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宣
/作者自画/
穗城长大的华新学子,调停者人格,苏子瞻狂热粉,写作往往只有收不住笔和下不了笔两种情况。独处是习惯也是爱好。人生理想是把自己想写的故事全都写完。偏好小说,热衷《灿烂千阳》。但愿我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向小葵睁开眼睛。她第一次觉得张开眼皮如此费劲,睫毛都好像在抗拒,痒意在那两把扣住的锁上萦绕。从前做这个动作时,她并不感到如此特殊,因为她睁眼、闭眼都毫无区别——除了旁人看到她灰暗的瞳孔会暗自惋惜之外。
她看见令人心碎的、空荡荡的光明。
向小葵第一次能看清療养院那一大片花园的全貌。小姑娘般娇嫩的丁香;紫色鸢尾的繁盛透露出生动的瑰丽;水红的月季与绯色的海棠,美艳得不分伯仲的花儿。但碧色终究占据了更多一部分的春季,深深浅浅的花朵就夹杂在那绿意里。树丛和草木充当了那些争奇斗艳的花儿最鲜活的背景——生命和自然饱含清淡的气息,她好像为这景色等了太久太久,险些热泪盈眶。
院长温柔地为她擦拭眼泪,鹅黄色的帕子沾上了水迹。向小葵听见院长说这场手术非常成功,简直是个奇迹,而且她的父母马上会赶来,那口气和蔼可亲得能开出花来。可她并不为这刺眼的美好而哭泣,纯粹的欣喜中央是巨大的缺失。向小葵呆呆地望着窗外,她觉得这些花里少了一朵。
如果时光能暂停片刻……
向小葵伸出手,好像能触摸到仲春不存在的实体。
她只希望能不必承担那么多快乐,能得到转瞬即逝的解脱,能痛痛快快为那份记忆哭一场。
“我能去花园走走吗?”
院长立刻答应了。
向小葵无法忘记昨天,但那二十四小时好像已经隔得很远。
“小葵……”
女孩儿声音清脆,像林涧,像莺啼,像这盛大的春天。然而她的语气不似之前活泼,神采也有些褪色。
“依米,”向小葵感受到女孩推着她的轮椅往前,青草香和花香在空气里荡漾,“你听起来不太高兴。怎么了吗?”
依米顿了顿,继续推着她往前走:“你记得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吗?那个时候,你很慌张,小葵。”
向小葵记忆力很好。事故之前,她是个标准的优秀学生,背书的速度快得吓人。当不再去学校,她有了更多时间去记忆一些东西,于是所有事件都在她的脑海里晃晃悠悠整理半天才沉淀下去。所以尽管不想,她的脑子里还是浮现出那一句:“如果我走了,你会怎么办呢?”
依米似是不想多说,她很善于避开那些让人不适的话题。她轻抚着向小葵披散的头发,及肩的发天生偏棕,在温和的阳光下镶着金色的边。
依米想起,向小葵很聪慧——她喜欢数独,喜欢解谜游戏,喜欢看推理小说,更享受解出谜底的那一刻;如果依米陪她一起的话,向小葵推测出凶手的时候,依米往往还在为指向不明的线索发愁。
依米停下脚步。她知道这份显而易见的事实会是向小葵最不愿做的一个猜测。日光下,少女的裙子褶皱之间折射出斑斓的色彩,裙摆被风划出花瓣般的弧度,像一幅奇特又浪漫的画作。
“……”向小葵的声音低下去,“你在与我告别吗?”
你在与我告别吗?我最亲爱的友人,我最温暖的太阳?
依米只是看向远方的山脉。向小葵看不见她的眼神,只接收到那残忍的默认。她在这灿烂的三月天如坠冰窟,好像又回到那段焦虑的时间,向小葵恐惧着一切和汽车有关的事物,幻想中的轰鸣声常常在耳边响起。
“对不起。”依米说。
向小葵沉默着。她想,她要是看得见该多好?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后悔,却又突然悔恨起来。
“不能再留几天吗?……一天,多一天也可以,我明天就……”向小葵把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她的声线颤抖,好像不堪一击,“求你了。依米。求你。”
至少让我看看你。
依米走到她前面。她蹲下来,裙子埋在草地里也毫不在意。她仰起头抚摸向小葵的脸颊,滑到鼻尖,再到那双闭上的眼睛。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就这么印在少女的指尖。
依米只是轻轻地哼唱起那首不知名的小调——这段旋律好像有特殊的魔力,曾经哄着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发作的向小葵安静下来,曾经让这个受过创伤的女孩儿陷入久违的美梦。但这些都只是昙花一现。向小葵不清楚自己是否又一次被安抚,可她切实认识到一点:过去所有铺垫和歌谣已然形成汹涌的洪涛,无法忘却的真相浮出水面,它们冲破自我保护机制筑造的堤坝,一泻千里。
这是个草长莺飞的三月,这是个无疾而终的三月。
后来,向小葵只记得依米吻上她的额头。
如果在三个月之前,你告诉这个内敛、安静、温柔却滴水不漏的少女,她会为一个相逢数月的人肝肠寸断,向小葵一定不相信。
向小葵不信命运,尽管她是大众眼中的不幸者: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行走的资格,连视力也没有幸免于难——碎片刺入小女孩的眼中。大概没有比这更压抑的噩梦,她被扭曲的车身挤压着,双腿从撕心裂肺的痛楚到偶有刺痛的麻木,无法动弹。她听见自己在流血,模糊中还能看见大片的暗红,世界如此寂静与黑暗。时间仿佛一步一步推着她走,氧气供应逐渐不足,喘不上气,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渗着血的音节。向小葵的脑中分不出多余的思考空间去想这发音多么可怖,她只觉得死亡的过程太漫长。她跌进所谓命运深深的沟壑,她还是认为自己有选择的权利。
向小葵休养了三年才恢复。
但依米用了三个月就让她重新开朗起来。
如果让心理医生来说的话,这是个奇迹,恰是依米花的花语之一。向小葵后来无数次回想她与依米相遇的情景,无论如何,她坚信依米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依米的陪伴让失明的向小葵从那个阴沉沉的冬季走出,“看”见了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她们在十二月相遇,植物和向小葵在依米身边总是无坚不摧的,她享受了她本不能拥有的温暖,也获得了区别于勉强的坚强。她无数次期望时间能够冻结,这样她就能留在依米身边久一点——向小葵明白,依米不能陪自己一辈子。她看不见依米的容貌,却觉得依米一往无前的坚韧与一种天生的脆弱相对着,直觉这么告诉她。
“小葵,你就是一朵向日葵。”依米曾经这么说,“你注定向阳而生。”
向小葵笑着回答她:“那么,你是我的太阳。”
“我才不是太阳呢,”依米也笑起来,“我是依米花,你的依米花。”
她们曾见证花园每一朵花的盛放——向小葵看不到,但她闻得到馥郁花香,听得到蜜蜂嗡鸣与鸟儿歌唱,感受得到春天扑面而来的蓬勃生机。她们许愿时间暂停。
向小葵遇见依米的第三十三天,其实已经得到了答案。
依米说她住在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说她没得什么绝症、只是单纯体弱多病,和向小葵一样,父母太忙,被放在这里待上几个月。
其实向小葵询问过院长。三楼并没有一个叫依米的女孩,那间空房已经很久很久无人入住——这个疗养院的人本也不多。
她记不清那一天是怎么回房间的了,好像她浑浑噩噩地靠在床头,然后依米走了进来。依米哼起一首轻缓的小曲,每一个音调都如此让人安心。向小葵仿佛能看见月光洒在依米身上,洒在那些音符里。她当时就意识到:真实还是虚幻已经无所谓了。
至少有一瞬间,她们趋于永恒。
向小葵遇见依米的第三天,她去问院长知不知道依米花。
院长很高兴能回答她:“据说,依米花生长在非洲荒漠,花开之前看上去默默无闻。它需要四到七年寻找水源、积聚养分,然后开出无比绚丽的花朵。它为这一朵花耗尽所有养分,两天后就会凋零。嗯……不过,这应该是传说吧?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依米花真实存在。它的花语是‘奇迹‘转瞬即逝的爱,还有‘瞬间的灿烂,我觉得很浪漫。”
是的,像个童话。向小葵想着。是父亲还是母亲呢?给依米起名的那个人。
她不得而知。
在这一切故事,一切悲欢离合发生以前——一个冬末午后。
向小葵可以感觉到这个疗养院的气氛很好,院长的话语流淌出善意。但向小葵并不为此高兴,她不喜欢人群,不愿与谁过多亲近。她的父母很早就认命了,毕竟这孩子经历的事情那么可怕。事故成为她最好的盔甲和最痛的伤疤。
她来到花园。冬天里,自然的气味和声音都是轻飘飘的,浸染了萧瑟和冰冷。
回去吧。她想。
这时候,向小葵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听见陌生少女的问候。刹那间,她就感到了不可思议——这只是一句轻巧简短的问候语——她冰封已久的心出现裂缝,她生出一种罕见的饱满情绪,一种与之结交的冲动。她想认识她。
依米说:“你好呀。你刚来到这里吗?”
向小葵没有立即回答,心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希望时光可以暂停片刻。
仿佛是来自未来的昭告,她盼望着那一小会儿,让她能够好好地去体会这个陌生的女孩,让她能更刻骨铭心地记住这个午后,坐在轮椅上的失明少女遇见了另一位少女,这样简单、这样没有意义的事件。
向小葵想留住这个时光,哪怕一分钟,哪怕一秒钟。
可惜她没有这样的超能力。向小葵挥去这异想天开,不知不觉嘴角上扬。
“你好,我是向小葵,向日葵的向小葵。”
她向那朵依米花自我介绍。
也许时光真的在此暂停,但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朵花知道。
(指导老师:石 炜)
寫作背后的故事
很荣幸,也很惊讶。依米和小葵的故事早在几年前就有了草稿。刚开始决定参加“放胆”的时候,其实并不打算写她们两个,另有构思。然而截止日将近时仍然没有想好剧情,正当我为此苦恼时,依米和小葵的身影等候多时般在脑海中出现了。创作过程也流畅得出乎意料,包括莫名完全颠倒的叙事,也许是命中注定,就像她们的相遇一样命中注定。
最初版本的故事里,依米也并不是现在近似花精灵的童话式人物(也可以解释为小葵的幻想),而是患有先天心脏病、真正住在三楼尽头房间的女孩。只是考虑到自然寿命终结的沉重较之疾病死亡有所不同,加之篇幅原因,敲定的依米结局就是不道尽缘由地消失了。
这个故事的雏形源于一个梦,小葵在树下,黑发的女孩站在轮椅旁,春天与女孩们散发出勃勃生机。依米花的意象是我在询问友人后得到的,当时我的问题是:有没有什么花同时象征了生命的脆弱与坚强?然后得到了这朵虚构的“奇迹”。在此感谢她。
我自己为她们定的题目是“向阳而生”,不过,我想“时光暂停片刻”足够贴切了,因为属于她们的时光太短暂,需要一个暂停键。
最后,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