。吃过晚饭,那小舅子拎着一把斧头过来,在门框上又剁又砍,扬言三天后不把网交出来他就杀人,反正他在山东杀过人。他说。
为啥一口咬定是黑贝家偷的网?还不是因为丢网的地方留下了很多军勾靴的鞋底印。
黑贝他大姐夫这人爱占小便宜,他去河边收鱼的时候,有事没事总爱拽人家网,要是周边没人的话,还要顺手牵羊偷几条鱼。他这小偷小摸的毛病,打鱼的人人皆知。可要说他和黑贝家人合伙偷网,黄皮子觉得不可能。那可是他表叔家啊!当年,人家帮了他多少忙?他没粮食,人家给他送粮食;他没柴烧,人家给他送木柈子。大冬天,黄皮子租房的那户人家不给他烧炕,差点把他冻死了。表叔表婶把黄皮子接回家,住了一冬天呢……就冲这些他也不能怀疑人家偷网。
他老婆不依不饶说黄皮子见识短。当年若不是你表叔家劳力少,会对你那么好?还不是指望春秋两季你这头闷骡子给他们家卖命?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两口子天天躺一个被窝还猜不透对方,何况一个外人?就算他们没偷,你敢保证那大女婿干净?他天天往县城跑,你知道是去卖鱼还是卖网……
枕边风刮了一夜又一夜,黄皮子渐渐就有那么一点儿动摇了。是的,前两年他的确没少给黑贝家出力,流出来的汗珠子少说也能装满二十来只水桶,所以,他们对自己好,本是应当应分的。可是转念一想,难道不是人家对自己好在先,他抱着感恩的心给人家出力在后吗……唉!要不,就算了吧,就当用这六片网报了他们家的恩情了……可,那到底是六片网呀,一片都没给自己留,明摆着不给自己活路呀……
偏巧那小舅子专爱架桥拨火,挑唆着黄皮子说,姐夫,你别心软,也别糊涂,事情是明摆着的。你想想看,你去别人家鸡窝里偷蛋,人家的鸡正好在下蛋,你会等它下完再偷蛋吗?这个比喻在黄皮子脑袋上开了一窍。可是,黄皮子犯难地说,他和黑贝家交情不浅,怎好意思当面质问呢!小舅子让姐夫放心,这事交给他,三天后找不出网他把手剁下来给姐夫当笊篱。
在黑贝的记忆里,接下去那三天就是吵架吵架吵架。早晨是被两边的骂声吵醒的,晚上是枕着两边的骂声睡着的。第三天,黑贝大姐夫回来了,他也拿着一把斧头去黄皮子家剁门框,还抽了黄皮子老婆几个嘴巴子。晚上,黄皮子和他老婆、小舅子都来了。那小舅子仍是拎着斧头,老婆扛一把鱼叉,黄皮子垂着手,缩着背,勾着头,躲躲闪闪的样子。那小舅子进门就直奔黑贝大姐夫。黄皮子老婆则挥着鱼叉将黑贝他爸逼到了墙角。黑贝大姐二姐吓得抱着脑袋大喊大叫。黑贝记得很清楚,他是从厨房的面板上找到那支枣木擀面杖的。那还是当年闯关东他们从山东带来的。山东人爱吃饼,都说用枣木擀面杖擀出来的饼香。
黑贝举着擀面杖从后面去攻击黄皮子老婆。那老婆被打疼了,大骂黄皮子窝囊废,眼瞅着自己的女人被打却不动弹。
黄皮子,你狗日的瞎眼啦?
黄皮子,你狗日的瘸腿啦?
黄皮子,你狗日的又没断了胳膊……
黄皮子老婆一边骂,手里的鱼叉啪啪啪地抽打在黑贝他爸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姐夫也抓了一把斧头在手。现在,两把斧头对着砍,叮叮当当,就好像走进了一家铁匠铺。
黄皮子老婆又尖叫起来:
啊!黄皮子,你眼瞎啦?
啊!黄皮子!
啊!我要死了!
……
始终站在墙角的黄皮子突然冲过来,一把夺走黑贝手里的擀面杖。他激动不已,抡起擀面杖作势要砸下来的样子对黑贝说,你,你,良心被狗吃了……
黑贝忙抓起桌角的一只茶杯,本是要用茶水泼他,鬼使神差,整只杯子贴着黄皮子左侧脑壳飞了过去,黄皮子恼羞成怒,高高举起的擀面杖便砸下来,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黑贝他妈的胳膊断了——她用胳膊护住了黑贝的脑袋。
黑贝他妈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两个女儿凄厉的哭声惊动了东西两边的邻居们,他们纷纷赶来拉架。有个叫王三白的山东老乡说黑贝和黄皮子两家窝里斗,丢尽了山东人的脸,不就几片破网吗?给谁用不是用?至于闹成这样?丢人!真丢人!丢死人了……
三白和黄皮子同岁,这年刚满三十五。
当天晚上,三白帮黑贝家联系了车。大姐和大姐夫带他妈去县城医院接骨,可是,县城医院治不了,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转院去了佳木斯。
黑贝是在这之后出问题的。
那天晚上,他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小声嘟哝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二姐蒙眬间听响动,问了一句。黑贝没有回答。二姐翻身继续睡了。早晨,黑贝回家的时候,他爸和二姐已经急疯了。推着自行车的黑贝恍如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一样。他说他去河边找网了,他一定得找到那些网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不是贼……吃过饭,黑贝又出发了,他沿着河边慢慢骑车,每当看到河边露着一截尼龙绳,便停下来,支好自行车,跑過去拎起来看一看,见那并不是黄皮子家的网,他就又骑上车继续沿河边跑……
晚上不管几点钟,只要他醒了就会骑车往河边跑。那些睡在窝棚里的渔民,借着微弱的光,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在河边哗哗哗地拽网,全都吓坏了。第二天,大家都说有水鬼,那鬼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河边拽网,并不是要吃鱼,只是用这种方式把打鱼的骗出窝棚,等他们一靠近,水鬼就将其中一人拖到水里当替身……直到后来人们发现黑贝每天都在河边转悠,这才恍然大悟,那水鬼原来就是黑贝呀。奇怪的是,不管黑贝拽谁家的网,就算网主人在旁边坐着,也从来不阻止黑贝,不知是同情黑贝,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从此之后,一到鱼期黑贝便什么事都不做了,他骑着自行车,嘴里念念有词,沿着河边找网。鱼期结束了,他却像被某种惯性推着,会继续在河边找几天。有时候,他们全家人正在地里忙活,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爬起来就朝河边跑,来到河边后,便勾着脑袋,在草甸子里左翻翻右翻翻。嘴里嘟嘟哝哝,声音很小。靠近了能听清:“网呢?在哪儿呢?哪儿去了?……”
屯子里的人都说黑贝这孩子毁了。他妈成天哭。别人就劝她搬家吧。离开这里没准儿黑贝就好了。父母商量过后,决定搬家。那时,大姐已经嫁到了县城。姐夫帮他们租了房,又给他爸找了份打更的活儿。他妈就在电影院门口摆地摊,夏天卖冰棍雪糕,冬天卖毛嗑花生。二姐则在本屯子里找了个上门女婿。临搬家前,父母草草地把二女儿的婚事办了。二女儿和二女婿就留在屯子里种地看宅子。
搬到县城之后,黑贝交了几个新朋友,还学会了打台球,朋友们都喜欢他。父母总算松了口气。可是第二年鱼期,黑贝仍旧骑着车沿河边跑……他都已经二十岁了,再这么下去,一辈子就真完了。父母商量着要不要搬回山东老家。那边没有河,没有打鱼的,更不会有网,孩子的病会不会就彻底好了?
有一天,黑贝骑车来到一条小河边。他看到岸边的灌木上绑着一些白色的尼龙绳,便把车靠在一棵树上,走到灌木丛里开始拽网。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住手!”他这才注意到柳树下的船上坐着一个女孩。她戴一顶柳条帽,抓着一根竹篙,穿着淡紫色衫子。他不认识这女孩。
我看看网。黑贝说。
网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找黄皮子家的网。
那女孩突然挥了一下手里的竹篙说,黑贝,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你不过日子了吗?你妈都快疯了你知道吗?
我妈胳膊断了。
你就不能翻篇吗?日子还是要过呀!
我妈胳膊断了。
你再这么找下去,你妈的命就没了。你不能这样了黑贝。
可是,我妈胳膊断了。黑贝说完,哇的一声哭了。这么多年过去,黑贝是头一次为这事哭。
女孩说,哭吧黑贝,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反正附近也没别人,哭吧哭吧哭吧……
黑贝就蹲在岸边,敞开嗓子哭起来,他的哭声惊飞了河边的鱼鹰和野鸭子,惊飞了柳树上的花喜鹊,惊飞了豆田里的乌鸦,天边那朵云是被他哭跑的,太阳是被他哭下山的……他越哭越难过,越难过就越想哭……妈妈的胳膊断了,纵然已经接好也不是原装的。这些年,他从来都不敢看妈妈的那条胳膊,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天黑之前,他终于不哭了,一双眼像被马蜂蜇过,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那女孩。
你咋知道我叫黑贝?
谁不知道黑贝呀?天天在河边找网。
我是不是疯了?
人这辈子不疯一回还叫人吗?
黑贝笑了。
女孩说她其实早就认识黑贝了。五年前,她在河边放鸭,总看到一个男孩腰里拴着一根绳子站在河里,后来她听人说那孩子晕水,为了打鱼,他用这个办法治好了晕水的毛病。
我挺佩服你。女孩说。
……
黑贝还是天天骑车往河边跑。但现在,他已经不是来找网了。这年底黑贝结婚了。一年后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三年后又生了个儿子。第五年黑贝他妈去世了。黑贝抬尸体的时候,摸到了他妈那条曾经断过的胳膊,那像一条死去很久的鱼,冰冷、僵硬、略带黏液的脊背。他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如同黄鼠狼在暗夜的地洞里咬断了田鼠的脖颈。他全身一个激灵,惊恐万状地看着妻子,又看看抬尸的亲属。问他们听到什么没有。众人都摇头。黑贝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完了,又绕回到起点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再次将他罩在里面……办完他妈的丧事,黑贝又骑车去找网了。
那天,他沿着北河跑。这几年上游的河汊子变道,北河突然变大了。在河湾旁,黑贝发现了几个鸭棚。是那个叫三白的山东老乡搞的。刚来黑龙江的时候,三白打过两年鱼。黄皮子丢网的第二年春天,好端端的,三白不再打鱼了,去南道湾子开荒种了几年黄豆,这两年,黄豆收成不好,他就把土地租出去,来到北河养鸭。
黑贝停下来,支好车子,给三白扔了支烟。两人站在河边抽起来。他盯着拦在鸭棚出口的那片网问三白,养鸭赚钱不?三白叹了口气说,也就那样。三白又问黑贝这几年做啥呢。黑贝说瞎混。三白说你后来就一直没打鱼?黑贝说没。他们又抽了几支烟,扯了几篇闲话。黑贝说要看看鸭,就走到出口处,伸出两根指头搓捻着那片渔网。他见棚里卧着白花花的鸭子,像铺着一层厚厚的雪,便说,原来是大白鸭呢。三白说,这叫连城白鸭,福建品种,这种鸭长得快,收益高……
说实话吧三白。黑贝打断了他。
三白莫名其妙地看了黑贝一眼说,你咋了?
我万万没想到是你。
你又魔怔啦,黑贝?
咱俩没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黑贝一把扯下那片网,受到惊吓的鸭群嘎嘎嘎叫着鱼贯而出,扑通扑通跳到河里。三白的脸色陡然大变。黑贝说,三白,这网多大的?三白说,忘啦。黑贝说,哪里弄的?三白说,买的。黑贝说,哪里买的?三白不言语了。黑贝说,三白,咱是不是山东老乡?三白点点头。黑贝说,咱不仅是老乡还是邻居对吧?三白把脑袋低下了。
黑贝抖搂开那片网说,三白,我跟你说说这片网。这是打鲫鱼的胶丝网,网线是0.15的,网宽1米,网长40米。从上到下一共12排網眼,上面4排是二寸二的,下面8排是二寸四的,整片网一共800眼,市面上流行的网都是1000眼。这是一片残网。当年我妈刚学会织网,还不通,拿错了织网的“织子”,所以,织的几片网全是有问题的……
三白,我真没想到是你干的,六片网全被你偷了?三白叹口气,点了点头。黑贝说,你为啥要这么搞?
当年三白他妈脑出血住院,三白想尽孝心,寄些钱回去。可是刚落户北大荒,尚无积蓄,跟人借吧,实在开不了口。真是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没辙,就动了这个歪心思。那时候,他并不敢立刻销赃,本打算过几天带到佳木斯出手。确实没想到是黄皮子家的网。事后,他也想过悄悄把网扔回去,可是黄皮子已经怀疑黑贝了,假如那时候扔回去,恰恰坐实了黑贝家偷网的罪名……
所以,我还得感谢你呗?
三白支吾了半天,小声说,网都还留着呢。
为啥没去佳木斯卖?
我,我,害怕……
你怕什么?
报……报应。
三白害怕,应该是在黑贝母亲胳膊断掉之后。他想,最应该断胳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王三白啊。他做了这种事情,大约是会遭报应吧。第二年春鱼期,他收拾了网具准备下江,却发现他家那艘木头船,好端端的船底裂了一条很长很深的缝。他并不觉得那是冻裂的口子,坚持认为这是上苍报应的征兆,经过一昼夜的思考之后,他决定改行种地。好在北大荒不缺土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白没想到黑贝还在坚持找网,更没想到他能认出来。他本以为这件事就像死去又被火化的尸体再也不会还阳了,于是就找出一片网,本想挂点鲫鱼吃,下了两回才发现这网没法用了,就堵了鸭棚。
黑贝告诉他现在早不用胶丝网了。何况,二寸四的网现在根本打不到鲫鱼。河里早没那么大的鲫鱼了。
三白问黑贝想怎么办。黑贝说他不为难三白,但他需要三白帮自己洗清罪名。三白问怎么洗。黑贝看了看太阳,发现时间还早,便说,下午你把黄皮子请到你家,咱仨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给解决了。赔钱还是偿命你跟黄皮子谈,网是他家的网。三白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离开三白之后,黑贝骑车去了二姐家。二姐和姐夫正坐在炕上看电视,招呼了一声黑贝。黑贝跑到厨房翻起来。二姐问他找什么。他说饿了,找块饼子吃。
下午四点半,黑贝和黄皮子都来了。多年不见,黄皮子苍老得有点儿骇人,只见他那松垮垮的脸像张破旧的渔网,蜡黄的颜色,百病缠身的样子,完全不像四十来岁的人。黑贝不知道,黄皮子早离婚了,大女儿跟着他,老婆带着小女儿回山东又嫁了人。
他俩谁也不搭理谁,各坐沙发两端,都在生闷气的样子。三白准备了两扎啤酒,还有几个凉菜,皮蛋豆腐、老醋花生啥的。他抖抖索索地把酒一瓶瓶摆到桌子上。黑贝听到玻璃撞击玻璃叮叮当当细碎清脆。三白找出起子开了酒,一瓶递给黑贝,一瓶递给黄皮子。黄皮子说他血压高,戒酒了。三白说,黄哥,今天这酒是我王三白给你们两家赔罪的,你得喝。黄皮子莫名其妙地看了三白一眼,没再推辞,就接过去。三白又给自己拿起一瓶。他们都不再说话,仰着脖子喝了会儿酒。房间似乎变成了一块硬砖,窒息而又冰冷。
三白你说吧。黑贝将喝空的酒瓶放到桌上说。
三白长长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他站起来走出去,很快就回来了,怀里抱着用塑料布裹着的一大团东西。塑料布上沾着很多柴灰。他把这团东西放在客厅地板上,拽开外面这层脏兮兮的塑料布,里面是一团雪白的网。
黄哥,当年你家那六片网是我王三白偷的……我对不住你们两家……我不是人……
黄皮子听了这话,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连屁股底下的沙发垫子也带动了,扑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一双眼睛,恍惚遇到危险的猫眼,瞬间就睁圆了,不敢相信地盯着三白。他的嘴唇急促翕动,脸色从蜡黄变为苍黄,仿佛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从脚底下流走了,又仿佛他是从一张白纸上剪下来的影子,薄薄的,脆脆的,唯有一个平面。他大张着嘴,八字须在唇上一颤一颤,看了一会儿三白,又扭头去看旁边那雪白的网,两颗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