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8日,年仅53岁的洪烛不幸因病魂归道山,引发了文坛内外一片哀悼和叹惋之声。洪烛以诗立世,同时兼及散文和小说创作,但诗人是他的底色,他的种种文字也都是诗化的文字,《梦见屈原》便可以看作一首精美的散文诗。
本文以亦幻亦真的梦境贯穿始终,独出机杼地抒写了对屈原悲剧命运的检视,与此同时,又有对自己人生的体察。文中还两度引用了当代诗人海子的诗句,这就使得全文成为了三位诗人跨时空的情感交流和精神传承。洪烛视屈原为中国的诗神,他所创作的长诗《屈原》常被全国各地端午诗会节选朗诵;他推崇的另一位诗人是仓央嘉措,二者在本质上,都是至情至性的诗人。洪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梦见了汨罗江。跟现实中的不一样,它是倒着流的。低处是上游,而高处是下游。它就这样由入海口一直流回了群山之间的源头。咸腥的味道逐渐变淡,变得什么都没有了。水面的龙舟,也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行进。如果你看得仔细点,便会发现:它其实是在倒退。龙头变成了尾巴,所有的水手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划桨,动作居然还挺熟练。是谁教会他们倒着划的?我真担心这么划下去的话,精雕细刻的龙舟,迟早要变成一根原始的木头,甚至可能重新长出树皮来。年轮在不断缩小。
喂鱼的粽子,绳结解开(想来系的是活结);菖蒲的叶子还是那么绿(仿佛可以继续生长),但已松散了;裹在里面的糯米,还没有熟,又将返回老乡的粮仓……至于四处觅食的鱼群,发觉自己一直都在追逐着泡影,它们又开始感到饿了。
这一切很让我吃惊。想不到生活居然可以倒着过的。下面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我想见的人呢,他在哪里?
哦,睡在水底的那个人,一点点地醒了。他伸了个懒腰,浮出水面;然后,像逐渐恢复记忆一样,缓慢地游回了岸上……不用我提示,我估计你也能猜得到他是谁。
是端午赛龙舟的锣鼓声把他吵醒了吧?他肯定想象不到,这是专门为他而设立的一个节日。水里冷吗?快上岸歇一会儿。那个人依照原路返回,潮湿的脚印留在晒得发烫的滩上。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了望,树林还在,堆在一旁的衣服还在。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个叫海子的青年曾来水边呼唤:“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后来的诗人,把先驱者的鞋袜都保管得好好的。
他穿上了鞋子,套上了衣服,在腰间重新佩戴好长剑,把倾斜的峨冠扶正了,像要行一个注目礼,抬头远望:哦,故国还在,人民还在,炊烟还在……他所告别的一切,都还在!还在等着他。
没人会偷他的东西,没人能偷得走他的东西。哪怕是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按照原样摆放着,仿佛时间根本就不曾流动,仿佛他根本就不曾离开。他很激动,又想写诗了。标题已想好了,叫《离骚》。可他写诗也必须倒着写呀,从倒数第一行开始写起,从最后一个字开始写起……恐怕只有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从时光的深处倒退着走来的影子。
恐怕只有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并没有真的复活,他只是在我的梦里醒来了。而在现实中,一个死者的醒来是不可能的。
他梦见自己死了,死于水中。他真的死了,死于夢中。他做了一个有关死亡的梦,无法挣脱。怎么呼喊,怎么翻滚——包括狠狠地掐自己一下,都无法挣脱。梦就像一条倒淌着的河流,他没有未来,只有过去,小到无穷小的过去。他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个梦:水草温柔地缠绕住自己的尸体,代替那脱在岸上的外衣;至于游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只是亲吻自己而不啄食自己……如果他不做这个梦该有多好。如果他做的是另一个梦,或者根本就不会做梦,该有多好。他没有选择这个梦,这个梦,选择了他。
他梦见自己死了,他再也没有醒来。即使醒来,也仅限于在别人的梦里。这个梦真是太长了。做了该有两千年吧?可能还要多?或许他并没有死,只是成为被自己的梦裹挟的人质。谁能够解救这位著名的溺水者呢?他并没有死,只是在水底睡着了。他并没有死,他在梦中活着。
除了做梦的人自己,没有谁知道,他还活着。他在梦中呼救,别人听不见。他在水中挣扎,别人看不见。所有这一切,都以梦的形式来表达。他只是梦见了自己的声音与动作。甚至,他只是梦见了岸上的行人。除了做梦的人自己,没有谁知道:他在何处?
他梦见自己死了,再也没有醒来。因为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梦见自己醒来(这恐怕就是死亡与冬眠的区别)。他不可能再做别的梦了。他所能梦见的,仅仅是自己的死,以及死后的事情。
他死了。他在死后,继续做梦。其实,在他真正投水之前,对死亡已不陌生。在强虏压境的时候,在顶撞国王的时候,在为香草美人而感动落泪的时候,在被流放的途中,听渔父唱晚的时候,他多次预感到自己的死。尤其在写诗的时候,他已提前死在纸上。这就是诗人:只需要活一次,就可以死很多次。
他甚至在死后,都保持着生前的姿态:眉头紧锁,星眸圆睁,长发飘逸,嘴唇半开半启作吟唱状……你简直看不见他在做梦,而像是醒着。
他是在散步的过程中,走着走着,突然就走神了,就做梦了,就梦见了死,就再也走不动了。这使他的最后一次散步彻底变成了梦游:迷惘的眼神,僵硬的四肢,麻木的表情,以及痉挛的心……他出发了,再也无法回归。他梦见自己在陌生的人群中迷路了。他视而不见地一步步走进水里;先是没膝,继而齐肩,最终没顶!
应该说,在诗人迷失的地方,他的国家也迷路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就因为没有听从诗人的劝告。无法挽留了,那个执意要为国家作出牺牲的人。
他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个梦。他没有死,只是梦见自己死了;他没有死,他在梦中活着——在自己的梦中,乃至别人的梦中。
我是后来的诗人中的一个。我梦见了屈原——走在最前面的诗人,同时还梦见了他的河流。或者说,我梦见了屈原没死,屈原只是睡着了,屈原睡在水底做梦……
我经常假设屈原那艰难的处境,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在精神上的同一种压迫面前,屈原投水了,而我则留在了岸上。这并不妨碍我把自己当作屈原的影子。影子总会逃生的。但我弄不懂:自己是更坚强呢,还是更怯弱?是因为热爱生呢,还是因为畏惧死?写诗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屈原:已经死过一回了。死过了的人无法再死。我无力援助水中的屈原,但屈原分明拯救了我:我用他的死,换取了自己的生。因为我通过他而学会规避那片致命的沼泽。我能够健康、强壮地活到今天,欠屈原一份人情。
我没有看见那张隐蔽性极强的蛛网。我只看见了悬空的蛾子僵硬的尸体。它肯定被什么给粘住了!否则为何既不飞走,又不落下?当然,也有可能所有的悬念都是多余的,因为谁也无法编织出无限透明的网。那么只能说明:空气也会杀人!这只无辜的昆虫,被虚无捕获了,并且制作成足以证明其确实存在的标本。我估计屈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有的诗人都是这样:不怕死亡,却怕虚无,因为虚无比死亡更难以摆脱。他逆来顺受地承担了命运的任何惩罚,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惩罚就意味着了结,这是他备感轻松的原因。
回到汨罗江,回到一个只在梦里来过的地方。景物没变,而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不是我梦见屈原,而是睡在水底的屈原,梦见站在岸上的我。我希望自己能代替他继续活着,走完剩下的路。我仿佛亲眼目睹了一个人披头散发沉入激流的过程——就像一件在洗衣机里被疯狂甩动的衣服。我希望那不是他。他不在这里!他的灵魂,已妥善地藏起来了。他的灵魂,仍然在岸上……
那个人走向汨罗江。那个人赤脚走在沙滩上,手上提着怕被溅湿的鞋子。那个人终于停住脚步,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又仔细叠放在一旁……估计他每天入睡前也是这样,为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后能够更方便地穿上。這是一个良好的习惯,改不掉也不必改。那个人没有回头,不知道我在背后看着他,很多人在背后看着他。
而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甚至看不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那个人伸展双臂,准备跳入水中。我真想冲上前拦住他呀!我甚至都已经起跑了。我想,即使来不及劝说他,我也能及时地把他从汨罗江水里捞出来,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然而我最终站住了,庆幸自己没有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因为在他跳水的一瞬间,我看清楚了:他其实还穿着一条鲜艳的三角游泳裤。那个人不是屈原,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游泳者而已。即使屈原确实是在这个人跳水的地方跳水的,也早已经死了。我这个迟到者,怎么追赶也来不及的。
但在那一瞬间,我差点误以为自己与屈原置身于同一个时代。错觉也是很美好的:隔着时光的河流,我向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溺水者伸出援助的手……
吃粽子的时候我不仅想到屈原,还想到屈原的姐姐。她叫女须,粽子就是她发明的。她用菖蒲的叶子包裹糯米投入江水喂养鱼虾,以防它们出于饥饿啄食诗人的遗体——这是一种令人落泪的祭奠。多么细心的女人啊。
屈原是孤独的,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其他亲人。屈原的姐姐是我的姐姐,她养育弟弟,其实是在养育一具未来的尸体。她甚至还要额外喂养那些围绕溺水者转圈的游鱼。所谓的粽子,是姐姐节省下的口粮。
做诗人的姐姐多么累呀,简直比做诗人的妻子还要痛苦。因为妻子是可以选择的。做诗人的姐姐,等于做半个母亲,再加上半个妻子。她不关心政治,却间接地成了牺牲品。她不懂历史,照样进入历史之中。她不会写诗,但她与诗人天然有一种血缘关系,比国王更重要。作为诗人,我不仅尊敬屈原,同样尊敬他的姐姐。屈原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
国王使屈原伤心了。屈原,使他的姐姐伤心了。我从屈原身上,找到唯一一个不够完美的地方。姐姐在思念着一具尸体,而尸体在远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我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屈原比我幸福,他有姐姐,生前和死后,都在照顾着他,把他当成长不大的孩子。我的姐姐,在哪里呢?
今年的端午节,一个孤独的诗人在旅途中吃粽子。他想象着:这是他面容模糊、失散多年的姐姐,给他做的。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
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当代诗人海子,写过一首《姐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
我稍加修改,转赠给屈原的姐姐(同时也是全体诗人的姐姐):“姐姐,今夜我在汨罗江,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
摘自《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