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袭与互文:陆游《巢山》诗中的“不借”与“军持”

2020-07-30 09:29潘静如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4期
关键词:诗家陆游诗人

潘静如

在古典诗歌领域中,“蹈袭”现象是极为常见的。皎然《诗式》所谓“偷语”“偷意”“偷势”,指三种不同的借鉴手法,本质上都是“蹈袭”,只不过有高明、拙劣之分罢了。高明的“蹈袭”是这样一种情况:诗人尽管借鉴了前人的诗句,但是他要在借鉴中展现自己的“创造性”。换言之,“蹈袭”不能变成彻头彻尾的“剽窃”,而是要加以熔铸变化。宋人所谓“夺胎换骨”“点石成金”都是在这一意义上发生。

南宋陆游《巢山》诗有“穿林双不借,取水一军持”一联,这里的“不借”“军持”仿佛天然的语言眷属,一经陆游的安排,便趣味横生。于是,后世诗家们纷纷“蹈袭”,与陆游原诗形成了“互文本”。考察这些“互文本”的异同或优劣,同样是很有趣的。诚然,诗至唐宋,好的句法、好的命意给诗人们“创造”得差不多了,留给后世诗人的空间极小。不过,就是在这极小的有限的空间中,后世诗人也竭尽所能地去寻求变化。这正是古典诗歌成规不断得到强化,又不断得到拓展的原因。

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三《山岩类》选了陆游的《巢山》诗,全诗云:“短发巢山客,人知姓字谁。穿林双不借,取水一军持。渴鹿群窥涧,惊猿独挂枝。何曾蓄笔砚,景物自成诗。”方回评云:

“双不借”“一军持”,诗家多相犯,不可蹈袭。第七句好。

第七句好在哪里实在不容易看出来,但方回强调“‘双不借‘一军持,诗家多相犯,不可蹈袭”倒是颇有意思。关于这一联的妙处,杨慎《升庵诗话》卷二云:

陆放翁诗:“游山双不借,取水一军持。”不借,草鞋也,言其价贱,不须借也。《古今注》:汉文帝履不借以临朝。汉时已有此名矣。军持,净瓶也,出佛经。贾岛《送僧》诗云:“我有军持凭弟子,岳阳江里汲寒流。”

简单说,“不借”是鞋子,“军持”是佛教僧侣的净瓶,用以饮水或洗手。宋人喜欢以这种借代语入诗,除了展示自己的智力、学问而外,亦在于这种借代好歹勉强营造了一点新鲜感,——至少前人没这样入诗过,或这样属对过。这种“新鲜”往往只停留在字面的玩弄或借代上,并不怎么涉及微妙或神奇的命意,因而是比较低级的。但对宋人来说,能做到这一点亦已不易。

相比于“穿林双不借,取水一军持”一联,方回的批语更有意思。方回说“诗家多相犯,不可蹈袭”,似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即陆游之前或者在他自己的阅读范围中已经有了不少诗人用意“相犯”了。征之文献,“双不借”“一军持”同时相犯的未见其例,但是套用“双不借”的则不乏其人。与陆游同辈的杨万里有一联云:

万壑千岩双不借,轻风细浪一夫须。(《题王亚夫检正岘湖堂》)

这里的“夫须”,应该就是斗笠、蓑笠一类的东西。《诗·小雅·南山有台》“南山有台”,三国吴陆玑疏云:“旧说夫须,莎草也,可为蓑笠。”可以为证。“不借”是指草鞋,“夫须”是指斗笠,从而“万壑千岩双不借,轻风细浪一夫须”便呈现出一个极其鲜明的意象。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隐士、一个渔夫,或者一个朝暮出入于山中的遗世高人。因此,杨万里这一联从意境上说还是颇为洒脱的。“万壑千岩”“轻风细浪”作为“不借”“夫须”的陪衬或背景,亦比陆游五言律只能限定在“穿林”“取水”上要更为出色,意象上也更加饱满。

比陆游晚一辈或几辈的诗人也有类似用法,如徐似道句:“还我一笻双不借,缓从云北过云南。”(《题苍岭》,王棻《光绪仙居志》卷二录)魏了翁句:“一双不借挂木杪,半破夫须冲晓行。”(《题谢耕道一犂春雨图》,厉鹗《宋诗纪事》卷五十八)周紫芝句:“更乞老僧双不借,为君穿尽玉玲珑。”(《楼居杂句》,《太仓稊米集》卷二十二)戴昺句:“一笻双不借,役役又东还。”(《自武林还家》,王棻辑《台学统》卷五十七)等等,都是例子。徐似道、周紫芝、戴昺的诗句有没有祖本不好说,但魏了翁的那一联很可能是来自杨万里;陆游、杨万里彼此之间是偶然相类同呢,还是其中一人有意相借鉴呢,一时难以实证。

但有一个人是大概率“蹈袭”了陆游原句的。刘克庄《自和徐潭二首》云:“万里路曾双不借,四天下只一禅床。”我们都知道刘克庄是熟读陆游诗集的,还曾摘赏很多隽语名联来推重“好对偶被放翁用尽”。这里把僧人的净瓶(“军持”)换为“禅床”,是要掩盖蹈袭的痕迹,但这种掩盖恰似“此地无银三百两”。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现象,方回强调“诗家多相犯,不可蹈袭”。讽刺的是,方回自己的世伯方岳就曾“蹈袭”,方岳《山中》第九首有句云:“留得壁间双不借,尚堪锄水共移秧。”(方岳《秋崖集》卷八)也许因为“双不借”“一军持”不管是作为语言眷属,还是各自单拿出来,都有妙趣,连自己的世伯都忍不住手痒,非得借用一次“双不借”才肯罢休,所以方回深知这种用语、这种对偶对世人的诱惑,更要给读者预授一点心得:“‘双不借‘一军持,诗家多相犯,不可蹈袭。”

据上文的分析,方回强调“诗家多相犯”,不尽出于诗家已然相犯这一事实。“双不借”“一军持”本身既是一对天然的语言眷属,各自又含有追寻语言眷属的属性,相犯的事是会发生的。这个微妙的意思用英文来表达再合适不过了,所谓“It happens”。换言之,方回想强调的并不是已然事实,更是一种常然之理。

这种常然之理,宋人吴沆说得很清楚:“予《和伯兄韵》云:室虚气象还生白,笔退工夫见杀青。时方食素而修经,故杀青、生白二事得以并使。伯兄以為此对乃得于和韵,比之前辈尤为工矣。环溪又云:予作启事中尝有素王黄帝、小乌大白、竹马木牛之对,见赏于朋侪。然用事太切,未免与前人相犯,亦是一病,不可不知。近日儿辈看《渔隠丛话》云:‘白间‘红里,已是漫叟用了。由此观之,则杀青生白,碧云红雨,素王黄帝,小乌大白,竹马木牛之对,皆未保终为我有,以其太切故也。”(吴沆《环溪诗话》)这段引文结尾“由此观之,则杀青生白,碧云红雨,素王黄帝,小乌大白,竹马木牛之对,皆未保终为我有,以其太切故也”说得正是这样一种常然之理。鉴于同样的道理,方回告诫读者“不可蹈袭”陆游的“双不借”“一军持”。

可惜,虽然《瀛奎律髓》流布甚广,但方回的这个愿望还是落了空;这正是因为此种蹈袭乃是一种常然之理。检之数据库,蹈袭者颇有其人:

去时双不借,归日一袈裟。(邱葵《赠义上人》,《钓几诗集》卷二)

览胜平生双不借,穿林老去一扶留。(文徵明《和卢师召韵》,倪涛《六艺之一录》)

云来千不借,月印一军持。(陶奭龄《赠尝住廓庵师》,《今是堂集》卷七)

雪行双不借,雨汲一军持。(胡文学《悟留法师自述少时苦行因赋二首同李杲堂作》,《适可轩诗集》卷三)

天上遥连双毂转,水边远胜一军持。(张廷枢《三月二十一日苏州府赐玻璃盘二瓶二殊宠频繁渥贶滋》,《崇素堂诗稿》卷四)

倚壁山青双不借,通泉水白一军持。(周韩瑞《小雪闻雷》,《撷芙蓉集》“七言律”类)

残夜登临双不借,故人兄弟小长芦。(蒋士铨《寒山寺泊舟怀金礀南及进与同年》,《忠雅堂文集》卷二)

踏破虗无双不借,坐忘空阔一秋豪。(蒋士铨《除夕梦偕袁子才前辈登一高峰各成四语而寤》,《忠雅堂文集》卷十五)

风尘双草屦,云水一军持。(尤珍《送城南老人往南涧礼塔度岁次韵》,《沧湄诗钞》卷五)

虚廊双不借,静案一军持。(林麟焻《圆觉寺赠喝三和尚诗》,周煌《琉球国志略》卷七)

排闷酒倾千凿落,延年药乞一军持。(钱泰吉《荔园先生骏喜予病起赋诗见投次韵》,《甘泉乡人稿》卷二十三)

谷口游行双不借,溪头汲引一军持。(徐州牧《山斋写怀一白韵》,陈弘绪纂《康熙南昌郡乘》卷五十三)

爱踏青山双不借,笑携白堕一偏提。(程濬《游岳坟后山题僧壁》,阮元辑《两浙轩录》卷十九)

况有游山双不借,未妨举酒一陶然。(祁藻《次韵答勿斋三首》,《亭集》卷七)

野岸踏青双不借,春山觅句一扶留。(陆心源《次韵继子端祠部四首》,《穰梨馆过眼录》卷十七)

借一军持浇白业,无双荷叶侍青珂。(冯煦《渐西村人初集题词》,袁昶《渐西村人初集》诗十三)

戴双蓬累青山曲,汲一军持野水滨。(袁昶《遇海光寺僧戏作》,《安般簃集》诗续乙卷)

罨菘双服匿,供菊一军持。(樊增祥《幽事》,《樊山集》卷十九)

青眼高歌双不律,白头供养一军持。(樊增祥《鹿溪院长得樊山集惠题三律顷始见示依韵奉詶》,《樊山续集》卷八)

但这恰恰证明了方回作为一个批评家的眼力,后人实在太容易“相犯”了。尽管从品味和格局上讲,《瀛奎律髓》是一部比较糟糕的书,纪昀《瀛奎律髓》批语所谓“每以一联一句之佳取诗,此书所以终非正派”。

我们现在回到这些诗句中来。邱葵将“军持”改作“袈裟”,文徵明将“军持”改作“扶留”,程濬将“军持”改作“偏提”,尤珍将“不借”改为“草屦”,钱泰吉将“不借”改为“凿落”,樊增祥将“不借”改为“不律”,都只是诗人略施狡狯,改头换面而已。宋以后历代诗人“向古人集中做贼”也是有讲究的,除了集句诗而外,一般都会适当地加以改动。这种改动主要是回避“蹈袭”或“剽窃”,给作为诗人的自己留下一点尊严。所以,上述诗句之中,完全蹈袭陆游等人原句的几乎没有,诗人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做了小的调整。这种调整暗含着作者的一点苦心。

我们仔细检视上引诗句,会发现诗人们在回避“蹈袭”之外,也在竭力地写出一点新意。虽说这一机杼的“原创权”毕竟在陆游、杨万里等人那里,但后世诗人们的这种苦心仍然是值得肯定的。它促使古典诗文在套路之中不断地发生一点新的变化,哪怕这种变化是极微小的。

例如,程濬《游岳坟后山题僧壁》“爱踏青山双不借,笑携白堕一偏提”这一联,就很是费了点心思。在这联诗里,“青山”与“不借”(草鞋)固然是天然眷属,“白堕”与“偏提”亦相契合。何谓“偏提”?唐人李匡乂《资暇集》卷下云:

元和初,酌酒犹用樽杓……居无何,稍用注子,其形若,而盖、觜、柄皆具。大和九年后,中贵人恶其名同,乃去柄安系,若茗瓶而小异,目之曰偏提。

则“偏提”分明就是酒壶一类的酒器。唐韩偓《从猎》诗其三云:“忽闻仙乐动,赐酒玉偏提。”可知,唐人已有入诗的先例。至于“白堕”正好又是著名的酒。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法云寺》云:

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山郡登藩,远相饷馈,逾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蕃,逢路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复名“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这样,“白堕”便成了美酒的代称。程濬将“白堕”与“偏提”捉置一处,自然亦极相称,是天然的语言眷属。最妙的是,在“爱踏青山双不借,笑携白堕一偏提”这一联中,不但“青山双不借”“白堕一偏提”各自意象具足,而且“青山”对“白堕”,“不借”对“偏提”亦极工致。因此,虽然程濬这联诗是蹈袭了陆游《巢山》诗的,但多少还是有点新意、新趣的。

同样,蒋士銓《寒山寺泊舟怀金礀南及进与同年》“残夜登临双不借,故人兄弟小长芦”亦不乏可称之处。因为“双不借”(鞋)固然是用来承载人的身体重量的,“小长芦”(扁舟)同样如此;只不过一个是在陆地上(鞋),一个是在水中(舟)。这种水、陆并举,是很浑成自然的。又比如,陆心源《次韵继子端祠部四首》“野岸踏青双不借,春山觅句一扶留”一联可能还受了文徵明《和卢师召韵》“览胜平生双不借,穿林老去一扶留”的启发,但诗意的圆融上要更胜一筹。这里的“扶留”乃是拐杖。陆心源这联诗写一个拄着拐杖踏青觅句的老诗人,画面感很强。

再比如,樊增祥《幽事》“罨菘双服匿,供菊一军持”一联也同样有新趣味。包括陆游在内的诗人,提到“军持”(净瓶)时都是作饮水之用的,但在樊增祥这里,“军持”则是用来插花的,所谓“供菊一军持”。至于上一联“罨菘双服匿”中的“服匿”二字亦自有出处。《汉书·苏武传》云:“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颜师古注:

孟康曰:“服匿如,小口大腹方底,用受酒酪。”晋灼曰:“河东北界人呼小石罂受二斗所曰服匿。”

则“服匿”分明也是一种盛酒器了,正如钱泰吉《荔园先生骏喜予病起赋诗见投次韵》“排闷酒倾千凿落,延年药乞一军持”里的“凿落”、程濬《游岳坟后山题僧壁》“爱踏青山双不借,笑携白堕一偏提”里的“偏提”。但在樊增祥这里,“服匿”是用来“罨菘”的,正如“军持”是用来“供菊”的。插花而写得如此典雅,樊增祥不愧为晚近诗坛大家。

不言而喻,陆游《巢山》诗“穿林双不借,取水一军持”一联颇受到了后世诗人的“蹈袭”,从而形成了数不清的互文性文本。但这些互文本并不是一味地“拷贝”,诗人在有限的空间中不断地去创造、去变化。这些创造与变化,有大、有小,有高明、有拙劣。但正是这一机制的存在,才促成了古典诗歌文本在“蹈袭”中的不断“新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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