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古曲者,雅之极,深不可测,比昆曲更为典雅,更为小众。古曲之雅,之妙,真的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古曲之溯源,定义首先应是流传下来的古器乐曲,如战国编钟所奏。历代诗词名家加入创作,如姜白石,因而流传下来的有乐曲《幽兰》《秦王破阵乐》《阳春》《白雪》《阳关三叠》《霓裳羽衣曲》《渔歌》等。脍炙人口的十大古曲,无词,是以古琴、琵琶、箫、二胡演奏。还有就是以姜白石等古人诗词谱曲,可唱。但琵琶二胡之类非传统中国乐器,皆由西域而传进。
姜白石是中国词史上的大家,以自度曲之多名世,且对中国古曲的贡献亦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他对之前古曲的格律、曲式、音阶等有所翻新,他的代表曲作《扬州慢》《疏影》《暗香》等,在词牌上说是长调,分阕,而他将上下阕曲调加以变化,固然更加抑扬,但确增大演唱难度。相对于小令,几令后世演唱者视为畏途。
最著名的古曲是嵇康的《广陵散》吧?今人大概只能从《世说新语》《晋书》中领略其人风度,再也听不到当时那种震撼心灵的韵律。遥想当年,姜白石的词曲由红牙细板婉转清音,又该是怎样一种风情呢?而最高难的,是不是姜氏之曲,我想应无可置疑吧?张娜女士的音乐会,可演唱姜白石的十数种曲,极见功力,令人击节。
我于古曲,真是槛外人。当年溥雪漪先生给我亲笔改过拙填之词,但对他在古曲领域的造旨真是无知。溥先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能改编古曲,也创作过数十首古词曲。我多次听过王苏芬女士演唱溥先生创作的古曲。而王女士是受到过溥先生教导的。近来欣赏到张娜教授的古曲,音腔古意,韵味典雅,别开生面。她也是王苏芬的学生,但有推陈出新的新风韵,这有很多行家的评价,我不必置喙。
如何是新风韵?比如说仅编钟或琴箫琵琶演奏的古曲,原汁原味就很好,绝不可掺以混声合唱或西洋管乐。以古诗词谱唱的古曲,是不是可以推陈出新?比如明人于秦淮兴盛的唱曲,今日该如何依韵演唱?明朝朱元璋定《洪武正韵》,以宋代中原雅音为正音,音之基础应是南京一带方言。明末人诗文所描绘的那种韵致,比如冒辟疆对唱腔的品评“如云出岫,如玉在盘”,大概也是恍如隔世了吧?
很多年前,我采访对南音有研究的樊祖荫先生,知道南音源溯晋唐,风行于宋元,其形式以“指”“谱”“曲”为主,尺八洞箫横吹,南琶软弦斜弄,真正是空谷足音。直到清朝康熙年间还曾晋京“御音清供”,于今在北方已是稀声。南音与古曲、昆曲应是有血脉相连。客家话、闽南话是很接近唐宋金陵音的官话,粤语则接近秦汉时的关中音官话,是正统的中原雅言音系,是很值得唱古曲者借鉴与研究,今人若唱古曲是否依制曲之朝代依韵而歌呢?
张娜最初并非研习古曲,祖父即能演奏京胡板胡,又受京剧演员父亲的影响,8岁学习京剧花旦,先入戏校,工梅派花旦青衣,后考入沈阳音乐学院,经系统的唱法训练。后拜师豫剧常香玉、评剧新凤霞和戴月琴。1999年考上中国音乐学院王苏芬的研究生,专学习古曲唱法。她本心喜欢戏曲,对古曲更有浓厚的兴趣。在戏曲学院任教授,对戏剧的各种流派皆有熏染,她本人昆乱不挡,除京剧的功底,于豫剧、曲剧皆有专攻。不仅学习昆曲,对与昆曲相比较而下里巴人的京韵大鼓、河北梆子等,也在广收之列。还从师金铁霖学声乐,这就为她演唱古曲奠定了广博的基础。能演唱姜白石的词曲,已然不群。而将京剧青衣表演的唱念做工运用到古曲的表演上,确是别开生面。我想古人唱曲不会有动作上的招式,尤其抚琴而歌,只贯注于声情并茂。张娜的演唱古曲不仅可唱姜白石十数首,包括姜白石原谱的《长亭怨慢》等,大获褒评。还创作了以姜白石创作为主题的音乐剧,这是史无前例的创举,对古曲的发扬光大功莫大焉。她举重若轻的演唱和表演,一可见她的功力,再可见她对古曲发自内心的挚爱。我们今天谈传承,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也许筚路蓝缕,也许凄凄惶惶,但矢志不移,一路前行,是最可值得钦佩的,也是她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艺术的大成需要开阔眼界,博杂修养。所谓功夫在诗外,陶冶在广收。试举古琴名宿溥雪斋而言,称古曲大师,当不为过。他在20世纪40年代与张伯驹、管平湖成立古琴研究会而任会长,其修养不仅在琴曲袅袅,其诗、书、画才艺绝佳。又如古琴名家李祥霆先生,曾赠我以山水四尺整纸,可见老先生是追求曲外之旨的。再如溥雪漪先生,师从黄宾虹、萧谦中等学画,毕业于艺专国画系。又拜名家学昆曲,主持昆曲学会,在多所艺术院校任教,有关昆曲、古曲谱的著述甚多,其修养融汇使他成为古曲界不可追摹的大家。
不是能歌者即可唱古曲,那是需要深厚的艺术修养。比如姜白石的词章,本身即是蕙质兰心的雅言,能悉心揣摩呕心而吟唱,是何等隽永的赏心乐事?
那些婉转三叠的曲句,听来每令人回肠荡气:“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顏色”“记得与君,湖上携手。君归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