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晓敏
张大千旅居海外时,永远着一袭长衫,讲一口四川话。
去世界各地都带着四川厨师为他做川菜,在巴西入住的八德园气候植被与四川极为相似,他的衣食住行都带着家乡的烙印——日前,在成都博物馆《倥偬的乡愁·张大千》特展上,大千的思乡之情贯穿始末。
走进展厅,巨幅的绢纸上印有张大千的书信、绘画和照片,形成几道半透明的屏障,将偌大的展厅间隔成了“大千张爰”“领略古法”“我与敦煌”“行走东西”和“心归何处”五个展区,几乎囊括了张大千的艺术人生。展品包括粉本、书信、印章、牛耳笔、老照片。还有他用过的砚台、摆过的盆景。借助特殊的灯光,观众恍如穿梭在大千的梦境,跟随他的笔墨荣归故里。
策展人孙凯称呼张大千为“太师父”,他的父亲孙云生是张大千最亲密的门生,追随师父47 年。孙凯12 岁就远赴巴西“八德园”,曾陪伴大千生活了8 年。出于对这个晚辈的疼爱,大千将其小名改为“毛江”并赐号“怡胜”,出国游学还会写信给“怡胜小友”。
孙凯向笔者讲述了太师父的往事,一个对川菜情有独钟、对儿孙循循善诱、对故乡念念不忘的老者形象,徐徐走来。
张大千是四川内江人,尽管客居他乡多年,最爱吃的依然是川菜。年过六旬的孙凯回忆,张大千的厨师是位四川的阿姨,从四川跟随他去中国香港、日本、巴西,随时为他烹饪川味佳肴,比如,加了辣椒的“辣味牛肉干”。张大千还会亲自下厨烧牛肉面,味道好极了。
第一次见到太师父,孙凯只有八九岁。张大千很喜欢这个小朋友,走哪儿都牵着他的手,吃饭的时候让他坐在自己的右边。祖籍河北的孙凯小时候虽然挑食,但是受大千的口味影响,也爱吃麻辣鲜香的川菜。有次和太师父在日本最大的一家川菜馆,孙凯什么也不吃,大千只得走进后厨,请厨师单独做了一份担担面。看着孙凯狼吞虎咽,张大千用一口四川话说:“那是给我面子才给你做,要不然人家大厨才不给你做,吐一趴口水给你吃!”
稍大一点,孙凯才理解太师父说这番话的缘由:太师父肯定是这家餐厅的常客,大厨才会卖个人情。如果换做旁人,在那么高大上的餐厅,只点一份担担面,这不是拿厨师开涮嘛!大厨心中不满,自然要在菜肴中使坏,比如悄悄吐口水解恨。
12 岁时,孙凯到巴西八德园,早餐经常是保持着“川味”的面包,就是在面包上涂了黄油之后再涂一层辣椒酱。辣椒是八德园的易耗品,厨娘定期要去华人聚集的“中国城”采购。
说大千先生是“好吃嘴”有图有真相,展览上不仅有他戴着眼镜、穿着厨师服下厨的照片,还有他用毛笔亲手写下的菜谱,红油豚蹄、蚝油肚条、粉蒸牛肉、六一丝、葱烧乌参等菜名清晰可辨。其中这道六一丝是什么菜?大千写给孙云生的书信中专门写道,他在日本的川菜馆里发明了一道新菜,主要食材有绿豆芽、金针菇、韭菜黄等六种蔬菜加火腿丝凑成六素一荤。这道菜非常爽口,他很喜欢,于是取名“张大千六一丝”。
孙凯生于1949 年,比他年长50 岁的张大千,就像是他的祖父一样,慈祥而又严厉。张大千喜欢清晨散步,住在八德园的时候,每天早上5 点,他就来敲孙凯卧室的窗户,喊他起床。小孩子瞌睡多,半梦半醒之间,孙凯被太师父牵着手,闭着眼睛走路。
展览中许泛黄的宣纸上,浅淡的笔墨勾勒出人马花鸟,这是粉本,中国古代绘画施粉上样的稿本,张大千将其看做“永远属于自己”的财产,是一个画家关起门来做功课的过程。例如其中一幅《临宋李公麟五马图》粉本,原作不知所踪,北京故宫博物院仅存珂罗版,而观众可以从张大千的临摹粉本中看到此图的全貌。
大千作画时,孙云生毕恭毕敬地观摩,孙凯则在研墨。“研墨也是有讲究的,用力均匀,墨要直着下去。”这件小事既考验了做事专心的程度,也培养了有条不紊的习惯。研墨的时候,孙凯眼睛盯着墨,耳朵听着太师父对父亲的教导,这是哪个画家的笔法,这一笔为何旁逸斜出,用的是什么技法。偶尔听得走神,研墨研歪了,张大千就要打他手掌心以示惩罚。
张大千在海外坚持中国传统文化,日常生活也很讲究礼仪。在八德园的时候,弟子每天晨起要去请安,出远门前要磕头辞行。用餐的时候,如果张大千没有动筷,没有人会先动筷子;如果弟子率先吃完,也不可擅自离席,而该收拾好碗筷说“大千老师慢吃,大家慢吃”,继续坐等大千用餐完毕。孙凯尤其记忆深刻,张大千的孙子阿乌哥比他年长许多,有次被同学问及国籍,谎称自己是日本人。谁知这一幕被张大千撞见,不仅挨了一顿“鞭刑”,还被罚跪一天一夜。
更多的时候,张大千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爷爷。一次去日本游学,他专门写信给“怡胜小友”,絮叨东京寒冷致使脚跟冻裂,叮嘱他“上下车要小心,不要和阿乌哥去大塘里游泳,那样绝端会有危险”,鼓励他“考试要考第一名”,并在信尾承诺“你们所喜爱的东西我一定给你们带回来”。原来,阿乌哥他们怂恿孙凯给爷爷写信,无非是想让爷爷带回稀奇的玩具,或者时尚的衣服,比如当时十分新潮的牛仔裤。张大千虽然有求必应,但也要先定下条件——考到第一名。
张大千在孙凯出生这年离开中国大陆,行迹遍及东亚、南亚、欧洲、南北美洲,在世界各地举办画展,与毕加索会晤,传播中华文化。无论是在巴西八德园,美国可以居、环荜庵,还是回到中国台湾摩耶精舍,故乡山水都是他创作的源泉。《长江万里图》《青城山通景屏》等一批故乡山水作品陆续问世,笔墨之间饱含了乡愁。
画展的末尾,一幅《大千居士自写乞食图》引人注目。这是75 岁那年,张大千在美国环荜庵的一幅自画像,左上角题写了四行小诗:“左持破钵右拖筇,度陌穿衢腹屡空。老雨甚风春去尽,从君叫哑破喉咙。”彼时,他苦心经营的八德园被政府回收造水库,他不得不迁居美国加州。虽然他已声名在外,却还要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四处奔走举办画展,以卖画为生,犹如沿街乞讨的乞丐,故写图聊以自嘲。当时他并非捉襟见肘,也无需乞人怜悯,只是在风烛残年时候的境况,我见犹怜。
这种漂泊不定的乡愁不仅寓于画作,还有诗歌。采访中,孙凯谈及最多的一首诗是《顷还台湾重游横贯公路》:“十年去国吾何说,万里还乡君且听。行遍欧西南北美,看山须看故山青。”又有《青城老人村》:“十载投荒愿力殚,故山归计尚漫漫。万里故乡频入梦,挂帆何日是归年。”
行走东西,不知归期,但这丝毫不妨碍张大千在海外依然活得像个四川人。譬如在巴西选择八德园居住,是因为那里的气候、植被与四川最为相似。有次在四川的熊猫基地参观,孙凯感觉似曾相识,原来八德园的花草树木和这里的植物如出一辙。那时大千除了热衷收藏名人字画,他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在八德园种植松树。但毕竟巴西不是中国,略微的差异也能导致松树的存活率不高。张大千特意聘请花匠照料松树,为其换土松土,打造一个和家乡差不多的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