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尘
一转过向阳街那超过120度的大弯,桑迪的心就开始往下沉。跟着,身子也往下沉,快沉到底了,情绪躁动了起来,心隐隐地发慌,她赶紧伸展了一下上身,一口长长的叹息后,宝马已经开进了小区,径直进入了停车场,在自家的车位上停了下来。桑迪却并不下车,感觉身子重得提不起来,便干脆继续在车里坐着,好在,脑子是空的,一切在此刻化为虚空。可惜只似片刻,不知从远方何处的角落里,隐隐传来几声狗叫,她这才看了看表,马上就八点了,她咬了咬牙,决然地拎着副驾驶座上的公务包和饭袋,鼓足了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提起了身子。
也许在车里坐得太久了,踩在街道上的脚板麻麻的,飘飘的。恍惚中,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她站住了,好久不肯伸手开门。自从母亲搬来住后,打开这道门对于她来说竟然愈发犹豫,愈发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门一开,就看见了门廊下婷婷的母亲,依旧那种翘首以望的姿态,恭敬地站着。一见到她,母亲身子前移了两步,却又矜持地打住了,传过来的是母亲娇嗔的话音,“今天回来的更晚了。”
桑迪不搭腔,只四下里看着,没见到爱犬发傻,心下狐疑,母亲来了,发傻也跟着犯起怪来,往日她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能扑面而来,欢天喜地的,今天也开始拿起了架子。
“发傻——”桑迪叫了起来。没有动静,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前次大。还是没有动静。眼前的母亲灵动了起来,一只手先是前后左右比画着,然后身子也跟着转着圈,指指点点地,冲着地板,伴着一阵鸟语。母亲说的是广东话,桑迪不算会说,大体却也听得懂,只是她不爱听而已,也就难得好好听。母亲刚才那一番表演,她倒是明白的。母亲说,她把发傻关进了麦吉尔的房间里,她嫌一条狗整天在家里乱跑乱转,烦死人了。尤其身上还掉毛,把家里的地毯地板搞得乱七八糟,害得她整天跟在后面不停地扫啊扫。母亲比画完了,侧身站定,像一个有冤情的人等着县官替她翻案,或者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要等着长辈来替她申冤,一脸委屈地看着桑迪。
桑迪打开门边的衣柜,把脱下的外套放了进去,又从底部拿出一双香灰色轻便帆布鞋换上。一种淡淡的柠檬草味扑面而来,她知道母亲今天拖了地板,难怪一进门就觉着家里冷。说了多少回了,不要每天都拖地,母亲就是不听。此刻,她牙根已经开始发痒,盘旋在心头的一些老话,正在嗓子眼儿集结。桑迪下意识地把握成了个拳头的手,赶紧堵在嘴上,生怕一不小心,心眼一松,那些一定会让她后悔的老话会喷薄而出。这么多年在人事部工作的职业经验早已让她领略“祸从口出”的真谛,无论心里如何翻江倒海,可这张嘴,该上锁时一定不能开。
关上衣柜门的时候,桑迪在落地镜里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脸。憔悴,肃穆,还有一丝恐怕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怨怼——这怎么可能是她的脸呢,简直像颗干透了的加州柠檬。她嫌弃地不忍再看,低下头去,弯腰拎起地板上的公务包和饭袋,径直往里走,走过母亲身前时,心里一个低沉的声音提醒着她,该和母亲打声招呼。腔子里凝聚起的那股真气升到了嗓子眼儿的时候,还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忽然意识到,母亲没有像前几日那样,多此一举地上来替她拿公务包,她心头一松,一丝得意浮上心头,看来,母亲开始长记性了。
“桑迪——”母亲的声音,扯住了她的脚步。她站定了身子,并没回头。
“我的女儿,来——”母亲说着,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一边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一边喃喃地鸟语着,“你今天看着好累,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桑迪全身僵直,一下子糊涂起来,等意识到刚刚自己被母亲强抱了,立刻变成了一只紧张过度、准备开战的刺猬,全身汗毛倒竖起来。而现在,她的肩膀,她的背,都在被那雙从来就没有熟悉过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在待她试图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母爱发生的因由的当口,母亲已经放逐了她,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弯下腰,正在去拿她的公务包。
“我自己来!”她大叫了起来,天崩地裂了似的。
“噢,对的,我又忘了。我总是给你爸爸拿公务包的。”母亲缩回了已经触到包的手,略微弯着腰站着,格外恭敬,那样子让桑迪那一腔的气恼生出一丝怜惜来。
“今天你在家里怎么样?”她终于强忍着心中的某种情绪,听上去还算心平气和。不等母亲回答,她就往起居室走去,一直走到窗前的长沙发边上,把公务包放在顶头的茶几上——那是她平日里看书上网在家中加班的地方。沙发被母亲整理得像店里的展品一般,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搞得她全身都很不自在。随即,一种要跳上去好好践踏一把的欲望被勾了出来,她一屁股坐上去,连帆布鞋也没脱,连脚带鞋,扭来扭去了好几下。母亲的影子在眼角伫立,桑迪顾雍了一会儿,觉得终于算是过了把小瘾,才靠着沙发一头,半躺了下来。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僵直地站着,手上拿着一沓大大小小的信件。桑迪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可不知有一种什么力量迫使她的眼睛又睁开了。眼前那一沓子信件上方,是母亲那张渴望的脸。让她惊疑的是,在今天的那张脸上,桑迪还看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谄媚。
“这是今天的信。”母亲说,“这一封是我银行来的。你赶紧看看。”母亲递下来的那个信封简直要打到桑迪的脸。
桑迪没动,眼睛看向另一侧的窗外。前几日里和母亲说过的话,好似仍在窗外盘旋:“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在办公室里开了一天的会,看了一天的文件了,不想一回家就看信。我又不是不给你看,告诉你等我吃完晚饭再看,行嘛。”当然,这是说得出口的话,在之前以不同的口吻,在不同的场景,用不同的句式,已经都表达得淋漓尽致了。如果再说,恐怕舌头都要起老茧了。当然说不出口的话也有一箩筐,只能在桑迪自己的心底里盘旋:你怎么就总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是我的家,我的家呀!既然在我的家里,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尊重?!
桑迪磨蹭着,用一只脚上的鞋褪掉了另一只脚上的鞋,又用那只没鞋的脚褪掉了另一只脚上的鞋。嘴里不知为什么,哼哼了两下,转身把屁股对着母亲,心平气和地面对着沙发背说:“先放这儿,我累了,先躺会儿,吃完饭给你看。”说完,她觉得自己就要散架了,便闭上了眼睛。
“这封信我等了很久了,很重要。”母亲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反正今天什么也做不了了,我吃完饭给你看。”桑迪半睡半醒地说。
“很重要的,”母亲哀怨地嗫嚅,“你爸爸总是立刻就给我看的。”
桑迪的呼吸被什么阻断了一下,好一会儿,她依旧闭着眼睛说:“爸爸已经走了。”
“是,走了。走了107天了。”
桑迪微微睁开了眼睛。算了算日子,可不是嘛,一点不错,是107天了。
四周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桑迪听见母亲的拖鞋擦着地板,踢踏,踢踏,一下,又一下,离她远去了。
“我真希望你爸爸还能回来。”
桑迪木然,喃喃心语着:爸爸,爸爸,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是发傻粗重的哼哼声,让桑迪睁开了眼睛。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睡着了。蒙咙中,她摩挲到了之前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打开来看时间,发现自己不过睡了十多分钟。只是这一小觉却睡得格外透,格外爽畅,整个人,清醒了,感觉简直不像是在晚上,倒仿佛是清晨,神清气爽。
发傻开始用嘴拱着她的胳膊。桑迪粗着嗓子,故意凶巴巴地叫,嘿,你今天没出来迎接我回家。发傻哼哼着,摇着尾巴,依旧来回地拱着。桑迪知道发傻已经等不及了,在叫她去玩球——这是发傻的最爱。发傻不喜欢和托尼玩球,托尼太有耐心了,而桑迪却总是耐心不够,玩几下就烦躁起来,大呼小叫的,发傻难得和她玩得尽兴,也许正因为如此,发傻却总是想着和桑迪玩球,桑迪也试图让自己学着变得耐心,偶尔还会给发傻些“意外”的举动和奖赏,甚至是小刺激。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知道怎样调教发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发傻是最懂她的一个,尤其是在父亲去世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起来。
“好的,好的,来了,来了。”说着,桑迪的眼睛忽被晃了一下,她立刻瞥见了不远处的门廊外,一团若隐若现的光影在晃动——那是母亲,她这才想起来,母亲在等着她看信,显然着急了,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去把球拿来。”桑迪对发傻故意大叫了一声。
发傻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要确认一下,就立刻转身,撒欢儿地朝楼上跑去。这小东西就是聪明,她知道发傻抬头看她那一眼是因为她以前规定过,球只能在它的屋子里玩。现在她自己破了自己定的规矩。这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不得已的,廊道那里母亲时隐时现的身影莫名地让她焦虑,而每天回来陪发傻玩一会儿球是对发傻一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犒赏,尽管现在她真的感到很饿。
今天的发傻有些奇怪——桑迪是忽然意识到的。发傻虽然依旧是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可动作并不那么尽兴,不时地看看她,窥视她一下,搞得这扔球的游戏,不是为了发傻,倒是为了逗她开心似的。这一刻,桑迪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发傻今天没来迎接她的缘故——小家伙知道母亲在门口等她,怕属于高等动物的两个女人再次发生昨日那样的冲突,就知趣地躲开了。等到母亲不在跟前,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才肯跑出来和她亲近。小东西,够精!她心里骂了一句,却涌出了一股爱意,跟着,是一缕莫名的伤感。
桑迪很快失去了玩球的兴致。她站住了,跟发傻说,妈妈饿了,要吃饭去,说着便走到厨房的冰箱前,拿出一盒蔬菜沙拉,撕开里面单放的坚果袋和色拉油,拌好了,热了杯牛奶,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发傻很理解似的,怏怏地一直跟着她,见她坐了下来,也跟着趴在桌边。桑迪不经意地看了它一眼,今天的发傻真的和自己一样,心事沉重。
桌上摆着母亲的饭——母亲不习惯用冰箱,剩饭都放在桌上。桑迪知道这些饭其实是留给她的——这是母亲认为她完成母亲职责的方式——虽然母亲也知道她做的饭,桑迪和外孙女麦吉尔都是不爱碰的,但母亲还是会用一个个漂亮的碟子把每样她自己爱做又爱吃的饭菜整整齐齐地盖好,摆在餐桌上。不用看桑迪也猜得到,那些漂亮的碟子下面,除了粽子、米糕之类的碳水化合物,就是鸡爪、猪内脏、猪血,或者香肠、叉烧之类的腌制腊味。恐怕也有些蔬菜,炒的,一定是油乎乎的,还很烂乎,而且很咸。偶尔,在特殊的日子里,还会有些母亲家乡的特色,煲仔饭、油炸鬼,最恐怖的是那种章鱼干、海螺干、虾干啥的煲汤,真是腥不可言。她不知道和母亲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给她做晚饭,母亲就是不听,总是要摆上这么一大堆,跟开展览会似的。如果她抱怨的话,母亲就会狡辩说,我怕晚上会饿,留着给自己吃的。鬼才信!
说也奇怪了,桑迪从小就和母亲吃不到一块儿去。母亲很能吃,比她饭量大得多,而且最喜欢碳水化合物,可母亲却一点都不胖,吃多少,都依然把体型保持得跟个芭蕾舞演员似的,颀长、瘦削、骨感——这是她最嫉妒母亲的地方。她的体型像父亲,正好相反,吸口气进去就能胖出一圈来。父亲生病的时候,她就想,为什么吃一样的食物,父亲就得了胃癌,母亲却啥事儿都没有,健康得简直像个退了休的舞蹈教练。
嚼着那些蔬菜色拉,桑迪觉得特别没味,对,味同嚼蜡,就像她现在的生活。其实她也不喜欢吃Trader Joe买来的色拉拼盘,可是没办法呀,她可不能重蹈父亲的路子,胃癌实在太可怕了。这些蔬菜虽说吃的时候感觉不好,可吃完了不会让身体特别沉重,只想睡觉。健康,健康是要付出代价的。
“啪嗒”,一个碗上扣着的盘子掉了下来。下意识地一瞥,桑迪看见里面是炒笋片。炒笋片,她是喜欢的。手中的叉子已经伸到了一半,待就要插到笋片上了,却又缩了回来。不,她不能吃,吃了的话,以后母亲顿顿都会做炒笋片,那样,一场和母亲关于笋片的持久战就又要打响了。不,现在是非常时期,坚决不能像以前那样疏忽大意了。在和母亲过往的战争中,桑迪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不该输的,可不知怎的,她却从来都没有赢过。父亲在的时候,她都没有赢过,如今父亲走了,她——
色拉吃完了,可她竟然觉得没吃饱,也许是周五,晚饭吃得又晚了些。桑迪的手此刻已经情不白禁地伸向了盛着笋片的盘子。悠悠地叉了一片,送到嘴里。舌苔陡然间兴奋了起来。嗯,味道还真不错呢。于是叉子又扎了下去,这一次是两片。真的不能不佩服中国人,他们就是会吃,会搞,任何看似不起眼的東西,只要一经过他们的菜谱,就跟施了魔法,点石成金。正在她有滋有味咀嚼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身后有动静。见鬼了。她下意识地侧头,隐约见身后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站在水池边,在往茶杯里添开水。
桑迪赶忙站起了身,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叉盘,恍惚间,就走到了水池边,准备清洗。
母亲即刻就把水池给让了出来,走向餐桌边。等站定了,侧头尖着嗓子:“你吃了炒笋片?”
桑迪心下发虚,赶紧支吾,“你那碟子没有放好,掉下来了。”
母亲“哦”了一声,像是埋怨,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笋子。”
“你去拿信吧,马上给你看。”
母亲欣欣然地走了。
桑迪洗完了餐具,关上了水龙头,顺手擦了一下大理石台面,其实那里根本就不脏,母亲白天在家恐怕不止擦过一遍。
“叮——”的一声,手机的短信来得正是时候,桑迪想,大概是托尼,和她商量周末的计划。
短信是女儿麦吉尔发的,告诉她说已经决定暑假里要和男友维克多一起去中国了,还告诉她计划的行程和时间。
这是最后通牒呀。桑迪想着,已经给女儿拨通了电话,她可不想在手机上打短信。照例,女儿没接电话。她知道女儿不肯接她的电话,即便看见也不接——现在的年轻人简直就属哑巴一族,白长了一张嘴,懒得说话,偏喜欢让手指头在手机上跳舞。她又拨了一遍。女儿还是没接。她再次拨了一遍。终于,接通了。她知道女儿的脸上一定写着一百个不情愿。
“你真的要去?”她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嘛。”女儿麦吉尔依旧是那种永远都在埋怨她的口气。
“你已经大三了,应该开始做些实习了,不然到时候你找工作不好找啊。我都帮你找了那个朱迪阿姨,看她——”
“妈——我跟你说过,这事儿你别管。”
“那,那要我给你买票?”
“No,维克多说他给我买。”
“我知道他家有钱,可你还没做人家的媳妇呢,平白无故用人家的钱,这不好。太不好了!好像我出不起机票似的。”
“妈——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男朋友算啥?今天是你的男朋友,明天就——”
“妈,你就是在人事部干得时间太长了,谁都不相信,总是负面思维。”
“我的确是见得多了。我告诉你,宝贝儿,你最好——”
“妈——我知道。要用套,别让你突然变成阿婆。”女儿不耐烦地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搞得桑迪又好气又好笑,她的确好几次提醒女儿,千万要用避孕套,她可不想突然一天见到女儿抱个小宝宝回来。“妈——”女儿又叫了一声,声音缓和了许多,桑迪眼前立刻出现了女儿一脸的诡异,知道小东西又要提什么让她七上八下的要求了。
“又怎么了?”她带着阴阳怪气冷冷地说。
女儿似乎故意拖延着,像还在犹豫。好一会儿,桑迪才听见,“阿婆说,她也想去。”
“阿婆?”桑迪这把真是诧异,“她,她怎么知道这事儿?你已经跟她说了?”问完了,桑迪就后悔,自己这不是猪脑子嘛,最近母亲恐怕是天天和女儿打电话,祖孙俩说不定这是在一起里应外合地诳她呢。
“你忘啦?上次我带维克多回家,阿婆知道维克多也是广东来的,就说她真想回老家看看。”
“她一辈子都没回去过,兄弟姐妹都给她移到这里来了,现在回去她还能找谁呀。”桑迪叫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見母亲站在厨房的水池边,水龙头哗哗的,她就知道,母亲又在那里擦啊洗呀,嫌她刚才用了厨房,收拾得不干净。真是无奈!
“她只想回广东老家。我们可是会到处跑的。除非妈你也去——”
桑迪立刻叫了起来:“我才不会去呢。我一辈子都没去过那个地方,谁都不认识,我去干吗呀。她愿意去就自己去呗,不过我告诉你,这可是你惹出的麻烦哟,到时候闹出什么事儿来,你可得自己解决,别总是让我给你擦屁股。”桑迪说完,心里不仅没爽快起来,反而像塞进了一团用过的脏兮兮的餐巾纸。
麦吉尔在那边嘻嘻地笑了起来。桑迪正自纳闷,就听女儿说:“我想也是的,你又不会说那里的话,去了还得阿婆给你做翻译。”
桑迪语塞,眼前出现了女儿得意的坏笑。女儿得意的是,她的广东话要比桑迪好,因为小时候她一放学就去阿婆阿公家,后来上了中学,也是阿婆阿公送她上学接她放学。让桑迪一直奇怪的是,对她事事看不上的母亲,对远不如她优秀的女儿倒是格外地包容宠爱,不,简直是溺爱。人说隔代亲隔代亲,在他们家的确如此。
“哦,我忘记问了,你阿婆,她喜欢你的小男朋友?”
“当然,阿婆当然喜欢他了,比我还想得周到呢。她还问了维克多好多他们老家的事,维克多还给阿婆看了很多老家的照片——”
桑迪“呵呵”了两声,打断女儿:“那你可得小心了,你爸爸就是当年你阿婆喜欢的,给我挑的,你看现在怎么样啊。她呀,就是喜欢那种家里有钱的,以为有钱人就会对你好,就像你阿公对她那样——”
“妈,我知道了,其实阿婆也知道我爸不如你能干,谁让你那么能干呢?”
女儿这就算是卸甲投降了,桑迪便道:“那好吧,那你就和阿婆一起去好了,正好也让我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清净。你知道,阿婆在这里,发傻天天都发狂,我天天都发疯。你们去了最好,千万别不去——”桑迪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歇斯底里了,赶紧收了口。
“妈——”桑迪听出来这声妈全是埋怨,“她是你的妈妈——”
“我知道。”桑迪打断了女儿,“我是她的女儿。”
“妈——”麦吉尔的声音缓和了些,“我知道你小的时候,阿婆对你不够好,但是你有阿公啊,还有你阿嬷啊。”
这话像电击了桑迪的泪腺,她一下子鼻酸眼胀,血往脑门涌。
“我觉得你很幸运。阿公那么喜欢你,连我都嫉妒。但是我必须说,阿婆对我还是挺好的,我想,她对我好,也就是对你好呀。是吧——”
桑迪此刻已经镇定了下来,“我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吧,我要给你阿婆看信,她等着呢。”
关掉了手机,桑迪却在沙发上发起呆来,直到母亲走了过来。
这不过是封银行每月例行的客户账单出入报告而已。
信封上写的,依旧是父亲的名字,虽然桑迪和母亲上周去银行更改成了母亲的名字。账户上的账目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对的。父亲去世的所有花费,都是她和哥哥两人付的。父亲在世84年,不仅没有让他们兄妹俩操过什么心,更没有花过他们的钱。现在想想,桑迪还是追悔莫及,父亲这辈子过的,和清教徒也差不多。除了去过亚洲,去把母亲娶来,连北美的加拿大和墨西哥都没去过,更不用说遥远的欧洲大陆了。虽然她努力过多次,但父亲就是没有出门旅游的兴趣。桑迪觉得自己太死心眼,其实给他们订了票,带着他们去就对了,说不定一旦父亲迈出了国门,也就喜欢上了旅游,喜欢上那样的世界。可惜,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父亲会离开这个世界。甚至在父亲被查出癌症晚期的时候,她也并没有真正理解“去世”的意义。
当年阿嬷离世的时候,她还小,阿嬷最后的日子,她也没在阿嬷身边,虽然日后想起阿嬷,心中也怅惘,也无奈,可阿嬷那次的失去,与这次父亲的失去却是这么的不同。她想过这个问题,仔细地想过,现在她是这样认为的:阿嬷走了,她的世界不再那么随心所欲,因为母亲填充了阿嬷的位置,但那时,无论在阿嬷还是在母亲的心目中,父亲都是家里真正的天,真正的主宰。父亲又是那么疼她,她是父亲心头的小囡囡,所以,天没塌,万物照常生长,她的世界依旧安然;可是这次,父亲走了,天塌了,万物都在死去,世界呈现的只剩下乱象,唯有她好像还活着,而且还想继续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女儿麦吉尔。更让她痛苦不堪,无法接受的是,她是在瞬间发现,自己一下子老了,不仅老了,自己也是会死的,这个死期竟然还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最让她觉得无法忍受,已经不知所措的是,后面活下去的日子,这个天竟然要她一个人来撑了,万物要死去,她恐怕无能为力,可是她的世界,要想活得下去,活得顺畅,只有她自己来拨乱反正。但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她的世界里,本来是没有母亲的,母亲只属于父亲,可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被她继承了下来。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更是万万不愿接受的。
看着手中的银行账单,桑迪的心还算是踏实的,因为联邦政府发给父亲的退休金已经按时打人了账户。记得当年父亲和她商量过,要不要把钱直接打给她,而不是母亲,显然父亲在那时候就做好了先母亲而去的准备。桑迪不同意,她当然不会同意。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和母亲,还会有这种“同居”生活。在她和亚瑟结婚,搬出父母家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父母再在一个屋檐下,更不可能长相厮守。可是如今,天意弄人,她倒是没有搬回父母的家里,而是母亲搬到了她的家里。
“你爸爸转给我的社保金到了吗?”母亲站在一米开外,显得怯怯的。
“没有。”
“怎么会?”
“大概没赶上。”
“那明天我们去银行问问。”
“不用。”桑迪说完,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金属味儿,就又马上道,“政府办事儿就是慢,我在政府工作我最知道,他们虽然慢,但一定会给你办,你就别着急了,不会有问题的,我知道的。真的。等下个月账单来了,肯定在上面。”说完这话,桑迪意识到,自己跟母亲竟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真的听懂了她说的没有。她总是用英语和母亲说话的。直到最近,确切地说,直到父亲去世,她才意识到,印象中,和母亲说话,她从来就没有连续超过三句。之所以这样,一个原因是一直以来她没有和母亲直接对话的必要,因为有父亲。父亲平日里和母亲都是用广东话交流,和她和哥哥,都只是用英语,从来不用广东语。另一个原因是当年母亲为了要学英语,规定她和哥哥只能和她讲英语,帮助她提高英语。结果,阿嬷走后,她根本没有机会再说广东话,早年和阿嬷学的有数的几句广东话,也都随着阿嬷的远去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可以说,阿嬷走后,她就与广东话绝缘了。只是可悲的是,到了,母亲也并没能真的学会英语,永远困在广东话的世界里。这对桑迪一直倒没有影响,反正,她有事情,都只同父亲讲,母亲于她,于她的成长,不只是可有可无,可以说基本缺席。
对于她和母亲之间交流的不畅,在今天看来更准确地说,是障碍,桑迪一直都没有在意过,直到父親离去后的第一个母亲节那天,母亲搬到她这里来住时,她才意识到,虽是母女,可她们两人,其实一直都是相识的陌路人。不是现在才是,而是从来就是。理性上,她知道母亲的存在,她知道那个身材修长,被父亲关爱而又被父亲依赖的人,是父亲的女人。这个叫毓秀的女人,似乎只属于父亲,虽然这个叫毓秀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她桑迪,一个是比她大六岁的哥哥丹尼,但是,对于哥哥和她而言,在父亲没有去世的五十多年的岁月里,这个叫毓秀的女人,对于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不存在的。
可是天意弄人,父亲走了,从发现得了胃癌四期到去世,只有两个月,把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女人留给了她。显然,父亲更担心的是他的女人,而不是他的女儿,不然,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不会一直坚持到自己的女儿对自己的女人做了允诺才肯撒手人寰。到如今,桑迪才知道,搬到她的家里来的,不仅是一个形同陌路的女人,还是一个我行我素,又有点不知所措的孩子。因为是她的母亲,她大概相信女儿是有义务照顾她的?因为是母亲,所以,没有和她商量,就把家门口的那不算太像样子的花园搞成了一毛不拔的黄土地。因为是她的母亲,所以,可以给她洗衣服,给她整理房间,给她改变家里的摆设,给她准备第二天的午餐,可以没完没了地给她擦地板,打扫厨房——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提醒桑迪她作为母亲的身份,彰显她天赋母权的权利。当然,还有她的女儿在她的丈夫临终病床前的那番允诺。
桑迪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入到这个可怕的陷阱里来的。如果说,那个叫毓秀的女人真的有这些权利的话,可自己当年作为女儿的权利,怎么并没有享受到呢?
而且,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吗?她是忽然间有了这个问题的。母亲,多么神圣的字眼儿?可是,眼前这个与她共处一个屋檐下的女人,在她的眼里,却简直就是一个外人。这两个月来,她极尽回忆之能事,在记忆的长河里扫描着,扫描着,想找到一些,不,哪怕是一次可以称得上温馨的瞬间。可她失望极了。记忆残留下来的,关于这个女人的部分,只有叫她洗头,叫她上发卷,叫她扫地,叫她吃粽子,吃哈利煎饼,吃干炒牛河,给她送油炸鬼、煲仔饭、猪血汤,这些她根本就不爱吃的东西……居然,居然没有过一次悠闲的、惬意的、欢笑的、不为钱而去出力的片段。
在桑迪的眼里,如果一定要找出这个女人的优点,也许就是两个词:勤劳和安分。但这两个词,桑迪认为,其实与她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个女人的确算得上勤劳,家里所有的活儿,她都愿意干,而且当所有的活都干完了,她就会去再干第二遍。就像刚才,明明自己已经把吃完色拉用的刀叉冲洗放入了洗碗机,母亲还是一定要拿出来,一定要手洗后,还要用那个在桑迪看来根本就不干净的抹布擦过了,放进碗柜里才算万事大吉。母亲这样做是有理由的,说是用洗碗机浪费水。可桑迪经常看到,母亲洗过的刀叉盘子,上面不是残留着母亲花眼看不见的食物,就是一定摸上去油乎乎的。厨房的台子也是要被母亲一擦再擦的,尽管那个抹布因为总是下水干不了,已经捂了,发着隐隐的霉味。为此,桑迪曾经把她的抹布和拖把一起,放到洗衣机里洗,可是过了两天,霉味就又开始隐隐地弥漫在厨房里,像泄露的煤气一样,搞得她一到厨房就心烦意乱,气不打一处来。她曾经和父亲说过,母亲的勤劳与洁净无关。在母亲和桑迪之间,父亲是很聪明的,既最大程度维系了两个女性之间的和平,又保持了和两个女性最亲密的关系。
在桑迪看来,母亲的勤劳,最大的功劳,是把母亲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从遥远的她的老家移民到了美国。当年阿嬷不肯给母亲钱帮着她给舅舅和姨姨们办移民,母亲就拼命地出去给人家做头发。为此阿嬷一直都看不起母亲,母亲却依旧早出晚归,把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发廊里,赚出了帮她弟妹们移民美国的全部费用,不仅如此,她还成功地说服父亲搬出了中国城——这些当然都是桑迪后来一点点知道的。母亲也的确是精明又能干的,这一点不服也真的不行。起码在父母的家里,父亲是什么家务活儿都不干的,也不会干。母亲有一个观念,家里的活儿就是该女人干的,于是,在阿嬷离世后,桑迪搬去和母亲住,便成了母亲手下的小奴隶,直到桑迪结了婚搬出家。
她母亲这个女人是有点本事的,用阿嬷的话说,是有妖术,不然就凭她一个外来的小丫头,要英语不会说,要文化一窍不通,要亲戚举目看不见一个,她怎么就能把在旧金山土生土长的父亲,一个多少有些抑郁症的大男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又怎么能靠着两只手,靠着在理发店里给人家做头发,就挣出了四个弟妹移民美国的全部费用。当然,桑迪一直认为,关于后者,她也是有很大功劳的,虽然母亲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好像帮助那四个后来和她们并不很亲近的舅舅姨姨们移民美国也是她桑迪的分内之事。
说母亲勤劳也就罢了,因为,这里的中国移民个个都勤劳。可母亲也安分。勤劳又安分的人,在这里可并不多。
母亲的安分也许首先就表现在她对自己的工作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奢望。据父亲后来说,母亲刚来旧金山不久,跟着一个中国城里的理发师做了几天徒弟,就上阵干活了。母亲当年是要出去学英语的,可只去了几天,父亲只说那就不要去理发店了,母亲就退了学。退了学的母亲再没有去读过书,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家里和理发店里。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个地方,她建起了自己的王国,虽然那个国王并不是她。在家庭这个王国里,父亲是国王,但没有母亲,父亲就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理发店的王国里,那个拥有执照的老麻师傅是国王,但没有母亲,老麻师傅的王国就没有了顾客。母亲就这样,靠着她的安分,成就了并一直支撑着两个王国。
她太安分了,安分得无欲无求。父亲不愿意出去吃饭,母亲就每顿饭都在家里做;父亲不喜欢去旅游,母亲就安分得哪里都没有去过;父亲不喜欢母亲那些来自老家的弟弟妹妹,母亲就安分得不跟她帮着移民来的亲弟弟妹妹们交往;父亲喜欢独来独往,几乎没有什么算得上深交的朋友,母亲就守着父亲,和他一起独来独往。
更让桑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直到父亲去世的时候,桑迪才知道母亲其实很有钱。比她都有钱!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把这些钱存下来的。而且,不久前她才知道,父亲竟然留下来了那么多遗产给母亲。35万。如今父亲社保的一半也给了母亲,也就是说,除了父亲留下来的积蓄、退休金,母親现在每月还有一千多美金的进账。父母房子的贷款也早就付清了,父亲这一离世,不仅他的账户变成了母亲的,再加上父亲当年明智买下的人寿保险,母亲简直可以算是个富婆了。这,太让桑迪大跌眼镜了。不得不说,母亲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最有福气的,还是父亲对她的好。自从父亲退休后,母亲不再一心想着去发廊赚钱,安心在家做主妇。他们两人简直像个连体人,不,一个蚕茧。父亲是那外面蚕丝裹成的茧,母亲则是里面的那只蚕宝宝。母亲的日子,风雨不侵、岁月静好。可是现在茧破了,随风而逝,里面那个老去的蚕宝宝再也化不成一只可以飞翔的蝴蝶,而是继续做着她的蚕宝宝,而这个茧,竟然要她桑迪来做。所以,母亲才要给她每天拖地板、每天准备午餐、每次她下班,都要替她拿公文包……母亲这个永远的蚕宝宝,真是把她当成了父亲的替身,她的蚕茧。
“还是去银行看看,看看放心。”
母亲说,依旧小心地陪在沙发边。桑迪这才意识到母亲站了好一会儿了,安安静静的,像一棵长在那里的树。
桑迪不语,把信还给了母亲。
母亲说了句什么,桑迪并没有听清,那呜里哇啦的鸟语,即便她有心问,却早已没了力气。反正母亲说的话,她总是半听半不听,半懂半不懂的。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也只能这样了。对母亲,她从来就没有抱过什么希望,反正等事情真的到了当前,不得不处理了,再计较也不迟。
“你要出去?”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惊异地问。
“我和以前的一个同事约着饮茶。”桑迪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来回打量着。
“我以为,我以为你今天会带我去银行。”母亲声音听上去着急得很。
“没有啊。”母亲这话说得奇怪,桑迪啥时候说过这话。停下了搔首弄姿,她一脸严肃地对着镜子中的母亲说:“不是说等拿到下个月的账单再去的嘛。”怕母亲没听懂她的英文,她又重复着,“下个月。”
“我还有一张支票要存。”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哑,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那——”桑迪迟疑着,想说要不她帮母亲存,可转而又想,母亲并不想這样,她恐怕就是想出去走走。以前父亲在的时候,他俩周六总是会出去走走的,农贸市场,百货店啦。她这是在家里闷了一周,想出去放放风。可真是这样,直说就是了,干吗这么拐弯抹角的,她最烦母亲这一套。父亲吃这一套,她可不吃。她于是说,“要不我早点回来,然后带你去存。”
镜子里的母亲没有说话,并不相信似的看着她,犹疑着。桑迪看得真切,大胆盯着母亲的脸。她之前不记得自己有这种和母亲面对面,近距离对视过的情景,或许因为凡重要的事,她都与父亲商量,母亲从来都是缺席的,她从来都没有必要和母亲面对面。在桑迪的记忆和生活里,母亲只有两种身份:在家里,她是父亲身后的那个与她无关的人;在家外,她是发廊里全能的理发师。仅此而已,说到其他的身份,她和哥哥的母亲,麦吉尔的外婆,那帮舅舅姨姨们的大姐,当然还有阿嬷的儿媳妇,母亲的角色根本就不曾扮演。至于原因,桑迪认为那是因为母亲根本无能为力,一个听不懂看不懂英文的人,一个对美国社会毫无认识的人,她觉得也不必苛求。但有一点,母亲的确有张姣好的面容,傲人的身材,也总是打扮得格外体面,既有东方淑女那种典雅,又有西方知识女人的知性。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她的解释就是遗传。只能是遗传了。为此,桑迪倒更是对母亲多了一份不屑。做人事工作这么多年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好几副面孔。
母亲似乎还在那里僵持着。母亲不发话,桑迪觉得也不好即刻开门出去。于是,她盯住了镜子中的母亲,因为没有打开廊道上的灯,母亲的脸都在暗影里,这么想着,她好奇地把身体往镜子前靠了靠,忽然,她看见母亲那张近来消瘦的脸扭曲了起来,满脸都是粗暴的皱纹,眼神空洞,无望,整个人像在受难的样子。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的指头,撑靠在镜子上。等再定睛仔细看,眼前的母亲,虽然依旧消瘦,却回归了那个平日里面瘫的模样。是的,这才是她的母亲,总是显得那么的镇定、自若,好像没有什么风浪可以把她从艰难的岁月中打垮似的。可是为什么刚才,自己明明看见了她扭曲乖张,对,还有无助受苦的一张脸呢?难道——
她忽然想起来曾经在一门心理课上学到过,说一个人所看见的外部世界,其实是这个人内心世界的外部呈现而已,所以,每个人看见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说刚才自己看见的那张扭曲乖张又沧桑无助的母亲的脸,是自己内心里母亲形象的变现呢?抑或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母女毕竟曾经连心(起码在母亲十月怀胎和她还在襁褓里时),所以她才会看见了母亲此刻真实的表情呢?不然的话,刚才那一幕怎么解释?不应该只是自己的幻觉吧?应该是一种内在的共鸣,虽然共鸣的是痛苦,是纠结,但那肯定是属于真实的一部分吧。不然的话,怎么会在无意识,又在光天化日的大白天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呢?是的,桑迪早就知道,和周围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她和母亲——眼前这个女人——拥有着一种非典型性的母女关系,但愿这种关系是极个别的,因为里面没有孕育出那种一般意义上的爱和亲情,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次次痛苦的,与快乐无关的历史片段。
虽然一直以来对自己和母亲的关系都在迷惑之中,但桑迪认为自己仍是清醒的。她清醒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两个:一个自己很不想和母亲有任何瓜葛,能不纠缠就不纠缠;另一个自己又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现在是这个女人的依靠,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依靠。即便她把眼前的这个女人看成是一个普普通通认识的人,她也应该伸出援助之手,让她在生命里最困难的时候,尽可能地安度过去。想到这儿,她坦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仍呆立着的母亲说,“要不我叫托尼带你去,他今天有时间。”
“我在锅里还给你热着粽子呢。”
桑迪就明白了,因为母亲没有接她的话茬——这是母亲特有的拒绝的方式:转移话题。
“妈——”桑迪真的有点不乐意地叫了起来,“我在瘦身——”说着,她张牙舞爪地在身上比画起来,她其实想和母亲说的是: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嘛,我现在在减肥,不吃米呀面呀的碳水化合物。为什么每次我跟你说什么,你不仅听不进去,还故意反其道而行。你怎么总是和我作对,你难道就不能尊重我一回吗?可是她不会用母亲听得懂的广东话说出来。
“好吧,你去吧。”母亲这一次似乎听瞳了,边说边挥了挥那细长弯曲的手指。
就在桑迪把大门关上,以为终于逃出了家门,摆脱了“麻烦制造者”的时候,身后的大门却又开了,桑迪不由地回头,见早上清亮透明的阳光照着站在白色门板后面阴影里的母亲,母亲一脸的哭相,似乎身边的这扇门关上了,就像棺材的盖子盖上了,她就彻底属于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桑迪心里什么东西炸开了,身后的阳光仿佛灼烧着她的全身。
“要不——你带我回老屋去。”
桑迪大呼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才道:“你不是上周才去过的,怎么又要去?”上个周末母亲待在那里两天,也不知在那儿做了什么。
“反正我也没事儿。”母亲祈求的样子。
桑迪看了看表,真的要晚了,可她说:“那你快点,我要晚了。”
母亲转身回屋去了,桑迪跟着进了门。因为她知道这一等,起码得二十分钟——母亲要出门,那可不是件小事儿,她会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前照、后照,转着身子,一遍、两遍、三四五遍地没完没了地照,她要确保自己形象完美无缺了,才肯出门见人。这么想着,桑迪已经踱到沙发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沙发里,母亲刚才那副无助受难的脸相,已经变成了她此刻的心相。
显然,母亲还是在她这里待不惯,她想。父亲去世后那半个多月,她是天天住在母亲家里的,她深知有个自己舒服的家的女人,在另一个气味不对却又绕不过情面和责任的女人的家里住,是种什么滋味。当时,桑迪不想住母亲家女儿麦吉尔平日住的那间小卧房,便住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那是父亲早年自己打的沙发,虽然当年质量是很好的,但毕竟时间长了,也大概是她年纪大了,原本记忆中特别舒适的沙发,却让她生生地睡出了腰病来。早上起来,整个臀部像是从胯上掉了下去,挪上半步都难,更别说坐下一会儿再站起来时,那种简直生不如死的疼。即便是躺着,或者半躺着,时间长了也像腰上灌了铅,重得不敢翻身,一翻身,人就跟要被大卸八块似的。她一直忍着,没有跟母亲说,只能忍着,因为她没有和母亲说自己感受的习惯。对这个做了50年自己母亲的女人,一来她不知道怎么用母亲听得懂的话来形容那种痛;二来她不习惯在母亲面前抱怨,更不用说撒娇了;三来在母亲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得是个强者,即便不是,起码也要做出一个强者的样子来。一个强者是不需要得到弱者的同情的。好在最后,母亲终于看出了她的不适,这才算是体恤着,跟着她搬到了这里来。
如果不是自己的腰出了问题,恐怕现在她还住在母亲的家里——虽然她知道住在母亲那里根本就不是一个长期可行的方案。一来离她上班的地方远,二来母亲的房子也不如她的大,不如她的舒适,再者,等女儿麦吉尔回来了,带着她的小男朋友,就根本不够房间住了。只是母亲是不会想这么多的。她的世界里,除了父亲,外孙女麦吉尔也许占有了所余不多的空间。母亲对原本给予厚望的哥哥是彻底地失望了,哥哥被他那个香港媳妇的百依百顺和言听计从彻底毁掉,母亲不得不放弃了哥哥。哥哥也许是幸运的。不然,现在面对母亲的该是一直被母亲宠为掌中宝的哥哥才是。母亲也是不喜欢当下的,即便是在现在,父亲走了两个月了,她其实还活在过去的世界里,根本没在当下。她以为她还是那个有宠爱她的丈夫,有她宠爱的儿子的幸福女人,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天天厮守的是她从来都没有当回事儿,血缘上虽相连,情感上却连可有可无都够不上的女儿。不然,母亲也不会一来她这里就接二连三地闯下那么多的麻烦。
刚来时,她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三居室的家从头到尾地清洗了一遍。不,应该不止一遍。母亲的勤劳品质之一,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爱干净上。她不仅把厨房、起居室、客厅都彻底地清洗了一遍,连带着把楼下她自己住的那间客房,和楼上麦吉尔住的卧室,以及桑迪的卧室,也全都清洗了一遍。以前母亲也常常来家里,但清洗的范围只限于楼下的公用部分,从来不上二楼的卧室——这也是在经历过无数次的明争暗斗之后,母亲才终于明白了在女儿的家里,是有“禁区”的,不再进入她的卧室,也答应不给麦吉尔收拾房间,因为麦吉尔的房间该由她自己收拾才对。可是,现在,这些约法三章,都被母亲扔进了垃圾桶。显然,这次搬进来,她不是来做客人的,而是来做主人的。
桑迪真的很不高兴,尤其是母亲把她的卧室里她和托尼的衣物全都重新叠了一遍,还按照她自己的思路摆放——这简直像是母亲看见了她和托尼的隐私一样。桑迪气了好几天,却一直没提这事儿。毕竟,母亲刚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伤痛,没想到的是,她的沉默,显然让事情变得越发严重了起来。母亲把家里所有的房间,是的,她一点都不夸张,所有的房间,包括车库都彻底地来了一次大扫除,好像中国的春节即将到来一般。现在,家里有什么,母亲恐怕比自己都更清楚了。
客厅里很安静,阳光从她对面的大窗口照耀进来,照得她全身暖洋洋,轻飘飘的,甚至把体内一直被她压制的躁动也飘浮了上来。桑迪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她简直想去母亲的卧室催了,但是她没有,而是走到了窗前。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一片和尚头——土坷垃裸露的前庭小院——这也是母亲的杰作。花了一周完成了最彻底的家庭大扫除后的母亲,也许是无事可做了,竟然把靶子放在了门前庭院里那些花花草草上,仅一天,她就把那些长得算不上茁壮,却依旧自在活着的月季、薰衣草、雏菊、茉莉、燕子掌和一些肉质的抗干旱小植株都剃了个精光。虽然这个小院原本修整得不够整洁,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小姑娘的头发,可是现在一眼望去,那个不修边幅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不毛之地的小和尚。有一次托尼来家里,大吃一惊地问,院子里的花草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只能翻着白眼。
桑迪倒不是不知道母亲的意图,毕竟是她的女儿,而且曾经在母亲打工的理发店里给她做过许多年的小劳工,对于母亲的价值观,她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她知道母亲拔掉门前的花草,是为了把花园变成菜园,要不是后来她故意吓唬母亲说,市政府有规定,门前不能种成菜园,那样到了冬天会很不美观,影响市容,母亲这才没在和尚头上播撒菜籽。如今,每次看到这块不算小的和尚头,她就太阳穴疼,她知道自己不仅得雇个人来种上花草,还因为制止母亲把前院变成菜地,她对母亲扯了谎,市政府根本没有此类规定,尤其现在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到处要环保绿化,这种规定恐怕难以出炉。只是桑迪的确在办公室里曾听同事们议论说,中国人都太实惠,不喜欢要无用的草坪和花园,只钟情菜园子。
想到这里,桑迪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伸手拉了拉围在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手触到围巾的那一刻,她的心又添了一层堵,这条她最喜欢的羊绒围巾恐怕戴不了几回了——这也是拜母亲所赐。
按理母亲是不应该犯这种错误的。在母亲的家里,母亲是不用洗衣机的,可是在这里,她竟然敢给桑迪用洗衣机洗衣服。也许她是想按照桑迪的方式,帮桑迪的忙,但她不知道,同一个篮子里的衣物,即便都是要进洗衣机的,也会分档次分拨,受到不同的礼遇。有的是送到干洗店的,比如这条羊绒披肩。可母亲竞把它放进了洗衣机,于是原本杏仁蜜色好似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的大围巾,如今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沧桑老妇,很快就会寿终正寝了。那原本平展柔软的质地,现在皱得没了形状。要不是桑迪实在是很喜欢这条羊绒披肩——这可是托尼上次去南美专门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是由当地特有的一种动物驼羊的毛制成的——她也许已经把它捐出去了。
母亲还是没出来,但桑迪听见母亲房中隐约传来了响动。这时,她忽然想起母亲出门前总是要做的一件事情,上厕所。这提醒了她,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去一下。
一进洗手间把灯打开,桑迪就见马桶里黄黄白白的一摊。又不冲!她愤怒地大叫起来。一阵心堵上来,她简直要窒息了。人,真是顽固的动物!
母亲的老宅离桑迪的房子并不很远,开车十多分钟也就到了。母亲不会开车,平日里都是坐公交。只是公交不顺,要倒腾两趟車不说,到桑迪这边来还得爬段小坡。
母女一路无话,似各自揣着各自的心思。
这条路,桑迪再熟悉不过了。麦吉尔小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要穿梭在这条路上,早上上班前先把女儿送过来,下了班还得来接。她离了婚后,麦吉尔放了学也常来,桑迪就来得少了,倒是父母常常到她这里来,母亲来给她打扫卫生——只是以桑迪的标准,那叫中国式清扫,根本不能叫干净,就是表面光而已。可见的不干净都看似干净了,不可见的不干净还是不干净。每次来,母亲还会带些她自己喜欢吃,觉得做得也还算拿手的中国饭。像今天这样接送母亲的情况,也有过几次,但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以前在车上,母亲还会叨唠几句,不多,大多是关于麦吉尔的,或好,或不好,桑迪只是卖个耳朵,偶尔插几句,不多——她的中文很有限,她周围,除了母亲和那时候还是她丈夫的亚瑟,再没人讲中文了。可现在,她们住在了一个屋檐下,却什么话都没有了。
把母亲放在老屋门口的时候,桑迪说等我吃完饭来接你。母亲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这话说得让桑迪不得不在车子已经开始滑动的瞬间,侧过头来又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似乎知道她会有这转头一瞥,正在那里等候着她。桑迪心头一震,惊异地发现,站在老屋门口的母亲立刻就不一样了,不只是脸上近来日渐宽深的皱纹平整了,连说出来的话都多了一层底气,短促而笃定。
“你,你不是要去银行吗?”她刹住了车,狐疑地问。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车去。”
桑迪恍然。看着母亲苍老的身子消失在那熟悉的米色大门之后,她摇了摇头,让车子又开始慢慢滑动,待滑到路中,她狠狠地踩了油门,“呼——”的一声,宝马狠命地飞奔起来,子弹出膛一般,冲了出去。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邀请母亲来一起住,难道就是为了在父亲病榻前的那个承诺吗?
那是2月13号,此生桑迪不能忘记却又无法回避的日子。50年前的这一天,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而在她来到这个世界整整50年后的这一天,她最最亲爱的父亲走了。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做如此的安排,她知道,这辈子她是再也不会过生日了。
50岁生日那天,她在医院的病室里,守着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那天似乎是有感应的,一早起来,她的心情就惴惴的,原本以为见到父亲会踏实下来,可是没有。父亲一直昏迷着,医生之前就告诉她,可能就在这两日。桑迪木雕一样坐在床头那张简易的方椅子上,心不守舍地等着父亲醒来。不知什么时候,昏暗中,桑迪忽然意识到父亲的眼睛是睁开的,当她的眼神与父亲那被死神亲吻的已经毫无生气的目光相对时,父亲却把头转向了另一边。那是母亲通常坐的位置。
爸,爸。桑迪叫着,问父亲是不是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喝水。父亲却狠狠地干咳了一声,把脸又转过来,朝向了她。但父亲并没有看她,目光注视着门口的方向。
“我——我担心的,你——”
桑迪发现,父亲今天的声音极其微弱,她屏住呼吸,极力专注地认真听着,恐怕错过了什么。
父亲却半天没再发出声音来,桑迪有点耐不住了,望着父亲问:“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和,和别人的关系。”
父亲这话说得倒很利索,一直被桑迪握着的那只手还示意性地动了动,好像那份担心,像电流一样通过这只手就能传递到自己身上。
桑迪听得真切,正是因为真切,才更又疑惑又诧异起来。父亲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担心我?怎么可能?这个家里,要说最没让他担心过的就是我。哥哥白结婚后,被媳妇管得,难得回来,父亲虽然不说,可每次哥哥带着孩子回来,父亲总有好几天更加沉闷寡语。而自己,当年做学生时,是个好学生,后来工作,也算一路顺利。担心我,担心我什么呢?除了离过婚,其他没什么不好。女儿也很好,已经上了大三了,再过一年,大学毕业,找个工作,根本不会是问题。我自己也很好呀,刚刚才得到提拔,做了人事部主任,按说,我其实早就衣食无忧,这次提拔不是自己要求的,是老板主动提出的。还有,和托尼的关系也稳定了,正准备搬到一起同居。担心我?担心我什么呢?可以说我现在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好呀。难不成父亲眼睛不好使了,把自己看成母亲了?母亲倒的确是他该担心的,一旦父亲走了,母亲不仅寸步难行,恐怕日子都不知道该怎样过下去了。
“爸——是我,囡囡,你的囡囡呀——”桑迪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拱背弯腰对着父亲急切地叫着,摇着父亲的胳膊。
可是父亲没有再说话,眼神空洞,看着她前面的远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照例,她走到了桑迪对面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父亲的眼睛忽然变得奇异,发出了一团光来,一种桑迪从未见过的光,只一闪就消逝了,又落到她对面通常母亲陪坐的位子上。
“我—很,很担心——”
父亲是用英语说的,声音很低,她知道父亲这是在跟她说话。父亲从来都是用广东话和母亲说话的,只要用英语,那就一定是在和她说话,可父亲用着英语却死死地盯着母亲。就是那一刻,桑迪一下子好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原来父亲一点都没糊涂,便赶紧道:“爸——你放心,我会好好替你照顾妈。你,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真的——”她声音很大,好像怕父亲听不见似的。父亲干瘦枯萎的手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赶紧握住。好一阵,病房里死寂一般的安静,母亲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父亲那毫无生气的眼睛转向了天花板,俨然那是通往天堂的方向。良久,父亲突然咳嗽了一声,就在身体颤动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把头再次转向了母亲。桑迪心里一动,觉得父亲这声咳嗽是故意的,其目的就是借着咳嗽的力量,能把头再次转向母亲。
“爸,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替你照顾母亲的。”桑迪再次大声叫着,比刚才那次还大,“如果她愿意,我会让她搬到我那儿去住。”
父亲就是在听完了这句话后,走了。直到今日,父亲临终前一直关注着母亲的目光,依旧不时地在桑迪的眼前映现。她甚至有过白责,为什么当时自己要说“替你”呢,但如果不是自己违背意愿的这句表白,父亲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还会多留上几天?虽然过后,她无数次地确认了,自己那句承诺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但在当时,却又完完全全是真心真意的。对于父亲,她从来都是真心真意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阿嬷。为了父亲,为了阿嬷,即便是违背自己意愿的话,她也会去说的,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恐怕她也愿意去做。这一点不只她自己心里清楚,母亲也清楚。对此,桑迪坚定地认为,丝毫不怀疑。在母亲看她的目光中,桑迪看到过母亲那种看阿嬷时独有的目光与神情,或犹疑,或躲闪,甚至还有提防。对此,她是突然有一天意识到的,然后她就明白了,也许在母亲的眼里,自己不过是阿嬷的替代品罢了。母亲与她婆婆的那份隔阂,在她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已经创世纪般地降临,成长,蔓延起来,等她来到这个世界,那份隔阂,变成了她的肉身实体,带着生命力,繼续成长着,方兴未艾——
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桑迪是十分气愤,还很气馁的。可是后来,她又慢慢地适应了,甚至有些得意。因为在阿嬷的家里,阿嬷是一家之主,阿公听阿嬷的,父亲也得听阿嬷的,她则是阿嬷的心头肉,也是父亲的心头肉,有了阿嬷和父亲,她在家里虽然是个囡囡仔,却可随心所欲,备受宠爱。唯有一件事情,不知为什么爸爸听从了母亲的,阿嬷又听从了父亲的——让她去理发店帮着母亲打小工。原本她以为,也许这是阿嬷的私心,她不喜欢母亲给她做头,同意让孙女去学做头,是为了将来自己好给阿嬷做头。后来,等她又多明白了一些事理的时候,她以为那是为了让母亲继续保有那份工作,或者换句话说,让她多挣一些钱,好把她下面的那几个弟弟妹妹都移民到美国来。再后来,桑迪做了母亲,有了麦吉尔,她又有了新的认识,无论再怎么隔代亲,孩子还是父母的,正如现在她明白了,再怎么疼你,父母也都是要离开的。她不是也曾经为了父亲,承诺让母亲到她这里来和她一起住吗?虽然她从来就没有这么打算过。
如今,她知道了那句承诺的分量,履行那承诺于她之艰难,简直可谓史无前例。她真的不确定,如今践约了诺言的她,能够坚持多久。即便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当初自己违背意愿轻率许下这个承诺的时候,完全是算准了母亲绝对不会愿意来和她一起住的。母亲有母亲的房子,恐怕宁可自己一个人独住,也不会想和她一起住。她想得不错,母亲是不会为她低头的,在她们母女的战争中,只能是,也从来都是她这个女儿向母亲低头。就像父亲刚去世那阵,母亲还没有放下架子,所以桑迪低头,搬到了母亲那里——那个在她看来,逼仄老旧,充斥着她对母亲怨怼的地方。当然,她没住在自己原来的那间小卧室里,怕那已被尘封的往昔的苦痛和屈辱,再一次侵扰她日渐安宁的心神,而是每晚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自残,她宁可忍受难以忍受的身体的苦痛,也不愿意让那已经远去了,却还隐隐闪现的儿时的不快回返。终于,两个星期之后,她的腰罢工了,早年在理发店和百货店里站得太多受了伤的腰,果断地拒绝发挥正常的功能,致使她一周请了病假没能去上班。这么着,母亲终于答应来她这里住。在桑迪的记忆中,在自己和母亲永远的战争中,胜利者的高地,永远都属于母亲,唯独这次除外。但十分诡异的是,这迟来的唯一一次的小小胜利,却又似乎预示着她对即将来临的一场大的战役的失手。
这是一家素食店,桑迪到的时候,朱迪已经到了多时。
和朱迪的飯局本来定在两个月前,因父亲过世,拖到了现在。朱迪算是桑迪一个关系稳固的朋友,俩人曾是同事。朱迪原本学的是中国语言文学,来自中国,来美后学中文的很难混,就又学了财会。刚到市政府工作时,人事制度不熟,桑迪帮过她不少,有了私交。朱迪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市政府里二三十个部门,只要有职位升迁的机会,她就申请,如今级别比桑迪还高。说也怪,虽然俩人在一起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朱迪走后,俩人的关系反倒更紧密了,个把月就要约着吃个午饭。因是午饭,大多选在工作日,见面的时间不长,彼此更新一下各自的近况,说些不愿与他人道的小心事。桑迪发现,这种算得上亲密,又没有利益的交往,倒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值得珍惜的关系,不近也不远,刚刚好,既可畅所欲言,又可相安无事。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就会生出许多叽叽嘎嘎的事儿来,那些难得一见的,见了面,倒让人感觉既新鲜又轻松,既获取了信息又吐露了衷肠,时间久了,关系倒像葡萄酿了,成了酒,日久弥香,醇厚而滋养。
一见面的话题自然是关涉桑迪父亲过世,只是桑迪并不想给她们的聚会带上不必要的伤感调子,只轻描淡写,沉吟感叹几句而已。朱迪听后却深受触动似的感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啊,是到了父母该出问题的时候了。”
桑迪称是,“我现在女儿出去了,却来了母亲,感觉像又来了个小孩儿,还是个不仅不听话,还专门和你作对的小孩儿。你还不能说什么,不好做什么。不是不敢,是觉得不该,毕竟——你说,你说——唉,我现在下了班,连回家的欲望都没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真后悔当初答应我爸,可——”桑迪欲言又止地说着,本来并不想和朱迪提这些烦心事的,估计朱迪也搞不懂,听不明白,可还是有点口无遮拦。一直做人事的她,太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再者婆婆妈妈、絮絮叨叨根本也不是她的性格,可一想起母亲,就像从天而降了个无比沉重的大包裹,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摧毁着她为人行事的底线。这么下去,恐怕得去找心理医生了。自从终于从与亚瑟的离婚阴影中磕磕碰碰地走出来后,七八年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自信而坚强。
“咳,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也是的。我妈现在就跟你差不多。”一直因见面而兴奋不已的朱迪已经嗓门高了起来,“你知道我爸两年前做了肠癌手术,现在整个变成了个孩子。我妈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可好,我爸对我妈那叫一个百般挑剔,嫌我妈对他不够好,嫌我妈笨,饭都不会做,啥都干不好。你知道以前我爸对我妈多好呀,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有什么好吃的,我爸都是先让我妈吃,我们几个孩子都得靠边站。搞得好像我妈一个人吃饱了,我们全家就都吃好了似的。我妈说,自我爸做了手术,她一直告诉自己隐忍隐忍再隐忍,努力努力再努力,她白认为已经是在超水平发挥了,可我爸还总是白怨白艾,高兴不起来不说,搞得好像和整个世界都有仇似的,看什么都不顺眼,说恨不能拿支枪,把他不喜欢的坏蛋都给毙了。你看。我简直不能理解,怎么一个走过八旬人生的人,到头来,连个孩子都不如。”
“真的吗?那你妈怎么办?”
“咳,还能怎么办?抱怨啊,起先也跟我爸生气,给我打电话,哭。有一阵子,我都想干脆辞了工作回国去帮帮我妈算了。你知道我妈年轻时身体不好,的确不能干,很不能干,所以我和我姐都特别能干,我们的能干当时在我们大院里都是出了名的。结果,现在两个特能干的女儿都不在他们身边,我在这里,我姐在南非。我跟我妈开玩笑说,这是你欠我爸的,人家对你好了一辈子,现在该你还了。”
“嗯,说不定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呢。”桑迪被朱迪逗笑了,“那你妈怎么说?”
“你知道我是我妈的小棉袄,我说啥她都不生气,即便真的生气了,几句话一哄她就高兴了。我跟我妈说呀,你就把我爸当个财神供着就行了。老头离休老干部,只要活着,每月两万块就能打到你的账户上,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他也不是真的对你不好,只是他以前从来不生病,不知道病魔的厉害,现在大病一场,醒悟了,明白了得对自己好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嘛。所以呀,你就尽量想着当年我爸对你的好,趁此机会把我爸当年对你的好全都还给他。不然下辈子投胎,他还得来找你讨债。”
桑迪听得咯咯笑了起来,心里掠过一阵美滋滋的感觉。这正是她喜欢朱迪的原因,外表英姿飒爽,性格快人快语,跟朱迪在一起,好像庸常的日子可以泛出可人的谐趣来。只是一想到自己,想到母亲,桑迪还是满心的沮丧。“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毕竟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我就不信我妈能——”
“谁说的,”朱迪即刻打断了她,“不过也许我妈有善根,她小时候为了我外婆的身体,经常拎着篮子到庙里替我外婆烧香祈祷。我跟她这么一说,人老太太就通了。特达观。说现在老头一不高兴,她就在心底里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说还真管用的,她还告诉了我爸,让我爸也心里不痛快时,就念阿弥陀佛。我爸才不肯念呢,还特严肃地板起脸来批评我妈迷信。我妈也不反驳,也不放弃,过一阵子就跟他再唠叨一遍,不高兴时就念阿弥陀佛。结果你猜后来我爸怎么着。他说,我不念阿弥陀佛,我念‘平安平安,‘长寿长寿。”朱迪哈哈大笑起来,一头刚烫过的短发在头顶和着俊美的眉眼飞舞着,攫住桑迪的视线,“你看,两个老顽童,争来斗去,并快乐着。我妈已经练出来了,说,那怎么办呢,谁让你说我欠你爸的呢。”
“你妈是很知性很豁达的人,起码她乐意为你爸改变,我妈才不会为了我改变呢,她从来就没有对我——”
“会的,桑迪,你知道自从我爸生病后,我也一直都在跟着我妈学,跟着我妈想。人啊,该经历的,早早晚晚都得经历。早年付出的,晚年总得饶回来,年轻时享受过的,年老了就得给还回去。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桑迪大叫起来,“不对,不对,你这顿午餐是白吃的。我请客。”
朱迪跟着笑,提高了嗓门,“我现在是真信了,这辈子没能收支平衡的,下辈子接着来。”
桑迪的情绪完全被朱迪挑动了起来,思绪纷然,激动不已,指着朱迪说:“你呀,真是没变,总是一套套的。那我问你,我记得你爸妈和我爸妈一样,都是老夫少妻,那如果到时候你妈成了一个人了,我是说如果哈,”桑迪忽然觉着自己莽撞了,赶紧补救,“我是说假如哈,你妈成一个人了,你会把你妈接来和你一起住吗?”
“当然了,只要她愿意。而且我想她一定会愿意的。”
桑迪看着朱迪,审视着,“你确定?”
“当然了。”朱迪不容置疑地说。
桑迪摇头,好一会儿才笃定地说:“你呀,也就现在这么说,等真的住一起了,你就知道了。”
“可能会吧。但我还是会那样做的。其实你知道,我也欠我妈的。当年我生孩子,都是我妈退了休一个人来帮我带的,不然,我也不可能顺顺利利工作到现在。前前后后,我妈来了五年之久。后来我爸离休,才和她一起过来。说起来我妈其实不太会带孩子,可对我而言,家里有个人就是不一样。现在想想,那时候她也真不容易。你说,我能不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吗?”
桑迪怔住了。
“桑迪,其实说欠债都是说着玩的啦。你想想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多么宠自己的孩子呀,可是你觉得当我们老了,我们的孩子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宠我们吗?”桑迪再次怔住了,“基本上不会。我们对父母的爱,往往都不如对儿女的爱来得强烈,来得有责任心,无论父母当年对我们付出了多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桑迪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点头,说:“我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但对我而言,我和母亲的关系与我和女儿的关系的确很不一样。我和女儿非常亲,可是和母亲——”她停住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僵了半天,却道,“反正不一样,很不一样。她连英文都不会,她的世界除了我爸,就没有了。她和我的关系,必须要通过我爸这座桥。我跟我妈就像两个孤岛。她对我而言,是座孤岛。我对她而言,也是座孤岛。所以现在,你知道——她住在我那里,特别难,特别——”
“不,不是孤岛,海明威不是说过嘛,谁都不是一座孤岛。在他的《丧钟为谁鸣》里面,那是我很喜欢的一段,我会背的,听着:谁都不是一座孤岛,可以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是为你敲响。”
看着十分得意的朱迪,桑迪倒真是迷惑了。她也记得海明威的这一段,可难道海明威说的就对吗?如今的她可不这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50个年头的她,已经不相信任何自己曾经被教化过的信条。一切能留下来的信条,是自己经历过的,感受过的,否则都是垃圾。这么想着,桑迪就失去了和朱迪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本来以为这一次和朱迪吃饭,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的,谁想,竞没完没了地争了起来。她不想这样。从事人事工作二十多年,她的世界已经充斥了过多的争论,工作是争论,家里是争论,现在和多年的朋友吃一顿午饭也要争论。不,她不想!
朱迪却还一个劲儿地冲着她大声地说着,“我现在才意识到,人老了,多么的可怜,多么的无助。所以我對自己说,趁着现在一切还算安好,还来得及,要好好锻炼身体,要好好善待父母,也要好好地对待孩子。以前我以为,按照我的想法来对待他们,就是对他们的好,可是现在我知道,真正对他们的好,是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帮助他们,成就他们。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从这个角度上,我倒是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把自己当成一座孤岛,独立地去经营、去建设、去发展,独立地去学习、去思考、去面对其他的人,去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每一个人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都是一个个彼此孤立却又独立的岛屿。而我们彼此之间,桑迪,你和我,我和我妈,我妈和我爸,你和你妈,都只不过是彼岸人。”
回去的路上,桑迪几多惆怅,几多纠结。惆怅的是,她没想到,这顿饭吃得不像原先期待的那样,既不轻松,更算不得和谐,而且从来就只给她大刀阔斧印象的朱迪,如今竞变得深沉婉约还深刻了起来。朱迪最后那段话,简直就是宣言,人权宣言,独立宣言。一顿饭吃下来,现在她更纠结了,纠结着,人到底是不是一座孤岛?是,为什么?不是,又为什么?再说了,该不该是呢?海明威认为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人和人是相连的,相互影响,相互碰撞的。可朱迪那番话,显然让桑迪有点心悦诚服,虽然她知道自己其实有那么点小小的心不甘情不愿。
沿着朱迪的说法,前夫亚瑟和母亲,即便算是两座孤岛,发源地也一定是挨着的。不然,为什么当年的母亲,在亚瑟第一次死乞白赖跟着她回家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亚瑟?如果没有母亲大力的促成,没有父亲在此事上意外地失却他一贯支持女儿的态度,也许自己的命运,起码在婚姻这道坎儿上就完全不会是今天这样的一笔烂账。
她的第一个恋人不是亚瑟。打心眼儿里说,桑迪从来没承认亚瑟是那种她宁愿放弃自我,也要全身心去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桑迪是有过一个的,起码当时的桑迪和现在的桑迪都是这么认定的。他叫罗伯特,长相酷似那个她酷爱的电影《美国往事》里面外号“面条”的罗伯特·德尼罗。其实,她的罗伯特比电影里的那个罗伯特还年轻,还野性,还帅,长着一头黑云朵般的卷发。只是,当年的她和罗伯特都还是高中生,桑迪和罗伯特甚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可就是那样,并不妨碍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罗伯特对她有情,也不妨碍罗伯特知道,桑迪对他罗伯特有意。年轻真好,有无限的梦想和憧憬,像天上的云朵,变幻莫测,遨游不羁。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和罗伯特从没有过肌肤之亲,但至今想起罗伯特来,桑迪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还会充血,心潮澎湃,悠然荡漾。经过了三个男人的桑迪,如今终于明白了,爱情,爱,其实根本没有理由。爱,就是能让你怦然心动。可惜,这个世界上,曾经让她怦然心动的那个人,根本就与她无缘,因为在她怦然心动之后,立刻就有母亲和父亲两座大山死死压住了她那颗还未彻底喷薄,更未怦然尽兴的心动。
她忽然想到了女儿麦吉尔上次带着小男友维克多来时,维克多教麦吉尔唱的那首悲伤的情歌。她至今记得那个名字,《爱的箴言》,说是台湾一位著名的歌手写给另一位歌手的。打动她的不只是那忧伤彻骨,无怨无悔的低哑磁性的男歌手的声音,还有维克多教给她和麦吉尔的歌词——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我自己,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我将生命付给了你,将孤独留给我自己,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爱是永恒的旋律,爱是欢笑泪珠飘落的过程,爱曾经是我也是你。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却将自己给了你。
更让桑迪无奈的是,造成自己这只有冬天的孤独岁月的一切根由,现在想来简直可笑极了——只因为罗伯特是意大利后裔。
桑迪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甚至是百依百顺的父亲在这件事情上竟然保持了沉默,不,不只是沉默,他根本就是和母亲站在她青春爱情之河的对岸,看着她一点点绝望地沉沦下去的。而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她对父亲的报复竟然是在三十多年后——就是在她把意大利后裔的托尼带到了父亲的面前的那一刻,父亲竟然被托尼,不,是被她的报复击垮了。见过了托尼的父亲,更加沉默,然后父亲病了,这一次病得很重,再也没有好,直接和她永诀了。
所以,一个人不是一座孤岛。不然的话,为什么三十多年后的托尼变成了三十年前罗伯特向父亲复仇的利箭。这支箭,在岁月的时空里默默无闻地飞驰了三十年,直到父亲这座岛被射中,被击沉,永远地在她的世界里落水消逝。而当父亲这座岛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桑迪才发现,原来她只需隔海相望的另一座孤岛——母亲,却跟着摇摇欲坠了。
母亲显然也不是貌似的那样,是一座孤岛。她原本只是一颗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度里投向这里来问路的石子。只不过,她不是一颗普通的石子,她具有超强的生根能力,不仅如此,她还能把与她相关的所有石子,一个一个,以超然的毅力和决心,从那遥远的国度搬过来,并让那些石子和她一样,在这里扎根、延展,假以岁月,母亲从一个孤零零的石子赫然变成了与她相关的一个群岛。如果一个人真的是一座孤岛的话,那母亲不只是一座,应该是个群岛,或者是群岛中位居中心地位最重要的那座。而在她与母亲之间,父亲并不是一座岛屿,或者不只是一座岛屿,父亲还是一只船,一只摆渡的船,一会儿摆到她这边,一会儿摆到母亲那边;或者也可以说是一座桥,一头架在女儿岛这头,一头架在母亲岛那头;如今,小船沉了,桥断了,留下了两座真正的孤岛。这两座原本只需要隔海相望就可以岁月静好的孤岛,如今都困顿交加,想靠的靠不上,想帮的帮不了。
当年遇见亚瑟时,桑迪是在Macys做零工。亚瑟陪他大姐去店里退一件穿过也洗过的牛仔裤,桑迪虽然瞧不起这种占小便宜的人,但根据店里的规矩还是把裤子给退了。他大姐手上拿了钱,就想再买一条别样款式的,亚瑟就黏住了桑迪,和她聊起天来。那一天,桑迪只把亚瑟当成一个小弟弟,谁想后来才知道,亚瑟比她还大三岁。像个小弟弟的亚瑟很任性,他姐姐显然很让着他,比如,亚瑟要送桑迪回家,桑迪不肯,他姐姐原本也不乐意,怕回家母亲骂她丢了弟弟。但最后谁也没能抗过亚瑟,于是,姐弟俩一同送桑迪回家。如此,亚瑟见到了母亲,母亲和亚瑟简直一见如故,两人用桑迪听不懂的鸟语聊了整个晚上。就这样,亚瑟有了接桑迪下班,周末来家里找桑迪的理由。与其说,在那个时候,是亚瑟钟情于她,倒不如说是母亲钟情于亚瑟。甚至可以说,自己后来并没有嫁给一个爱自己、自己爱的人,而是嫁给了一个母亲喜欢的人。说也奇怪,母亲这个彼岸人,没有文化,不会说英语,却能够掌握她这个拿了硕士学位人的命运。不仅如此,母亲这个女人也掌握了父亲的命运,一辈子的命运。倒是一直并不够争气的哥哥,如今看来是最聪明的,只有他,以自己的无能和母亲对抗,最终让母亲对他失望,因此,他也彻底逃离了母亲那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魔掌。
当年,桑迪真的不想嫁。就像那个日本电影,导演是很著名的。电影的名字,也许叫《晚春》什么的。当时看的时候觉得真有些变态,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有那么一种恋父情结,为了年迈的教授父亲,竟然不愿意出嫁,致使为父者不得不骗女儿自己要再婚,来逼迫女儿出嫁。影片的情节十分简单,人物不多,却让桑迪看得心酸了好久。尤其父亲在催促女儿出嫁的时候,对女儿说的那段话。好像是,父亲已经受了你很多的恩惠,是你该离开父亲,去爱你的丈夫的时候了。还说夫妻不是开始时就会和谐的,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历练,只要相信对方,就会到达幸福的彼岸。影片的结尾,那个女子终于盛装出嫁了,留下了孤独的父亲,独自空守晚春的夜色。
这部父女情深的电影,不知为什么桑迪记得特别清楚,后来,她竟然又去看了一遍,才忽然意识到,那个不愿意出嫁的女子其实也是当时不想出嫁的自己。只是那时她不愿意出嫁的原因并不只是依恋父亲,倒是因为要嫁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想嫁的人。其实自己的婚姻故事远比那个《晚春》要复杂得多。她后來很喜欢这个导演拍的电影,说不出的伤感和无奈的调子,好像就是她的生活。这几日,她又忽然想到另一部片子,好像叫《东京物语》里的一句话。说话的人是那家的长辈,话的大意是,孩子在战争中死去了,很让人难过,但是,与活着的孩子一起生活,也是很难受的。想想如今桑迪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吗?死去的父亲让她很难过,可与活着的母亲一起这样生活着,难道又好受吗?
要说,让桑迪最不能理解的是,母亲为什么并不喜欢她这个女儿,根本不像她喜欢女儿麦吉尔那样。同是母女,却这么的不同。以前没做母亲的时候,桑迪不知道,可后来有了麦吉尔,她才知道做个母亲其实挺幸福。如果下辈子还能做女人的话,她一定还会养孩子,而且不止养一个,一定得有儿有女,要儿女双全。养孩子是老天爷给女人的特异功能,也是老天爷给女人的人类使命。没有能养孩子的女人,人类无法繁衍自不必说,世界也许会无比的冷酷、残忍,充斥着杀戮。因为有了女人和孩子,男人才有了家,男人那颗永远处于捕猎状态、打打杀杀野性不羁的钢铁之心,才会不设防地柔软片刻,安息一小会儿。说到底,女人们是靠着生养的特异功能,维持着家庭,维系着人世间的和平,延续人类香火的。所以,无论男人是火也好,是泥也罢,女人总是水。泥巴靠水和,火靠水来灭。
水,用来比喻女人,就像爱即是上帝一样。
当然,养孩子,更是件复杂的事情。人类能有的各种感情,生存与相处的可能状态,恐怕都会发生在亲子之间,包括那些对立,甚至可以定义为仇恨的情感和状态。它们交织着、缠绵着,并蒂生长、共同开花,比如爱与恨,父母们常常会爱子如命,却也总是恨铁不成钢;愈是爱之深者,则也恨之愈烈;再比如和平与战争,似乎更是家庭中代际关系的常态,无论宗族肤色、无论文化历史,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但在她看来,也正是在生养孩子的过程中,人们才逐渐地在感性上,对人、对人类、对世界有了理性的了解与认识,对自己和他人有了彼此的理解与宽容,对责任有了更现实、更精准的掌握和承担,对人间的情感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诠释和认同,对社会和未来的美好有了更加责无旁贷的关注、信心和永不懈怠的努力。
生养孩子,在桑迪看来是人生的一个重要部分,一个不可逾越的部分。因为,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方式,可以让人了解从做爱、到十月怀胎、到出生、到成人这一段生命的过程。没有这一段生命的过程的切身体验,人们就不会理解父母之爱、父母之情、父母之心、父母之難,也不会直观地认识自己从一个无知的婴儿长大成人的经历。她一直很固执地认为,没有生养过孩子的人,是个不算完整的成人,是依然处于发育期的人,无论他的岁数有多大。
孩子是上帝的礼物。所以桑迪特别珍惜麦吉尔——这份上帝给她的礼物。因为这个礼物给她带来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比百科全书的内容还要丰富和深刻、比宇宙空间还要宽广和梦幻。生养麦吉尔的过程,是她人生最奇异的旅程,有最瑰丽的风景、最艺术的创造、最戏剧的故事、最巨大的回报、最刺激的瞬间、最出乎意料的收获、最难以控制的结局。
然而现在,她已经感觉到了,她人生最大的杰作——最最宝贝的女儿麦吉尔,正在一点点地疏离着她,和母亲愈来愈近了。此刻的桑迪,忽然感到托尼之于她的唯一性。对,托尼。这么想着,桑迪心头一阵悸动,一阵冲动。突然觉得好想念托尼。哦,托尼,可怜的托尼!为了让母亲能安心地搬到她这里来住,桑迪还是下了狠心,让托尼从她的住处搬回了自己的住处。托尼当时显然是不乐意的,但拗不过桑迪,毕竟,他住的是桑迪名下的房子。再者,托尼也的确知道,桑迪母亲那份洁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得了他的邋遢,更不用说,自己也是个不那么随和的人,即便表面上不会太难堪,但心里的疙疙瘩瘩总是一定会有的。桑迪原本以为,托尼搬了出去,母亲搬来后会检点收敛一些,起码不会那么大喇喇地对各处下手,可谁想,母亲就是母亲,不可能改变的那个母亲,在不声不响中,在她没想到之处,大刀阔斧,嘁里喀喳,搞得天翻地覆。
如今,搬出去的托尼,和她似乎越来越疏离。开始每天都有电话来,或者短信。可是近来,托尼显然是找到了什么消遣时间的乐子,已经好几日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了。想到这里,桑迪心里毛毛的,下意识地踩着油门的脚一用劲儿,车子立刻就加快了速度,身边的景物幻灯一样,迅速地切换流转起来。
桑迪进门的时候,托尼正在看NBA球赛。他是个球迷。
“嘿——”他冲桑迪打着招呼,“没想到你会来。”说着张开了双臂,依旧半躺在沙发上。桑迪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投入了他的怀抱。
“她又回老屋去了,说今天晚上又住那边了。”桑迪怏怏地,闻着托尼身上的汗味,虽然知道托尼早上一定没冲澡,但却依旧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
“致暗时刻?”托尼说着,诡秘地呵呵笑了两声,把桑迪往怀里又抱了抱。
桑迪却把自己给挣脱了出来,脸对脸看着托尼问:“你说的是我,还是她?”
托尼耸了耸肩,“你觉得呢?”
桑迪泄了气似的摇了摇头,“也许你是对的。”她说着,把自己彻底地从托尼的怀中拔了出去,一屁股倒在托尼身边的沙发上。托尼的胳膊又立刻绕了过来,把她再次拢进了怀里。“别担心,亲爱的,还有我呢。”
桑迪没有挣扎,心里倒是一松,只还是心想,这事儿,恐怕谁也没法儿替自己顶。电视机正激烈地叫唤着,见桑迪不说话,托尼的视线开始转向那里。桑迪觉得无趣,挣脱了托尼的臂膀,缓缓地站起身来,朝卧室走去,“你看吧,我去睡个午觉。”
桑迪没有睡午觉的习惯,那是母亲的习惯,但她不想看球赛,也不想明摆着打扰托尼看球赛,不然,托尼焦躁不安的情绪就会随着漏掉球赛的部分的增加而增加,还会含沙射影、没完没了地怪到她头上。可她真的想让托尼陪陪她,陪她说会儿话。可她不想说,那不是她桑迪的做派。可躺在皇帝号大床上,她的耳朵却一直竖着。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的眼睛开始打架,依旧没有托尼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她摇了摇头。
托尼是意大利移民的后代,独子,一辈子独身,能和桑迪走到一起,也算缘分。那时候,托尼手下有个“麻烦制造者”,尤其看不惯那些性向特别的女同事,对她们接二连三出言不逊。那几个女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灯,几个人联起手来,给他起了个外号“卫道士”,并开始一起整治起这个“卫道士”来,搞得办公室里鸡飞狗跳。开始的时候,托尼还招架得住,可到了后来,两方的矛盾升级,明争暗斗,明的做法是,双方都把对方告到了人事部,人事部出面处理此事的正是桑迪。就这样,托尼认识了桑迪。不仅认识了,俩人合作得很不错,有一种天然的默契,桑迪外柔内刚,托尼相反,看似大刀阔斧,却总是手下留情。有了桑迪的介入,托尼很快就大刀阔斧地把事情搞定了。桑迪撤案时,托尼特地请她吃了一次午餐以示感谢,自此两人的关系,从纯粹的工作交流,走入了私人空间。那时候,托尼已经给桑迪起了个绰号“恐怖分子”,因为每次桑迪一旦出现在他的办公区,就像进来了一颗炸弹,属下们立刻小心谨慎起来,平时咋咋呼呼的几位,能不咋呼就不咋呼了,即便必须咋呼一下,也是细语柔声,小心谨慎着,好像怕一个不小心,惊扰到了桑迪,会引爆这颗炸弹,搞不好就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桑迪对这个“恐怖分子”的称谓不仅并无反感,似乎还很得意。托尼后来才知道,桑迪的女儿麦吉尔也给她起过这个绰号——当然,女儿给她起的外号还有很多。最著名的就是响尾蛇和蜂鸟。有一次,不记得因为什么,女儿被桑迪吓哭了,之后对桑迪说,她瞪着女儿的样子,就像一条响尾蛇要发起攻击一样。为此,桑迪专门上网查了一下响尾蛇,甚至背了下来:“脊椎动物,爬行纲,蝮蛇科。一种管牙类毒蛇,蛇毒是血循毒。一般体长约2米。体呈黄绿色,背部具有菱形黑褐斑。尾部末端具有一串角质环,为多次蜕皮后的残存物,当遇到敌人或急剧活动时,迅速摆动尾部的尾环,每秒可摆动40至60次,能长时间发出响亮的声音,致使敌人不敢近前,或被吓跑,故称为响尾蛇。在眼和鼻孔之间具有颊窝,是热能的灵敏感受器,可用来测知周围温血动物敌人的准确位置。肉食性,喜食鼠类、野兔,也食蜥蜴、其他蛇类和小鸟。常多条集聚一起进入冬眠。卵胎生,每产仔蛇多达8至15条。主要分布于南、北美洲。响尾蛇奇毒无比,足以将被咬之人置于死地,但死后的响尾蛇也一样危险。美国的研究指出,响尾蛇在死后一小时内,仍可以弹起施袭。”看到这里,桑迪嘴角露出了特有的人事部主任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是一种笃定、得意、胜利者的微笑,“嗯,对,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小囡囡还是怕我的。”
如果说响尾蛇代表着她具有攻击性的负面,那女儿给她起的另一个绰号“蜂鸟”则是她喜欢的,堪称是对她勤奋的完美诠释。蜂鸟,也叫峰雀。这种小鸟看着挺漂亮,飞动起来美丽至极,如梦幻般,一个闪电,忽然就会降临。最神奇的是,它可以在飞翔的途中靠着翅膀的扇动,而停留在半空中,颇有功夫。不过,桑迪好奇地问过女儿为什么觉得她像只蜂鸟,女儿回答说,因为她总是在忙忙碌碌的。说着,麦吉尔还伸出两只手,做着扑腾的动作。难怪女儿有事也并不经常来找她,倒喜欢去找也是一直忙碌着的阿公,还有阿嬷。这大概和父母对女儿的那番说辞有关,他们从小就灌输给麦吉尔一种观念——你妈妈忙的事情都是正经事。曾经,桑迪觉得父母这样说,是为了拉拢靠近女儿。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女儿和她父母亲的祖孙关系,倒真的挺不错的。不错到,有时候,会让她嫉妒。
桑迪把女儿给自己起的这些绰号告诉托尼的时候,托尼故意做出一种因恐惧而战栗,而又万幸不已的样子说,天啊,我主仁慈,幸好響尾蛇不会飞,也不像蜂鸟一样忙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桑迪看着他不露声色地只是笑。她知道,托尼还会补上一句:不过,即便这样,你也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恐怖分子。托尼喜欢用“恐怖分子”表达对她的亲昵和爱意。
即便无数次地插科打诨,可两人关系发生质的变化,是在去年,托尼的母亲病重又去世的那段时间。桑迪就是在那个时候里里外外帮了托尼很多,托尼对她有了依赖感。所以,今年年初的时候,她和托尼商量,干脆搬到她那里去,这样,托尼的房子可以出租出去,可以多出一份收入。当然托尼根本也不需要这多出来的一份收入,他母亲去世,给他留了两处房产,一处在旧金山,一处在夏威夷。托尼是完全可以退休了,过神仙般的日子的,可桑迪不能退,她起码得等女儿读完了大学。所以,托尼说,他等着桑迪,一起退了,再过神仙的日子。
只是,父亲对她和托尼的关系并没好感,只因为托尼是意大利后裔。
“你知道我对意大利人——”那次,桑迪带着托尼第一次回家见了父亲,父亲是这样跟她说的。话没说完,桑迪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只是,让桑迪没想到的是,儿时的记忆,让已经年迈的父亲至今不能释怀。当年自己与初恋的失之交臂,与亚瑟婚姻的失败,也没能唤起父亲那颗怜悯和同情的心。在于父亲,托尼根本就不是托尼,托尼就是可恶的意大利裔人的全部代表。无论他有着怎样的生活背景、阅历和成长史,他就是那些在父亲少年时曾经给父亲带来创伤的人。但这一次,桑迪不打算妥协了,当年错过了初恋,她服从了父亲,算是尽了孝;和亚瑟结婚,她将就了母亲,算是尽了孝,行了顺,现在她得为自己活一回,她不能,更不想错过托尼。那个周末,她就让托尼搬到了她的住处,两人住在了一起。可说也奇怪,父亲见了托尼后不久,就感到身体的不适,去医院一查,胃癌晚期。为此,桑迪一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来。虽然知道,这两者并不应该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只能是巧合,可这巧合来得可真是不够巧,不得不让人把不该联想到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父亲走了,按理桑迪可以安心地和托尼住下去了,可母亲要搬进来,托尼在,显然不可能,也不方便。托尼倒是通情达理,没等桑迪把话说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那他就搬回去住,好在房子也没出租,等你妈适应了,再搬回来。桑迪虽然并不乐意,但觉得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了。
办完父亲的丧事不久,桑迪和母亲商量,是住在原处,还是搬来和她住。哥哥那里母亲是不会去的,一来嫂子在母亲的眼里,根本不是个好人,哥哥又不管家,母亲自小重男轻女,虽然喜欢哥哥,但自从哥哥成家后,母子的关系就愈发地疏远了。当然,母亲也可以去养老院,这里很多老人都不愿意去养老院,好像是被儿女遗弃似的,脸上挂不住。桑迪想,到时候自己老了,就去养老院,干吗不去呢,有个小社区,有一些和自己状况差不多,年龄、阅历也差不多的同龄人,可以相互慰藉帮衬,还有专门的服务人员,帮着照顾,多自然,多自在呀。但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除了她不喜社交外,不会英语恐怕也难以得到服务。因此,对于去养老院,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母亲提了一下。果不其然,母亲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她以为母亲真的没听见,再说了一遍,母亲就起身走开了,母亲当时正在叠着衣服,结果衣服也不叠了,留下一篮子刚洗干净的衣物和被单,散发着柠檬味软化剂的馨香。母亲是不会说“不”字的,永远都是那么的委婉。
在父亲走了的这段时间里,桑迪一点点地意识到,在母亲和她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先天的宿命——不像大多数母女那样,女儿是来讨债的。在她们这对母女之间,情形恰恰相反,母亲是来向她讨债的。不然,为什么打小她就不得不在母亲的发廊里帮她做小妹?为什么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毫无贡献不说,简直是可有可无?而如今,父亲走了,她却要把母亲这个大包袱扛起来,背下去?更有甚者,她是绝对没有想到,一直都腰杆挺得比铁杵还直的母亲竟然会答应到她这里来住。即便现在来了,她也并不确定母亲就会在这里住下去,毕竟,母亲这辈子,自从结了婚,从来没有离开过的人是父亲。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怎么什么都那么笃定的父亲,偏偏就这么快走了,留下这么一大堆的问题和麻烦给那个一辈子只有他的女人,还有她这个一直将父亲当爹又当娘的女儿。
桑迪后来想,当初母亲最终决定到她这儿来,也许还和托尼有关。托尼的母亲晚年也是孤独伶仃。托尼的父亲在五年前去世后,他母亲一直一个人生活。托尼不忙的时候,会回去看看老人家。后来,托尼极力劝他母亲去老人院住,因为他母亲视力不好,脑子也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一出门就闯祸,不是把什么东西丢了,就是把车子撞了。每次出事,都要托尼出面摆平。可他母亲坚决不肯不再开车,还跟托尼大吵大闹,说如果不让她开车,她情愿死了算了。托尼无法,把她的驾照偷偷藏了起来。可人家老太太厉害,没驾照照样开着车出去,大街小巷,无所顾忌,自然是闯祸不断,直到有一天,她的老爷车坏了,老太太这才终于偃旗息鼓。老太太知道,托尼是不会去给她修车的。然后,她终于答应,进了老人院。
托尼的母亲虽然脑不算聪,目不算明,可身体一直还算健康。去了养老院不到三个月,老人就走了。没什么大病的人,一下子就走了,这让托尼震惊了,也让托尼懊恼不已,直到现在提起,还会自责,时不时地也会对桑迪叨唠,后悔当时他没让母亲搬到他这里来一起住,或者他搬过去和母亲住,这样他母亲也许还可以开车,肯定现在还活着,说不定还活得很好。
“当她不在的时候,我才知道失去。等我知道失去的时候,就生出了一种悔恨。”托尼这话,是对桑迪说的,“你应该和你母亲住在一起,尤其她既不懂英语,也不会开车。”托尼对桑迪说这话的时候,女儿麦吉尔也在场,女儿马上就说,托尼说得对。说来让桑迪很不解,女儿和托尼似乎一见如故。虽然在桑迪这里,托尼代替了女儿父亲亚瑟的位置,可是她发现,女儿在很多事情上的观点和态度,不与她那个生父相同,倒总是和托尼不谋而合。他们两人总是很有话说,有些时候,桑迪都担心,他们两人在背后,拿她取笑。好在即便真是那样,她也不在乎。桑迪是在一次被两人打趣之后突然意识到的,当年阿嬷和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如今被女儿麦吉尔和男朋友托尼的打趣置换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很欣慰,甚至想,女儿和托尼之间那种自然而又融洽的关系,也许是她与托尼亲密关系发展顺利的推手呢。
桑迪后来还想到,母亲之所以下定决心来和她住,女儿麦吉尔一定也在里面推了一把。这个小叛徒!桑迪也是在突然之间意识到的,自己的女儿与自己母亲的关系,竟然比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好得多,是那种相亲相爱的亲人的关系。而她与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以前要靠父亲来沟通,现在恐怕要靠女儿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铃——”电话铃声响起,桑迪一看上面的“囡囡”,心里暗道,还真有感应呢,按了接听键。
“嘿,妈,你没事儿吧?”麦吉尔语气诡秘。
“怎么了?”怎么这么说,她想。
女儿却不说话了。桑迪灵机一动,忽然道:“你是不是,又跟阿婆打电话了?”
“是阿婆给我打的,”女儿抢白着,“你怎么没让她回家里去住?”
“我——”桑迪噎住了,反应过来后抢白,“她有钥匙,随时来去。怎么说我不让她回家住?”女儿还没说话,她等不及问,“她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妈妈不高兴啦。阿婆在想是不是搬回她自己的老房子去住。”
“我怎么不高兴了。她要搬回去就搬回去。这是她的决定,你知道我的态度,从来都是来去自由。”
“不,妈,那样是不行的!不行的。”
“嘿,麦吉尔,你知道,我从来就说服不了你阿婆。这你最清楚。难道你都忘了,她想做的事情,她总是要做的,不管我同意不同意。记得吧,我不让她整天给你吃什么粽子、粥,她偏要,躲着我偷偷给你;我不让她给你零花钱,她偏给,哄你高兴;我不让她给你打扫屋子,她从来都替你打扫,搞得你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房间还可以脏,需要人打扫;我不让她——”
“妈——妈,妈——”麦吉尔在另一头大叫着,“我知道你是对的,我知道,我知道。”女儿把声音放低了,“妈,自从我谈了恋爱,我知道,因为我爱他,我可以为维克多做很多我从来不做,不喜欢做的事情,我也知道,因为我爱他,我甚至可以去做一些我认为并不对的事情,只要是对他好。”
“你想说什么?我的爱情哲学家。”
“我想说,那就是阿婆,她那样做不是为了和你做对,而是因为她认为那样是对我好。当然,你可以說她做的不对,但是你不能不承认,她那样做是好心,是因为她心中爱着我们。”
“既然说到这里,那我跟你说,你不要和维克多去中国了。一定要去的话,你必须自己出旅费,不能平白无故用人家的钱,搞得我没钱让你出门似的。”
好半天的沉寂。桑迪想,看来是戳中了女儿的要害了?
“妈——反正我是没钱去,你要是一定要坚持,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愿意给我出旅费?”
“没问题!”桑迪立马道。
“0K,”电话里传来一声呼哨,“谢谢妈妈,我想亲你。”
桑迪翻着白眼。
“但是——”女儿忽然又说。
“又但是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女儿撒着娇。
“随你的便——”桑迪知道,这个小骗子越来越不好对付,自己越是表现得想知道,越是会上她的当。她这个人事部主任的招数,快用到头了。
“0K,那我告诉你。”女儿得意地说,“即便你不给我出旅费,阿婆也会给我出。”说着,女儿哈哈大笑了起来,是一个决胜者的得意。
“那可不一样,我会跟她说不能给你出。”桑迪马上说。
“她已经跟我说过了,她今天已经到银行给我打了钱。”
“啥——”桑迪噎住了,“你瞧瞧,你瞧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越是不让她做什么,她就越是要做。简直是绝望,绝望——”
“哈哈,哈哈——”女儿只管在那边笑着,搞得桑迪在这边咬牙切齿的,“我还没说完呢,那些钱是让我给她买票的。”
“什么——”桑迪震惊,“她买票?干啥?”
“她干吗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女儿马上回嘴。
“那——”桑迪想想也对,“那她起码得告诉我一声吧?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住我那儿呀。”
“阿婆说,她会告诉你的,等你有时间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等我有时间了?”
“阿婆说你连给她看信的时间都没有。”
桑迪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也懒得应对了,转了话题:“麦吉尔,我告诉你,你能相信吗,你阿婆昨天居然拥抱我来着,”说着,桑迪发出一声高频的怪叫,搞得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能想象吗?她居然会拥抱我——我的天啊!”
“这有什么,我一直都拥抱你呀。”
“就是因为你一直这样,所以你拥抱我是正常的。可她从来都没有拥抱过我,从来,从来都没有。现在你知道你多幸福了吧。”
“哦,明白了。但是,但是妈,我一直都会拥抱阿婆的,总是!就像我总是拥抱你。那为什么她不能拥抱你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怎么一时聪明一时糊涂。平时看着挺灵光的,怎么一说到你阿婆的事儿上,你整个就一白痴。我呀,就是想说,我和她的母女关系,不像我和你的母女关系。”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是说,未必不一样,如果你更喜欢和我这样的母女关系,你和阿婆的关系也可以这样的呀,她是你的妈妈呀——”
桑迪不耐烦了,“不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明白的。你阿婆永远也不会成为我这样的母亲。”
“即便你说得对,那也是过去了。妈,你就是太强势了,别以为你是人事部主任,就是正义的化身。那是在你工作的地方。你不能把人事部主任的身份带到家里来,让所有的人服从你,阿公当然会服从你,阿婆不服从,所有你就不喜欢阿婆。可你也不是永远正确的。你忘了,你和以前的那个老板总是搞不好关系。你还跟阿公抱怨过,阿公还跟你说,即便你真的是对的,老板还是老板。还有一次,你和那个叫茉莉的阿姨,原来她是你的老板,后来你做了她的老板,结果她就变成了你的敌人,再也不理你了,你跟阿公抱怨说——”
“我什么时候跟阿公抱怨过?”桑迪简直怒不可遏了,不,不是怒不可遏,是震惊和迷茫,怎么自己都不记得和父亲抱怨过工作上的事情呢。难怪在临终的病床上,父亲有那番言语,担忧她的人际关系。
“妈—难道这是我编出来的吗?”
“只是——”桑迪口吃了,正待解释,又听女儿说,“无所谓啦,反正现在,阿婆自己也知道,她是改变不了你的,她说她自己会改变她自己——”
“她?她改变?她跟你说的?你相信?”
“为什么不?”麦吉尔道,“只是,阿婆前次跟我通话的时候,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她只熟悉回到她自己家的路,虽然她知道怎么到咱们家来,也知道怎么到舅舅家去,但到咱们家和到舅舅家的路,走起来很不习惯。只可惜,通往她自己家的那条路已经没有了——”
“对,没有了。说得很对!”桑迪不耐烦地说。
“所以,阿婆说,”麦吉尔继续道,“她要找到一条新路,能让她习惯,这样走起来才会舒服。”
桑迪沉吟着,不以为然,对于一个语言不通、文化也可以算得上文盲的老中国移民,只身一人,还会在70多岁这个年纪单枪匹马,开辟出一条新路吗?不是希望渺茫,简直就是绝无可能。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在女儿面前再多说什么,因为她隐约感觉到,麦吉尔这个小东西最近有点生分起来。从事人事工作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女儿的面前口无遮拦、信口开河,应该把那个白以为长大的小东西当成一个已经长大了的,有思想、很独立的成熟的个体来对待,不然,一旦形成了对峙,反而会把她推向她阿婆那边,这是她万万不想看到的。于是,她轻描淡写地说:“够勇敢的。”
“可是妈,我好难过,我觉得阿婆很可怜。我真怕,等你老了,我也会这么可怜你。”
桑迪冷笑了两声道:“宝贝,你放心好了,等你妈我老了,就直接进养老院,我才不会指望和你一起住,受你的闲气呢。”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后悔哟。”
桑迪不语,知道女儿在将她的军,她才不会示弱,正想着反击,却听见一声“妈——”是麦吉尔嗲嗲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似被化了。
“幸福就是家在的地方。这是维克多跟我说的話,他说,如果这个地方是家,这个地方就有幸福。你在这个地方最没有忧虑,你可以穿着内裤到处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非礼,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私人权利受到侵犯。这就是幸福!”女儿一番似是而非的表白之后,还不等桑迪追问,就挂了电话。
桑迪握着手机,呆呆的。良久,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要把眼前的麻烦关闭掉似的。不一会儿,耳畔响起了悠悠的歌声——
月光光,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唰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咯,阿爷睇牛要上山坡。
哦哦哦……虾仔你快长高长大咯,帮手阿爷去睇牛羊。
哦哦哦……听朝阿妈要捕鱼虾咯,阿嬷织网要织到天光。
哦哦哦……虾仔你快高长大咯,撑艇撒网就更在行。
哦哦哦……虾仔你快啪咪埋眼咯,一觉唰到大天光。
哦哦哦……
这是小时候阿嬷常常哼给她听的摇篮曲。她从来都没有听母亲哼过,但母亲的确是哼过的,是给麦吉尔。只是阿嬷和母亲哼的不太一样,阿嬷的月光光如水如云,飘在天空中,安详自在,母亲的月光光如露如电,似冰凌,因为她嗓子尖,那本是摇篮曲的旋律听上去倒像是催征的号角。
也许,都是因为阿嬷。因为阿嬷太疼她爱她,母亲的疼和爱就无法再向她释放,甚至反而生出了怨恨?所以阿嬷去世后,母亲变本加厉地把缺了一份疼爱的她变成了一个任自己驱使的奴隶?
桑迪是忽然意识到头疼的,她生病了。她想。要是能得一种病,一种能忘却过去的病就好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得病,也不该得病,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是得病了,不然,怎么会总也走不出母亲在她童年岁月里留下的那片阴影呢?
“安静,你也看见了,没事的时候,我们都在看书,或者干自己的事儿(她注意到麦吉尔在打游戏)。我们可以一个晚上,麦吉尔、我,还有托尼,即便我们同在一个屋子里,也是安安静静,各干各的事,绝不相互影响。安安静静的。”桑迪不知自己为什么说了两遍安安静静。
母亲看着她,似乎并不完全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可是还是点了点头。
“尤其是在我下班之后,我根本就不想讲话。”桑迪继续说,“你知道我是做人事工作的,白天在单位里,除了开会还是开会,大会小会,小会大会,还经常得辩论,没完没了地辩论,一遍一遍地和那些犯了纪律的员工重申市政府的规章制度。真的是一遍一遍地,我知道他们不是听不懂,他们是装作听不懂,故意不想听懂。说不过了,还会大吵大闹,哭天抹泪的。你都不能相信,这么大的人了,却连个懂事的孩子都不如。你看,我在班上就是整天和这种人打交道,有些人真的,是无赖,是惯犯,可是,我没办法,这就是我的工作,一天到晚要三令五申规章制度,总是免不了争论不休。所以——”她停了一下,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母亲,确定她还在听,才又说下去,“所以回到家,我不想说话,也不想看文件。”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母亲,一下子像明白了过来似的,脸上忽然生动了起来,很理解似的鸟语起来了:“噢,那我知道了,以后我看见你看书的时候,我就到下面去看电视好了。”
她才不会下去看电视呢,她根本就不爱看电视。她不只是不爱看电视,她连坐下来安静一会儿都不愿意。桑迪这么想着,却不好发作,毕竟,母亲已经开始退守,而且还给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还有——”桑迪看了一下自己提前准备好的笔记,“我的院子,你不要再动一草一木。”
“我本来,”母亲立刻又兴奋了起来,讨好地说,“我本来是想给你种一片菜地的。那些花草种了没有用的,还得浇水,浪费——”
“我们——”桑迪打断了母亲,“我们并不想要一块菜地,我们想要的,就是一个自自然然的花园。”
“你那里没有花呀。”母亲分辩着,有点着急。
桑迪双眼直视着母亲,她这是在装傻,月季、薰衣草,难道不是花吗?但是,她不想和母亲针锋相对,就道:“原则上市政府不希望居民在前院种菜,因为蔬菜收割后,菜地看上去很不美观,影响市容。你的菜地是在后院,所以没问题。再说——”
桑迪犹豫了一下,才又说了下去:“我们就是喜欢种无用的东西,也喜欢做无用的事。”她抬眼看了看母亲,见母亲的脸上毫无表情,并没有显出不耐烦,就鼓起了勇气,又径直说,“比如我们喜欢狗,所以我们养狗。养狗不是为了来看家,也不是为了吃狗肉。再比如,我们喜欢出去跑步、做瑜伽、爬山,不愿意自己洗碗、洗衣服、擦地板,虽然两个都很消耗体力,但是前者是娱乐,后者是干活,我知道你不喜欢娱乐,你觉得人的时间,就是该用来拼命挣钱,没完没了地挣钱,而不该用来享受。你以为你比洗衣机、洗碗机、机器人干得好,但你洗出的衣服并不干净、也不柔软;你洗的碗,依旧油乎乎,还有饭粒剩菜留在边上;地板就更不用说了,边边角角的地方,尤其沙发底下,你都不会去打扫。还有很多,我就不说了。但总而言之,你需要接受我们的生活方式,既然和我们一起住,你就需要改变自己,用我们的方式来生活。让我们用我们习惯的方式来生活,是对我们最基本的尊重。”
桑迪白認为说得还算平静,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楚。看母亲脸上的表情,她认为母亲是听瞳了,不然不会低下头去。她一阵畅快和欣慰,在心中憋了许久,憋得心上都要长癌了的话,终于说了出来,还说得这般平静、风轻云淡,又严肃笃定,她简直要替自己喝彩了。
“我,我想——”过了许久,母亲才开口。
“你不用想了。这就是我们的要求。我,还有麦吉尔——”桑迪说着,停顿了一下,她没想到会把麦吉尔也扯进来,但是麦吉尔必须被扯进来。
“你是说——”母亲抬起头来看着她,一脸的皱纹都在颤抖。
“我是说——”桑迪不让自己再犹豫,“我们的衣服、抹布,甚至地毯都要用洗衣机洗,厨房的抹布都有一股馊味,你知道吗?当然,这些都由我来做,不需要你再包揽。地毯和地板也要让小机器人去清理,麦吉尔已经设好了程序,每周一三五中午都会自动清理的。”
母亲胆怯地点了点头,可然后,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你需要找一件事情做,比如到老人院去给人家做头。或者开一个理发馆什么的。你喜欢挣钱,就去挣,爸爸已经不在了,没人再束缚你,你想干什么就干。让你自己高兴,你也辛苦了一辈子了,重新给自己一次机会,做一个自己想做的自由人。”桑迪说得自己都激动了起来,“总而言之,我觉得你不能再总是待在家里,应该出去,走走,看看,趁着你现在身体还0K。”
母亲没有说话。桑迪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挺直了身子,严肃地说:“你是问题的所在,你需要改变自己的行为举止和生活方式。我们每个月要和你开一次会,审查一下,评定一下,看看你是不是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没有的话,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如何更加有效地帮助你提高。总之,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行的,完全无法接受,你必须改正,而且要在限定的时间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30天内这些问题继续出现,会给你口头警告处分。之后,要是还出现此类的问题,就给你第一次书面警告处分。两次书面警告处分之后,根据规定,你会被勒令停职五天。如果继续再犯,”她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后,才说,“就会被开除。”
说完,她看了一下身边的麦吉尔,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麦吉尔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了。正白纳闷,就听发傻叫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冲着母亲,那意思好像是说:喂,都听清楚了吧。
母亲看着发傻,十分胆怯的样子,转过头来,那双丹凤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桑迪,求救一般。桑迪赶紧把眼光垂了下来,躲开了母亲这种惯用的伎俩,她从不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每当母亲抛出这种眼神,都会俘获父亲那颗善良的心。
桑迪合上了眼前的卷宗,说:“好吧,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我会把会议记录整理好后发给你。”
“那——那你得用中文发给我。”
桑迪愣住了,觉得哪里不对。是啊,英文母亲看不懂,可是中文,自己又不会写,可这么多年的人事工作经验告诉她,如果不把会议记录发给对方,对方的恶劣行为一定不会改善不说,还会耍赖。于是她急中生智说:“我用英文整理出来,让麦吉尔给你翻译成中文。”
母亲一听这话,竟然笑了。桑迪头皮突然一阵发麻,及至想到本来一直在自己身旁的麦吉尔一下子就不见了,母亲这一笑,似乎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她,麦吉尔是站在母亲那边的。想到这儿,她立刻转身,想去找麦吉尔,可一抬脚竞踩空了,身体失重,“啊——”地惊叫起来。
人,醒了,她这才发现,身在托尼的卧房,正躺在床上,全身已汗淋淋的。
原来是一场梦。
“你没事儿吧?”身边的托尼面朝她躺着,问了一句。桑迪嗯了一声说,“没事儿。”托尼就翻了个身,把脸转了过去,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桑迪呆呆地看着隐约清楚起来,依旧昏暗的天花板。她想着刚才的梦,想着怎么会做这么个梦呢。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呢?竟然开起了母亲的批判会。天哪!
幸亏,幸亏只是一个梦。
她翻了一个身,隐约见不远处的电子钟显示着两点多钟。一阵疲乏感袭来,全身的每个细胞似乎都在挣扎,潜意识里,她催促自己赶紧睡去,但细胞们却像被刚才那梦打了鸡血,还在兴奋不已。幸好明天是周日。
梦是心灵的反光镜。桑迪这么想着,心还处在虚脱状。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直膨胀着的身体开始慢慢平复下去,思绪却开始隐秘地骚动起来。梦就是梦呀。她倒是真的希望可以像在单位里处理人事纠纷那样,一是一、二是二,有理有据、义正言辞,指出对方的错误,触犯了哪些条例,严正地责令对方必须做出的改变,并给出期限,给出预期的目标,如果到时做不到,下一步的处罚是什么,一步一步升级,直至被开除为止……可是,她知道,她不能,恐怕,真的让她做,她也做不到。
其实,她无数次地想过,像母亲这样活了一辈子的女人,挺可怜的。大概母亲还算是福气不浅的,起码父亲是专心致志地待着她的。父亲虽然禁锢了她,但也给了她一个算得上安定祥和的生活——这恐怕是她那个时代、那样背景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父亲给她的是一个和这个世界隔离的小岛,在这座小岛上,她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做一个妻子、做一个女人、做一个母亲(虽然她认为母亲并不真的喜欢母亲这个角色,她真的知道如何做母亲吗?桑迪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父亲是母亲这座小岛上,唯一一座通往外面世界的桥。而父亲这座桥,只把那些父亲认为适合母亲的东西带来给她,为了保护她,为了不让她受到外界的染污,父亲一直以非典型性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着,不出门吃饭,不结交朋友,不出去旅游,也不参与外面的社交活动。父母的周末是安静的、简单的,在桑迪看来,甚至是乏味的、孤独的、毫无想象的空间。是的,可以说,父亲的格局决定了母亲生活的空间,父亲的世界决定了母亲的人生。父亲是母亲的主宰和上帝。可是谁想到,上帝先死了。
要说,父亲这辈子也该算是挺有福气的吧?——虽然这种福气,在桑迪看来,是毫不羡慕,更是绝对不会愿意去领受的。
父亲怎么可以这样的无欲无求?好像这个世界,除了母亲,除了子孙,就再也没有可以吸引他,让他好奇的东西了。白18岁在美国邮政局成为一名正式的邮递员,30年里,父親用他的两条腿,跑遍了旧金山街区的每一寸土地,送过来自地球上无数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国家和城市的信件,可在他退休35年的生活里,竟然从来没有好奇,没有想出去看一看那些未知世界的欲望。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父亲这些问题。记得当时父亲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脸上却是一片的茫然,甚至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恐惧。那副神情,让她无法不联想起当年对父亲的一段采访。
是在她上大学的时候,修了一门社会学课程,教授让学生就旧金山当地的历史做一个题为“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的项目,要求对历史事件和能够找到的当事人进行采访。桑迪近水楼台,想选一个与旧金山中国城相关的主题,她一直很好奇,那里的中国人很多都像母亲这样,一辈子生活在美国,却并不会说英语。他们一辈子待在中国城里,一辈子也不想走出来。他们生活在美国,却以古老的中国方式生活着,他们吃着中国饭、说着中国话,他们对中国城外的美国,有着一种本能的疏离,甚至是无名的恐惧和顽固的抵抗。她的奶奶是这样的,她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虽然后来父亲带着全家搬出了中国城,但却依旧吃中国饭,和母亲说中国话,不与外人,尤其是当地的白人交往,而且特别知足,无欲无求地守着他们习以为常的寡淡日子。桑迪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是父母心甘情愿的,但那次的采访作业彻底地改变了她对父母生存状态的认知。
“爸爸,为什么和奶奶他们不同,你要决定搬出中国城?”就是这个问题,把一直和颜悦色的父亲激怒了,甚至是击倒了。
桑迪记得清楚,那是个周末,父亲原本在他自制的木工房里打着一件家具。这是一间只属于父亲的小屋。退休之后,父亲几乎把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间小屋里。想到父亲,桑迪就会想到这间非法加盖出来的小屋。如今小屋还在,可父亲在哪里呢?如果母亲想卖掉老宅的话,这间小屋恐怕是必须要拆除的。每每想到这里,桑迪就会觉得自己的心被剜去了一块。因为在这间小屋里,藏着父亲的秘密,正是在这间小屋里,桑迪清清楚楚地触摸到父亲少年时一条深深的伤疤。
其实对父亲的采访,开始时还是很顺利的。父亲似乎心情很好——父亲对她总是心情很好的,有一种格外的耐心和慈爱。桑迪曾经想,也许正是因为母亲对她的格外忽略,生成了父亲对她那份额外的关爱。那一天尤其如此,甚至在那一天之后,自己曾经眼中的父亲死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立体的父亲诞生了。可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桑迪觉得,父亲对自己的那一番对女儿的那种溢于言表、行诸于外的关爱也渐渐淡了下去,越来越淡,直到后来自己有了麦吉尔,她才再次看见了父亲眼中那曾经熟悉的爱,不,是更加浓烈,父亲对女儿麦吉尔的爱,显然是双份的,而且那份爱里,竟然还有一汪她从未见过的童稚。
起初,父亲回答她的问题时,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直到桑迪问出了那个在她看来很平淡随意的——为什么会搬出中国城之后,父亲停住了手。好一会儿,父亲才抬起眼来,直勾勾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她,欲言又止。父亲看了她许久,桑迪开始没有在意,可等到她意识到父亲的异样时,已经不知所措了,在父亲的目光里,她看见了从未见到过的冷酷,好像站在父亲面前的她是个陌生人,一个不怀好意的人。
“你看过《教父》——”父亲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桑迪没有听出父亲这一句,是肯定句,还是疑问句。
“意大利黑手党的故事,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了。不过,更喜欢的是花了四个多小时看的《美国往事》。”
父亲惊愕的神情,直勾勾的眼神里,带着愤怒的阴郁:“中国城所属的那所公立中学,除了中国孩子以外,就是意大利、俄罗斯裔的。你知道?”
父亲的神情当真吓了桑迪一跳,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鸷的父亲,本来并不灰暗的肤色,像块冬日雨天里的石板。“他们都是凶悍的民族,他们的残忍和可怕,比那电影里还要真实,还要可怕。”父亲平日里眯缝着的双眼睁得老大,鼻息跟着粗重起来,嘴角上方的脸颊上刻着几道桑迪从来不曾有过印象的横纹。这种横纹,是一个人在愤怒的时候,因为极力的隐忍才会出现的——但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在经历过了无数次的人事纠纷会议之后,这种横纹常常会出现在那些有了一定年龄,自认为受了屈辱而生出满腔愤怒的人的脸上。
“他们不都还是中学生,会做出什么——”
“不!”父亲简直是恶狠狠地大声打断了她,“不,他们比他们的父辈更残忍,因为他们对待的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中国人。”
“他们打过你?”桑迪问。她是在后来才知道,她这句话问得是这么的不懂世事,没心没肝。
“打,岂止是打,杀,是杀戮,简直——”父亲简直是在咆哮了,怒不可遏的样子逼得桑迪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胆战心虚,不明就里地看着父亲。她忽然发现,身边的父亲的腰是佝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的腰变得佝偻了。她一阵莫名的心痛。
“那个时候,”父亲终于平静了下来,又开始说话了,“我们根本就不敢等到放学就逃学了。因为一旦放了学,我们就走不了了。我们总要中国孩子一起走,这样即便碰上一两个也不会被灭了。”父亲说着,脸纠结地扭曲着,“真的很可怕——”桑迪至今记得父亲当时那扭曲的脸是多么的可怕,即便在父亲被检查出了晚期胃癌之后,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无数次的检查和治疗过程中,桑迪都不曾见过那样可怕的脸。
“搬出中国城,就是为了你和你哥哥,怕你们重受我的苦。爸爸当年没有好好读书,是因为没有条件。不然,我想也许我会是一个好的工程师,或者建筑师。”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手上的木工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前还没成型的沙发椅。
“你问我,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想我不会选择在这里生活。”
人也许就是这样的,上一辈人总是给下一辈人铺好了台阶,让下一辈人可以踏入更高的阶层。桑迪后来想,对父亲的那次采访,是她青春岁月里的一剂强心针,让她顺利地读完了大学,虽然只是社区大学,之后又边工作边拿了个公共管理硕士,即便后来有了女儿麦吉尔,她也没有放弃学业,没有放弃工作,从一个普通的人事部小职员,一直做到了现在的人事部主任。
是托尼坚持要出去吃饭的。自从和托尼确定关系后,俩人就减少了外出吃饭的次数。托尼其实挺会做饭的,桑迪虽然不是个好厨娘,却愿意给他打下手。“自己做饭吃得香。”是托尼的口头禅,只是今天,托尼说家里没有备料,街角有家新开的素食店,俩人可以去尝尝。
感觉好久没有和托尼一起出去吃饭了。自从母亲来和她住,托尼搬了回来后,俩人就聚少离多。桑迪更是难得来托尼这里。托尼平日里是个内敛的人,尤其是对外人,可跟桑迪在一起,有时候却格外能讲。说是能讲,也就是逗乐子。托尼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和他在一起,桑迪觉得那个总是戴着盔甲面对世界的自己,可以偶尔耍一次赖,撒一会儿娇。
素食店11点开门。两人到的时候,店里还很静。刚刚在窗下一方小木桌坐下来,一缕明媚的阳光就射了进来,刺入了桑迪的眼中,也刺碎了她整个的身心,习惯了阴云密布的旧金山早晨的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白亮如雪的光芒罩住了她,她顿觉全身一暖,心情跟着似乎也有些好了起来。
托尼要了素食汉堡,她要了一碗豆腐汤。
“我们说说你妈妈吧。”托尼忽然开口说。
桑迪惊疑地看了一眼托尼,心想在单位里最怕纠缠人事的托尼竟然主动提出和她谈母亲,看来是有话要说。她犹豫着,不知从何开始。好一会儿了,她依旧沉默着。小店人开始多了起来,桌椅的响动,隐约的人声,让桑迪感到,自己好像正身处一个藤木环绕的丛林之中,困兽一样,走不出来,更看不到希望,即便隐约听到远处有泉水叮咚的召唤声,可自己连走出去的力气都没有。终于,她把茫然的目光移向了窗外,喃喃地说:“托尼,我最近才发现,我其实真的并不了解她,你知道,她只说中国南方话,而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我父亲是第二代移民,我爷爷也是从中国南方移民来的,父亲说,他的家乡和母亲的家乡不远,可以算是一个地方,虽然各有各的方言。可父亲不仅听得懂母亲那边的方言,说得也很好。所以,我母亲一直没学英文。我认为这是她最大的失误。你知道,她17岁的时候,是靠着嫁给父亲来到美国的。”说到这里,桑迪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塞着一团烂米粉似的,理不出个道道。
“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在这里找呢?”
桑迪看了看托尼,犹豫着,好一会儿才面色尴尬地说:“你,你了解二战前旧金山中国城里中国移民的生活吗?”
托尼似恍然了一下,點了点头。
“要不是日本人炸了珍珠港,一夜之间,日本人成了‘坏的亚洲人,中国人成了美国人眼中‘好的亚洲人,我父亲可能根本就不能读完高中,到美国邮政局工作。他或许会永远像我祖父一样,死在自家的洗衣房里。我父亲说,他们那个时候,都是回中国老家去找媳妇的,这是他们的传统,也是唯一的可能。据我爸爸说,当时他的爸爸托人给他介绍的是我妈妈的一个表姐,我爸爸去那里见那个表姐的时候,并不满意,对方家就又把几个待嫁的姑娘也叫了出来一起让他选,结果我爸爸挑中了我妈妈,那时候她还不到17岁,我爸爸25。你见过的,我妈妈长得不错,身材更好,可惜我长得不像她。”说着,桑迪冲托尼做了个鬼脸。
“不,不,不。那只不过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托尼一根食指竖起,雨刷器一样在面前左右晃动着。
桑迪心笑,耸了耸肩,才又道:“大概是他自己选的,我爸爸格外珍惜我妈妈,我妈妈也对我爸爸一直是百依百顺。她精明得很,知道只要我爸爸满意了,她就会过好日子。她曾经在中国城里开过一个理发店,就在我们以前住的中国城那幢老房子的楼下,爸爸后来怕她出事,让她关掉了,她二话没说,关了。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在联邦政府的邮局工作了几年,又如愿以偿,转到华人聚居的日落区送信,在那里买了房子,搬出了中国城。搬出了中国城,我妈就更不可能工作了。”
说着,桑迪感叹地摇了摇头,“你看,一个女人,就是这样的一辈子。在她最好的年华里,一个男人,一对儿女,就是她的全部。现在,男人没了,儿子基本上不来往了,只有我这个跟她根本就没有亲密感的女儿,如今却要相依为命。”
“你怎么会和你母亲没有亲密感呢?这,这的确很奇怪。”
“没有什么奇怪。我和她的关系就像雇员和雇主。很小的时候,我就得帮她干活。记得那时候我一放学,就得去到她的店里,要给客人洗头、上发卷、扫地,我都干过,干得够够的,烦透了。有时候客人多了,我干得饥肠辘辘、两眼发黑,母亲却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干呀,干呀,干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我长大了可千万别像她这样生活。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的时候,她就在一家理发店干活,我是后来才知道,原本父母是没打算要我的,只是因为哥哥生下来就身体不好,总是生病,父母觉得他根本活不长,才在无奈中要了我,可惜又是个女孩儿,他们想要的是男孩儿。我哥哥比我大六岁,虽然小时候身体不好,却格外受重视。最近,我使劲地想,也没想起来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母亲跟我说过什么要紧的话,做过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儿。现在能想起来的,除了在家里吃饭穿衣,就是在理发店里,指着地板,桑迪,扫地来,指着女客,桑迪,洗个头,或者,上发卷,要么就是,快点,你怎么动作这么慢,头发怎么也没擦干净,诸如此类。你知道,麦吉尔总是嘲笑我的中国话不好,她可不知道,我小时候,就不记得母亲跟我说过什么话,因为她大部分的时间根本就不在家。而我在家的时间,基本上是和阿嬷还有父亲度过的。”桑迪自顾自地说着,像在背书,没有一点磕巴,连她自己都奇怪。
“那你怎么和她交流呢?”
“当然一些基本的话还是能听能说的,最最基本的那种,生活方面的。她其实也会几句英文,真的出了门,问题也不大。但你知道,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总有一些是情绪上的,精神方面的。我自从上了学,因为语言的关系,就只能和父亲交流了,所以和父亲的关系好。我真觉得他既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母亲。而母亲就像是家里的一个保姆,一个长工,永远都在干活。可惜我爸爸是个很沉闷的人,好像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他不爱旅游,不愿与人交往,除了工作,就是待在家里,干他喜欢的木工活,守着母亲。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他们两人,一不爱旅游,二不爱出去吃饭,整天猫在家中,怎么待得住呢。你知道我母亲连加州都没出过,拉斯维加斯都没去过。我后来才慢慢明白,这和父亲早年在中国城被欺负的经历有关,他实在是很害怕这个世界,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人,尤其是异族人,尤其是你——”
桑迪忽然打住了,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失了口,便赶紧改口,继续道:“他们那一代中国移民的苦难,我是在读大学时,才知道的。我自从知道了父亲的早年经历,特别同情他,那时候,他已经退休了,我一直想说服他,带他去看看世界,打开他的白闭,可惜我一直也没时间,他就这么——”
桑迪不再往下说,托尼倒是感叹了起来,“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改变你父亲的命运。”
“对,对呀,”桑迪连连称是,“不然的话,说不定他就得和我爷爷一样,一辈子开个洗衣店了。”
“那也不容易,咱们这里的洗衣店现在可是韩国人的天下呢。”
“是啊,人真的是很奇怪。都是人,都是一个物种,却就是这么被无端地分别着。我们搞人事的最知道,不能分别,不该分别,不许分别。可实际上,我们也明白,没有分别心,只能是个理想,遥远的理想。即便是我,知道不该有分别心,可下意识地就会有,有时候甚至明知故犯,对我自己的母亲,你明白吗,我真的觉得我和我母亲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可我们竟然又是母女,现在还要——”
桑迪停止了,一脸纠结地看着托尼。
“我明白,我懂。”托尼伸出手来,在桑迪拿着餐叉的手背上拍了拍,安慰着她。
“我后来想过,其实我母亲本不是这样的。假如不是嫁给了我爸爸,来到这样一个语言一点不通、文化这么不同的国家,她应该是一个十分活泼,兴趣很广泛的人。虽然我没有和她聊过,可我能感觉出来,她其实是有欲望的。她想出去走走看看,最近我也尝试着叫她一起出去吃饭,不要总是在家里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说,你爸爸不爱出去吃饭。她就是这样,什么都是你爸爸你爸爸。我实在不耐烦了,就大声对她说,爸爸已经不在了,我现在问的是你。这不,已经出去吃了两次了,看得出,她挺高兴的,虽然外面的食物她未必完全喜欢,但起码会觉得很新鲜。所以,女人们说男人们不给她们自由,可自由给她们了,她们并没有去使用的意识。”
托尼呵呵地笑了,笑得别有深意。桑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眯起眼睛问:“你那笑是啥意思?”
托尼再次笑了,摇了摇头,才道:“听上去还是蛮有成效的。”托尼赞许的口吻。
桑迪却摇头,“说出来恐怕你都不能相信,我们什么都过不到一块儿去。从我记事开始,她就一直工作著,从来没有间断过。她不能有闲暇的时候——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我的要求。在她看来,女人好像生来就是干活的,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歇息的时候,但绝对不会在人前歇着,那是她所承袭的教育,是她认准的教养,是她认定的好人的标准。所以,在她看来,我不该养狗,我不该去做瑜伽,我不该周末没事儿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出去和同事吃饭。她认为人做一切事情都是必须有目的的,所以门前的院子不能种那些无用的花花草草,要种就种可以吃的蔬菜水果。”
托尼虽然微笑地看着桑迪,脸上却是一脸的无奈,这让桑迪更加兴奋了起来,“托尼,你知道,我真的觉得,她的存在,就是我的烦恼,更是我的悲哀。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才能既让她觉得舒服,也让我觉得过得去,还能保持双方的和谐。我觉得自己好无能,也好无奈,好——”桑迪说着,伸开十指,两只手成了两把叉子,插入长长的头发里,抱住头,全身跟着微微抽搐了起来。
托尼再次伸过手来,在她的头上、手上、胳膊上摩挲着,嘴里还不时发出她熟悉的却毫无用处的开解。好一会儿,桑迪才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托尼说:“你说,托尼,我是不是一个坏女儿?甚至是一个坏人。或者起码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我真的不理解她,也无法理解她,根本就无法。”
“不,不,不是这样的——”托尼急急地说着。
“你知道她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特别陈腐、谨小慎微、毫无自我、绝不参与,又我行我素的那种我最怕在工作中遇见的人。我真的受不了她,可我又真的没有想到,老天爷竟然会安排我来和她度过她的晚年。唉,我,我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身上还被绑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我的手脚都被捆绑着,根本不可能甩掉那块大石头,又不能挣扎,越挣扎,沉得越快,沉得越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石头一起往下沉,越沉越深,直到被淹死,同归于尽。”
“不是不是不是,桑迪,你还有我。记得,你还有我。”托尼急促地叫起来,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伸手过来握住了桑迪的手腕,摇晃着,“你想得太多了,听着,你妈妈没有那么可怕,她毕竟是你的妈妈。”
桑迪已经哽咽了,低眉垂目,眼中一直打转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没有去擦,只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她说:“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每当我看见麦吉尔提到阿婆时那亲密的样子,我就想,也许真的是我的错,我对她太不了解了。你知道,麦吉尔现在俨然就是我母亲的代言人了。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桑迪,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努力了,太追求和谐完美了。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但现实就是这样。我们——”托尼停了一下,才又说,“你和我,你的母亲,还有我们,都不完美。但我们都向往完美,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桑迪无语,木讷地一动不动,像没听见托尼的话。
“听我一句话,桑迪,你需要帮她,无论她曾经对你做了什么,但你必须要帮她。她现在只有你了,而且你,你看,你的工作,一直就是在帮助员工,让他们认识到不足,帮着他们变得更好,你帮助了那么多的人,当初我手下那两个家伙就是被你的耐心和坚持改变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打垮你的。我相信。我真的很相信你。你是个太阳,你有阳光,你会带来温暖。桑迪,我知道,你可以。”
桑迪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托尼,苦笑着摇了摇头。
托尼一脸纠结,搓着双手:“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我觉得你需要帮她找到一件她喜欢做的事情。记得嘛,那句,是这样说的:要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在世长寿。记得吗?”
桑迪全身一震,仿佛久久沉睡的人,被一声响雷炸醒了一般。跟着,她的耳际传来遥遥的声音:“我儿,要听你父亲的训诲,不可离弃你母亲……”
托尼还在继续说着,“像我,喜欢看篮球,喜欢修汽车。像你,喜欢养狗,喜欢瑜伽。找到能寄托的兴趣,人就会变得充实满足起来,也会慢慢学会如何与自己好好相处。我只要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会觉着,活着真好。”
桑迪点头,喃喃道:“我也这么想,只是,除了剪头发,做家务,我真的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兴趣。”
去之前,桑迪本来想给母亲发个短信的,但是她没有。她后来后悔时想,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该做的事情不做,即便是顺手就做了的小事,就是要和自己较劲。午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她就带着发傻驱车去接母亲,然后回家。
路上,她想象着母亲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在打毛衣?不用说,房子里里外外肯定是大扫除了一遍,屋外的菜地早就荒芜了,倒是省事儿了。想来想去,她觉得母亲在自己的房子里待了一天多,真的不会有太多的事情干。也许——她想,母亲昨天不肯回她那里去,恐怕是要收拾房子,难道母亲真的想死心塌地地和她住下去,准备把老屋租出去?难说,真的很难说。
母亲的房子在旧金山的华人聚居区,那里中国超市和店家聚集,生活方便,虽然也多了份喧嚣,但租房子倒是很紧俏的地段。当时她向母亲提议搬到她这里来住,问母亲老房子怎么办时,母亲毫不犹豫,四个字回答了她,“先就这样。”桑迪后来想,母亲的回答是极其聪明的,“先就这样”给了母亲最大的灵活性,在自己这里住得好的话,她的房子便可以出租,不好的话,还可以搬回去。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人家母女之间都是小棉袄老棉袄的,可是自己怎么就是和母亲一点感应都没有呢。
记得有一次,两人一起出门,在车上,母亲试探性地问过桑迪,要不你把我和你爸的房子租出去吧,一个月也不少钱,可以帮着交麦吉尔的学费。桑迪只说“等等”,她并不是怀疑母亲的诚意。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经彻底说服了自己,她的女儿麦吉尔的诞生,催生了母亲心田中对她吝啬的爱,对麦吉尔,母亲这个阿婆是没得说的。麦吉爾就像一年的秋季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接受着满满的收获,而她桑迪,却要经过冬日冷漠的枯干,春日挣扎的生发,和夏日烈火的煎熬之后,才能终于结出果实来。
桑迪当时说“等等”,还是因为她觉得母亲未必能在她这里住下去。想必这一点当时母亲也和她一样,心里明镜似的。但母亲并不知道隐藏在她心里的另一个原因——那间只属于父亲的非法加建的木工房。在桑迪的眼里,父母这套两居室的宅子,除了那间父亲亲手设计和隔出来的木工房,其余所有的空间,都是母亲的,甚至包括父母共用的卧室。
不过,母亲这次松口说让她出租老屋,桑迪倒是也有点觉得到时候了。虽然母亲在自己这里并不那么舒心,但毕竟也住了三个月了,三个月住了下来,三年就能住得下来。就像当时,她和亚瑟决定离婚后,还是在一起住了三年,直到亚瑟买了房子,才搬了出去。人,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下来,只要别无选择。她还知道,母亲一旦决定和她住下去,恐怕就再也不需要老宅了。也许有一天,母亲会说,把老宅卖了吧。
可自己真的做好准备,把父亲那间木工房拆了吗?
桑迪的车子在母亲房子前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停车位。门铃按了半天,也没见母亲。她又拨了母亲家里的座机号码,站在门外,隐约能听见屋内电话铃声一直没完没了地“铃——”“铃——”地响,可就是没人接,也没人出来开门。桑迪这才拨打了母亲的手机号码,还是没人接。
桑迪忽然就不耐烦起来,后悔自己没提前发个信息来,晚上还要去做瑜伽呢,她急着赶紧回家做准备。若是提前通知母亲,现在看见的情景应该是,母亲已经一切就绪,正心急火燎地站在门口等着她。
她正四顾着,却发现拐角处母亲正一路小跑地往这边赶。桑迪简直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呆住了。她知道那是母亲,但似乎又不是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简直像是忽然间就老了,动作缓慢了许多不说,人也变得呆呆的,用母亲当年喜欢骂她的话,简直是一只“呆头鹅”。虽然依旧是讲究的,衣服穿得是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更是随时都可以拍肖像照,脸上却没有了那种优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滋生出来的庄敛和淡定,这倒让桑迪想到当年母亲在阿嬷面前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媳妇的局促来。可是今天,母亲显然是欢欣的,轻松的,甚至是格外喜悦和激动的。竟然还小跑了起来,两只胳膊跟着张开,一上一下,像一只蝴蝶在翩翩飞舞。她这才注意到,母亲的手里拎着那个精致的白色小包,她知道那里面放的是钥匙、现金、梳子什么的,可能还有一些发卡和纸巾之类。那小包还是去年母亲节时她给母亲的,丝绸的缎面上嵌着一些似珠玉的球球——那是手下一个中国来的女孩子送的,桑迪知道自己是肯定不会用的。说来也奇怪,她一见那东西就觉得母亲会喜欢,果不其然,这么多年来,她给母亲的母亲节礼物中,母亲恐怕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件。开始拿到这个丝绸缎面小包后,母亲竞还不舍得用,直到父亲生病,她常常要出门去医院,便拿出来用了。因为是白色的,其实经不得用,可这已经快一年了,那款小手包看上去倒还是蛮新的。母亲其实是个很精细的女人,对待那手包和对待那永远完美展示的发型一样。桑迪甚至想,可惜她嫁给了父亲,要不然,嫁给她家乡的一个绅士,恐怕也是个享福的阔太太呢。
看着翩翩飞舞的母亲,桑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也在松动,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她可是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母亲跑步的样子了,而且还这么的灵动,一下子就在眼前,倒让她恍惚了起来。这——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呀,实在是对不起——”母亲拿着那个丝绸缎面小包的手扬着,略显慌乱,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到了近前,她冲着桑迪笑着,那只扬起来向她打招呼的手拍起了胸脯,试图平复剧烈的喘息。走过桑迪身边,她并不停留,径自迈过大门槛,走进院子里去开门。
“我忘记带钥匙了。”桑迪说着,狐疑地看着从身旁走过的母亲,忽然,她发现母亲的背弯曲了,像只弓。
“我想你是到了的。你总是准时得很。”母亲说着,已经开了门,进了屋。
一直身前身后转悠着的发傻迫不及待地抢在桑迪的前面也进了屋,四下里跑了去。桑迪进了门,家里的变化和她离开时并不算大,俨然一直有人住着似的,一点都没有生疏感。果然,母亲回来把房子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除了母亲的厨房惯有的食物的味道,还透着一股特别的父亲的味道,一种油漆味。
“你去哪儿了?”桑迪站在门口问,因为母亲只带着一个小手包出门,又没带东西回来,显然,她出去不是去买东西。
“拐角那家老年活动中心。”母亲说着,端着一只粽子从厨房门口走出来,示意桑迪进去吃。
桑迪一阵反感上来,要说什么,却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把要说的话压了下去,顺从地走进厨房,就又听母亲道:“那里刚刚开了一个老年发廊。我跟发廊的老板娘说了,以后我就每天下午去发廊。她是我同乡,是我的姐妹。”
桑迪不说话,看着粽子发呆,犹豫着是吃还是不吃。
“我想反正我没事,不如去帮帮忙。”
桑迪不说话。心里却道,这么多钱,还要出去打工,伸手拿了个粽子,开始剥起来。
“那个老板娘是个好人,信主的,她每个周末都免费给老年人理发。有些人有钱呀,一定要给钱,还给得不少呢。不过,大部分人是不给钱的。她一点都不计较,人家给钱她也要,不给钱就算了。我跟她说,我正好去帮忙,反正我也不要工钱。你知道的,我怕闲着没事儿干。”
桑迪一惊,想起中午托尼跟她说的话,心里一阵松快,却不言语,用调羹舀了半勺子糖,撒在面前盘子里的肉粽上。肉粽散发出一种新鲜的袅袅的竹叶香气来。
“你在家忙什么了?”桑迪问。
“我把你爸爸喜欢的那几件家具重新刷了一遍漆。”母亲说着,又端了一盒子波罗蜜放在餐桌上——这是桑迪最喜欢吃的水果。
桑迪心里一动,继续吃着甜甜的粽子。
这时,传来了发傻的叫声。那叫声里,桑迪听出了激动。根据声音的方位,她知道那是父亲的木工房,大概是看见了母亲新刷的油漆。
“机灵呀,真是机灵的畜生。”母亲似乎是自言白语,“桑迪,”母亲叫了她一声,说,“你也过来看看。”
不等她应答,母亲已往里间走去。
桑迪跟着母亲,穿过走廊,拐过弯,就发现了焕然一新的小屋子。
这间父亲为了做木工活给自己建的小平房,和车库相连,独门独院。为了方便,当年父亲在这个小平房的角落里,还建了半个洗漱间,有喷头式淋浴的洗澡间、厕所和洗漱盆。父亲不仅脚力特别好,做邮递员,在旧金山走街串巷送信30年,还是个巧手能干的人,各类家具他都会打。这家里的家具,没有一样不是父亲打的,当年桑迪结婚的时候,很多家具也是父亲打的,后来,连女儿的玩具也是他做的。父亲做的家具,不仅样式雅致,而且做工精细,又结实耐用。桑迪曾经想,父亲如果能去上个大学,上个建筑系,说不定会是一个很不错的设计师。父亲把自己的精气神都放在了这些心爱的玩意儿上,甚至影响到了女儿,不然女儿也不会选择读建筑系。这年头,谁还想去学建筑呢,只有中国来的孩子,像维克多,中国需要大兴土木,回去以后,恐怕找工作不难。
自从父亲去世后,桑迪就没敢再进来过。一走进来,她就会有一种幻觉,好像父亲还坐在那个他自己打的沙发上静静地休息——那是父亲老年后最常坐的位子。自58岁退休到84岁去世,父亲的时间大多是在这里打发的。
眼前,这间小木工房显然已经重新整理过了。桑迪记得很清楚,两三个月前,她和母亲搬走时,把一些父亲的东西都挪到了这间闲置的小屋里。可是现在,那些东西不仅不见了,而且原来放在这里的父亲用的宝贝工具,锯子、刨子、尺子之类,和一些木料也都不知了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易但并不是不讲究的梳妆台,还有一个木制的书架,书架上摆着两个皮革箱子——据说那是母亲当年从中国带来的结婚嫁妆,里面装的都是当年她最值钱的东西。最显眼的是书架最上一层那张父亲抱着熟睡的麦吉尔打盹的照片——那是桑迪的杰作。
桑迪被那带着木质相框的大照片惊住了。这是一张久违了的照片,记得那是个周六的下午,那时候她正在忙着拿硕士学位,周五晚上没像往日那样来接麦吉尔,直到第二天下午交了作业才来。那日母亲不在,她进来后,一路找到了这间小屋,看见了坐在老爷椅里的父亲,和他怀中抱着的麦吉尔。桑迪站在门口好久,痴痴地看着这一对祖孙,五味杂陈。她不知道是羡慕麦吉尔,还是嫉妒麦吉尔。是的,那时候,桑迪似乎都并不确定自己的情绪,有羡慕,也还有嫉妒。她是多年以后才明白的,当母亲也对麦吉尔疼爱有加的时候,桑迪才真正明白:也许,人的慈悲感与岁月相关,也或许与自身的生活状况相关。当岁月老去,当衣食无忧,慈悲感也就藤蔓一般随着老去的时间滋生出来。多么幸运的麦吉尔!那一刻,桑迪无比想念她的阿嬷——那个有着一双怪异的小脚,却无比娇宠她的老太太。
這一刻,她有一种冲动,想把这张带框的照片带走。这么想着,她不禁上前一步,立刻发现,那镜框和承载着的书架是一样的质地,乍一看,相片像是镶嵌在书架上的,和书架浑然成为一体。显然这是父亲的设计,是父亲为母亲打的,书架式的梳妆台,和梳妆台上母亲最在意的两个人。桑迪顿时感觉身子像灌了铅,不知所措地看着照片上的父亲。坐在老爷椅里的父亲,侧着身子,歪着头,面对着向他侧着身子也歪着头的麦吉尔,闭着眼睛,好安详好舒适好满足的样子,沉浸在他所拥有的世界里,与外面的世界已经毫不相干。
母亲当初决定搬来和她住,或许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甚至应该说,下了很大的赌注。记得当年,父母和阿嬷一起住的时候,母亲是个受气包,总是被呼来唤去,总得低声下气,后来父亲在城外买了房子,从中国城搬出来,母亲这才有了属于她自己,能让她做主的家。母亲显然太知道和长辈一起住的无奈和拘谨,所以当年自己和亚瑟做结婚准备时,即便母亲那么中意亚瑟,却坚决反对她住到亚瑟母亲那里去。亚瑟上面四个姐姐,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为了让亚瑟答应不去和他的母亲住,母亲和亚瑟说过好几次,虽然桑迪那时候根本就无所谓。但那以后,桑迪就知道母親是坚决不愿意合住的,这也是父亲去世后,桑迪根本就没料到母亲会愿意来和她住的原因。可是,母亲不仅答应了,还真的来住了,不仅来住了,还已经来住了三个月。现在,母亲终于还是决定离开,回到属于她自己的那幢老房子里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失败,也忽然之间认识了母亲——母亲是给了她这个做女儿的机会的,也给了母亲自己机会,但显然,她这个女儿,并没有充分地利用好这次难得的机会。
“发傻,你不好,你怎么能见到有吃的就摇尾乞怜呢。你能不能长点记性?”发傻回到桑迪身边来了。桑迪恨恨地叫着,声音并不大,语速却很急。
发傻像没听见似的,兀白闲走,满地转圈圈好似寻找着什么。
“发傻,”桑迪又叫了起来,这一次的声音更似严厉了一层,冷冷的,硬硬的,“你不是发傻,你是在装傻。”
发傻哼哼着,像是听懂了什么,站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摆出一副可怜相,怕怕的,低着头,斜着眼睛看着她。
“你最近真的很不好。”桑迪骂着,似有很多的话,可又无从说起似的,哽咽住了。发傻再次哼哼着,眼睛看向了别处,一脸委屈,不知所措的样子。
“发傻,我一直以为我像父亲,我现在才知道,我其实更像母亲,虽然,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她,甚至都没有真正平等地看待过她。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个性,其实更多地遗传白她那里。我不满足,所以,我在拿了大学学位后,又去拿了硕士学位。我的命运也像母亲,甚至还不如母亲。母亲遇见了父亲,一辈子和她执子之手,而我碰见了一个像父亲那样除了自己,谁的需要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小少爷,所以我只能一肩挑起父亲的责任,养家糊口,另一肩又担起母亲的责任,教育女儿。”
发傻一动不动,依旧看着别处,好像那是它梦想的地方似的。桑迪自己倒是先心软了下来,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长凳。发傻立刻有了反应,一个兴奋,跳了上来,趴在了她腿边。桑迪伸手摩挲着发傻的脖子,发傻顺从又舒服地依势摇晃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又幽幽地睁开来,讨好地看着桑迪。
发傻是聪明的,桑迪想。片刻,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其实发傻不是聪明,你觉得它聪明,是因为它知道你的心而已。它知道你不喜欢你妈妈,所以,它才敢这样对你妈妈。桑迪心里一惊,那个完美的自己又在鞭挞这个任性的自己了。
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冲着发傻说:“我其实也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自从她来了,我就觉得没有了自己的家。”发傻把脸转了过来,看着桑迪,桑迪却不看它,目色茫然地看着虚空,“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和她虽是母女,可我们连起码的理解也没有。我从来就不明白她,她也从来都不懂我。以前父亲在的时候,我并不觉得缺少什么,可是父亲这突然一走,留下我们母女两个,搞得我们简直像漂在海上的两根浮木,即便撞在一起,也不会成为同路人,而且越是有撞击,越是走向相反的方向。只是——只是我不甘心,你知道吗?你明白吗?我一点都不甘心。我是人事部主任,是处理人事的专家,可我怎么连和自己母亲的关系都处理不好。不只是处理不好,简直就是无法相处。我真是失败,真的太失败了。”
发傻长长地哼了一声,半站起身,往这边靠了过来,在桑迪的胳膊上舔着、蹭着。桑迪忽然恍惚起来,竟然看见了阿嬷慈祥的手在她的脸上摩挲着,叫着,囡囡,我的囡囡啊,你的命比你姆妈的好,好得多嘞。阿嬷知道,阿嬷最知道。“阿嬷,阿嬷——”桑迪委屈地喃喃着。一阵冲动,她弯下腰,把发傻抱了起来,一只手插进它脖子上的毛发里,不停地摩挲起来,边摩挲边娇声说,“你还对爸爸说,我是你孙子辈里最有出息的。可你看看,你看我爸把什么留给了我呀!你,你——他——”桑迪把头靠了过去,才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是发傻,不是阿嬷。发傻正满眼晶莹地看着她,看上去,一脸的悲伤,一脸的同情。桑迪忽然醒过来一般,把发傻往怀里一搂,低头“嗯、嗯”,无限爱恋地亲着发傻,像亲当年还是婴儿的麦吉尔,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发傻知足地,默默地任主人向它示好。“我和她更应该是这样的才对呀,相亲相爱,亲密无间——”说着,桑迪忽然眼睛发胀,鼻子发酸,两串泪珠奔涌而出,她心如刀绞,索性抱着发傻呜呜地哭了起来。
“汪——汪——”
这不是她的发傻在叫。桑迪被两声狗叫从泣不成声的余兴中惊醒,她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团橘红色的云雾在她眼中炸开。
“你没事吧?”刚才那个在远处的橘红色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边了。
“哦,哦,我没事儿。”桑迪说着,赶紧用手背轻描淡写地在眼角划过,怕那里还留着自己伤心的印渍。
“你可以把这个带给你母亲吗?”桑迪抬头一看,见眼前是她家里的一个日式瓷锅。她正自狐疑,就听橘红色女人说,“上次我们教会做慈善活动,你母亲做了不少肉粽带来。走的时候,她忘记带回去了。”
“教会?”桑迪嗫嚅着,她没想到女人的英语很流畅,带着中国人的口音。
“是啊,是我带她去的。”橘红色女人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尖顶建筑物,“有一天中午,我看她一个人一直在这里转悠。她怕我的狒狒,可是狒狒很喜欢她,老是追着她。我们就认识了。”
桑迪看着橘红色女人,不知所以的样子。
“下次你也来吧,带着发傻一起。狒狒喜欢发傻。”女人指着正在嬉戏的两只狗狗。
“你知道它叫发傻?”
“对呀,你刚才叫它,不是发傻吗?”
桑迪恍然。忽又不好意思起来,难不成女人已经站在她身后多时了?这么想着,格外不自在起来。
“你母亲好怕狗呀。”橘红色女人说,一脸的惋惜,“其实,我以前也不喜欢狗狗,狒狒原来是我母亲养的,她过世时,不担心我,只担心她的狒狒,让我一定把狒狒照顾好。好在,教会里有很多人很会养狗。你看,我现在已经离不开它了。天天都是它陪着我。”
“我母亲?她,信教了?”桑迪狐疑。
橘红色女人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她只去过两次。第二次就帶了很多肉粽,特别受欢迎。不过,我觉得你母亲特别有善心。”
见桑迪不说话,橘红色女人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基督徒。我更相信佛教。我相信人有前世,也有来生。就像我和我妈,这辈子她对我这个女儿都不如对她的狒狒好,可是我却对自己说,爱她,是我的事儿,与她对我怎样无关。这是命,我认!”
桑迪听到这里,想说些什么,却语塞了。
“现在不是流行那么一句话吗,爱你,与你无关。我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桑迪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看着橘红色女人发呆,想着,难不成母亲和这个女人说了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桑迪失魂落魄的。“爱她……与她对我怎样无关。这是命,我认!”橘红色女人那幽怨、无奈却又笃定的样子,一遍遍,海啸一样冲击着她。
是吧。人怎么可以摆脱自己的命运呢?就像她,在单位里,被要求一视同仁,可是她做得到吗?她做不到!可作为一个人事部主任,她又必须做到!从情感上做不到,在理性上也得做得到,不然她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可是,真的有人能做到吗?桑迪一直是怀疑的。
假如那个来自中国广东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假如自己没有和那个广东女人有着早年的那些纠葛,假如那个广东女人不是她挚爱的父亲的女人,假如那个广东女人不是她心爱的女儿的阿婆,自己面对这样一位外表格外优雅,而心地又很单纯的广东女人,应该会生出连连的好感的吧?即便不会,也不会心生恨意。桑迪想。
可是为什么,到如今,做了母女,反而彼此怨恨,相互折磨呢?
也许,也许是期望害了她。害了她与那个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而简单的女人的母女关系。如果不是母女,她们之间也许反而会生出一种更加和谐、友好,甚至可能是亲密的关系。就像阿嬷当年说的,也许上辈子母亲欠了阿嬷的,这辈子要来还债,而自己也是上辈子欠了母亲的,这辈子得来把债还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桑迪曾经希望能有一个像人事部手册那样的本本,明明确确地告诉她该如何处理与母亲的关系。她敢保证自己是能够做到的,但有了这个本本,她可以拿去给母亲,这样她也许不必做那么多,母亲也不至于做得那么与她的期望和想象背道而驰了。
途经那家教堂时,桑迪忽然起了念头,想进去看看。
教堂于她,一直是个谜,是那种格外好奇,却又格外怕去触碰的地方。基督徒她身边倒是很多,当年麦吉尔有两位钢琴女老师,来自欧洲,是天主教徒,在他们的教会中也十分活跃,为人特别热情,总想着把自己给奉献出去,好像那样真的就能死后进天堂。虽然因为女儿的关系,和她们关系也不错,但不知是不是与信仰相关,桑迪就总觉着在她和她们中间,隔着一层什么无法逾越的东西,就好像美洲和欧洲,隔着大西洋那样。彼岸人,也是一种彼岸人吧。
还有她高中的闺密,很早就成了基督徒。因为那段不幸的婚姻,她受洗皈依了。在闺密跟她细数皈依心路的晚上,年轻的桑迪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的闺密嫁给了耶稣基督。她不知道是替闺密惋惜,还是为她欣慰。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是关乎神祗的地方,她心里就会隐隐地滋生出一种恐惧感——那里的神是要把她收了去的。于是,她从来没敢一个人独自走进过教堂、佛堂、庙宇。只是,她有时也狐疑,人,总是怕孤独的,有神做伴岂不是很好吗?对于神祗有怕觉,恐怕真的是自己凡根太重了,难以度脱?
此刻,桑迪已经带着她的发傻,走进了洒满落日余晖的教堂。
高耸肃穆的大殿里,人影稀稀拉拉,一块人头密集的地方,似在参观,一个导游样子的人在指指点点地讲解着。桑迪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日,教堂是开放,许人参观的,但并不需要买门票。于是,她没有往大殿中央走,而是沿着边缘的环形石阶缓缓而上,她想直接走上最高处。起初时,旋梯虽然幽暗,但却还算宽敞,只她一人龃龉独行,偶尔也有几许忐忑,但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发傻在她的脚前走着,起初撒着欢,随着旋梯空间的狭小,每层梯子高度的加大,开始现出胆怯相来。“没事儿的,我在这里,没事儿的。”桑迪手牵着绳子,嘴里嘟囔着。说不上为什么,此刻的她,清楚地感觉到,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现在的她一点怕觉都没有,即便只有她一个人,发傻需要她的保护。她甚至觉得,即便真的碰见什么她从未见过的神灵或鬼怪,她也不会害怕的。
来到了中层的环形站台口,转进小门廊,右手边是一个半圆形的长凳。为了发傻,她走了过去,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发傻在她脚边趴下来,满意地喘息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声,桑迪环顾四周,垂下眼睛,试图想辨析出那轰鸣的来处,可身体却如一个共鸣的音箱,一种不常听到的声音,浑厚悠远的声波,似远尤近,盘旋着,恍惚闪烁。她索性闭上了眼睛,继续分辨着。似有人声,却也不确定,心叹道,自己实在是太心浊了,即便在这里,在这个高度,听到的依旧是人间低层尘世的噪音,听不见来自灵界的天籁?
小憩过后,心绪开始转静,此刻的桑迪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静谧,甚至让她想起了父亲曾经在她小时候讲过的一句汉语的诗句:“蝉噪林愈静。”
从中楼向顶楼攀爬,世界就只有她和发傻了。因为空间的狭小,楼梯已经基本呈垂直上下,想转个身都已十分困难。最令人胆战的是不能往下看,因为楼梯的台阶之间是空的,一眼望下去,人像悬浮在空中,一旦血压汹涌,或者大脑激荡,恐怕一个好好的人也会气短意沉,不知该前行还是后退,才能保证胜算。这大概是攀登的人都会有的一种感觉吧,正如每个人的人生,走着走着,总会走入一段进退两难、不知所向的境地。
顶楼的周长其实很短,大概也就二十多步,便可以走完。也就是说,也就二十来步,整个旧金山湾区就可以尽收眼底,一览倾城小了。
桑迪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大概是太晚了,老天爷不肯赏脸。此时的天外,重云密锁,不见天光。她远眺天际线和太平洋连成了一片,要不是隐隐约约的点点繁星和耳畔的海风呼啸,桑迪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了。不远处飘忽闪烁的岛屿,时隐时现,漂浮着,移动着,她的眼神追逐着,试图辨识着。忽然一个恍惚,整个人轻飘飘的,升腾了起来,那大地之上、海水之上的云雾,俨然化作她的羽翼,载着她凌空飞翔……
一束光从云层里的某个地方突然透了出来,海洋、大地、城市、岛屿,连成了一片,一片亮堂堂的世界。再仔细看去,云层下的城市和岛屿相连,海洋和大地相连,因为有了光,凡尘不再是一样的。哦,桑迪此刻早已经激动不已,整个人悬浮着,还在上升之中,和光同尘,她像忽然间明白了这句曾经听来的古语,心旷神怡,感慨万千。
“你又出去?”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桑迪的身后,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母亲简直像是练过轻功的,走起路来一点声响都没有。不等桑迪回答,母亲忽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说:“哦,我忘了,我怎么又给忘了呢。你要去做瑜伽,对,你要去做瑜伽,你,你跟我说过的。只是,我不知道是今天晚上。”
桑迪盯着母亲看,见母亲并不抬头看自己,而是惶惶地,四下里像是找着东西,心里想,真是会装,明明看见我摆着运动包。可话出口,却是,“对,是今天晚上开始。你看看我,像不像个孕妇了?”说着,她拍拍自己的小腹,又瞟了母亲的肚子一眼。她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口吻,更惊讶,自己说完这些话后轻松的感觉。
母亲抬头看了她一眼,桑迪明白,母亲显然意识到了她目光向腹部的移动,和想表达的意思,会心而又腼腆地笑了笑,低下头去。
“我不是不让你出去,我也不是担心你。我只是想——”
母亲没有说下去,好像在斟酌后面的话该怎么说出来。桑迪心里却“咯噔”一下,想起自己上次和女儿打电话,她对女儿抱怨说,你阿婆现在还在管我,连我晚上出门,她都要像以前我小时候那样,追问要去哪儿,干什么,见什么人,几点回来。我跟她说,我已经50岁了,不是5岁。叛徒,小叛徒,肯定是那个小叛徒告了我的密。
“我还是把你当成以前的那个小囡囡——”母亲龃龉着,似乎话还是没说完,又卡住了。
桑迪心头剧烈地一震,“小囡囡,小囡囡”,这久违的小囡囡——这是她的小名,是父亲给她起的,印象里,母亲很少这样唤她,母亲一直坚持叫她“桑迪”,为此,母亲还曾经解释过说,在他们的老家,都是这么小囡囡小囡囡地叫小女儿的,她不稀罕,她觉得桑迪很特别,她的女儿不该是小囡囡,而應该是小桑迪。想到这儿,桑迪的嗓子口有什么涌了上来,她赶紧侧头看向发傻。发傻知道她要出去,正依依不舍地在她脚边转悠着。
“我很快就会回来。”桑迪说,“等我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回中国的事儿。”
“噢,啊——你,你知道了。”母亲显得十分局促。
“我想,我也跟你一起去吧。因为你从来没带我去过你的家乡。”
“是,是耶,是耶。”母亲忽然笑了,笑得很腼腆。
“不过,你得给我做翻译。你知道,我,我的广东话不行,都是你,我小时候你没有好好教我。”
母亲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两颊忽然展开,又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得会心。
“好的,谢谢。我的女儿。”
桑迪赶紧转身冲了出去。她不敢再多一秒钟面对母亲,她知道自己就要失控了。她是个人事部主任,她知道怎样避免情绪失控。
这是从母亲的嘴里第一次说出的“谢谢”。母亲从来都不会对她说谢谢的,谢谢只属于外人,不属于家人。父亲说过:家人就是家人,说谢谢太见外。
桑迪走出门来,一眼看见的是家门口那小和尚头般的前庭花园,一个影子在窗户上晃动了一下,定睛看去,母亲虚虚幻幻的身影出现在影影绰绰的幽暗中。她赶紧转过头来,心中一阵怅惘,那窗玻璃后面的身影,以后恐怕难得再看见了。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怅惘,或许还有一种麻木的无奈。她不知道,说不清,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正像母亲拔除了小院里那些无辜柔弱的花花草草一样,无助孱弱的母亲是被她从这个屋檐下赶出去的。
桑迪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来上瑜伽课了。白麦吉尔上了大学,她和托尼搬到了一起,可托尼上班远,常常还要去远郊的水电站视察,两人见面的机会都少,更不用说相聚温存了,于是,下班的时间大都给了托尼,把瑜伽给退居二线。这一退,就是一年多。现在,瑜伽教练艾玛见到桑迪,很是高兴,和她寒暄着,问她一向可好。
如果是平日,桑迪是不愿意多说自己的私事儿的,可是今天,她竞身不由己就脱口而出,“你知道的,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父亲去世了,然后,我母亲搬来和我住。你知道,我的生活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我,我——”她想故作轻松,可还是没能说下去,她现在真的明白了,当事情变得复杂,情感变得莫测时,语言是多么的乏力,“艾玛,我需要你,我需要瑜伽,所以,你看,我来了。”桑迪已经摆好自己的瑜伽垫子,双手合十坐在了上面,摆出一切就绪的姿势。
“哦,我知道,我可以想象。”艾玛一脸同情,说着,上来温情万种地轻轻地抱了抱桑迪。那种曾经有过的私密和亲切感立刻复苏了。她真的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有点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好像一个人分裂了,分裂成了好几个自己。一个是想留住母亲以尽孝道的自己;一个是信任母亲让她爱做啥就做啥,自己只在一旁等待,等待她有所需要再出手的自己还有一个对过去还不肯放下,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自己;当然还有一个,是为了守住对父亲承诺的自己。最后这个自己是她原本希望去成就的,可现在,她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哪一个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最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自己。
“你知道,桑迪,见到你我真的太高兴了。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呢。”说着艾玛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一个布袋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吗?”
“手机?”桑迪不确定。
“对,真是聪明。”艾玛点头,“知道为什么我要带手机吗?”
桑迪并不想回答,因为她已经看出来了,艾玛肚子里有一大堆话要倒给她,便笑着说:“你就赶紧说吧。”
“家里遭劫了,这不,安装了警报系统,得靠手机通知我。”桑迪点头,她知道最近旧金山湾区劫匪泛滥,连续听到好几家遭劫。
“那你母亲?!”桑迪突然想起来,艾玛的母亲也是和她一起住的,老太太很早离了婚,一直跟着艾玛住。好在,艾玛和她母亲关系一直很亲密。
“你听说过吧,父母是修行路上的第一尊佛。我妈呀,那可真是一尊佛。人家那叫一个聪明呢,三个劫匪进来,人家老人家在看电视,看见劫匪进来,继续看她的电视,连电话都没给我打,直到我下班回家才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我的首饰、手表,全都没有了。”艾玛一边说,一边伸着食指在太阳穴边绕圈圈。
桑迪大笑起来,“是聪明。只要人没事儿,就等于没出事儿。”
艾玛无奈地摇摇头,“这下我可害怕了,就在家里安了警报器。老人家却照吃照睡,跟没事儿人似的。”
“今年多大了,我记得有90了是吗?”
“嗯,91了。”
“好福气!”桑迪由衷地感叹。
“还说呢,越来越像个孩子,晚上睡觉前让她去刷牙,过一会儿,她说刷了,可我去看,牙刷牙缸都是干干的。再跟她说,她还是说刷了。她一直就不喜欢刷牙,现在拿刷牙跟我撒娇。”
“艾玛,你真是个好女儿。”桑迪边笑边说。
“不是女儿,是妈。我现在呀,是我妈的妈。每天给她换尿布。”
桑迪不再说话,看着艾玛,满心的羡慕。
“桑迪啊,说心里话,给她做任何事情都行,就是换尿不湿,我真的不喜欢,真的很不喜欢,可是——”说着,艾玛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我能怎么办呢,她是我妈呀。”
“你真的让我佩服,真的很佩服。”桑迪爬起来,小跑过去抱住了艾玛。
“所以呀,桑迪,我知道你的感受,这种时候,我会选择做只鸭子。”
“做只鸭子?”
“这可是我常用的锦囊妙计,难道没跟你说过吗?如果没有,那就说明你实在太长时间没有来瑜伽了。是这样的,科学家对两只鸭子进行观察,发现它们在短暂的冲突打架之后,会分开,然后往相反的方向游去,还会不约而同地用力振动几次各自的翅膀,好释放刚才打架时所累积的多余能量。之后,它们会继续安详地在水面上漂流,相安无事,甚至再一起活动,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你说,鸭子们是不是很聪明?”
桑迪无声地笑了,据她所知,这位印度二代移民的美国人艾玛从来就没犯过傻,想到这儿,说:“艾玛,你是不是说,我来瑜伽,就像是只鸭子一样要用力振动翅膀?”
艾玛大笑了起来,“哈哈,桑迪,”她夸张地拍着手鼓掌,“你说得一点不错。放下所有的烦恼,振翅瑜伽。”桑迪整个身子轻了一下,跟着笑了起来,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这种发白内心的微笑,于她,真的是久违了。
“你不觉得嘛,我们真得向大自然多学习学习呢。其实瑜伽也是向自然学习的一种方式。”艾玛说。
今天上课的人明显比桑迪印象中的要多得多,而且年轻人的比例增加了。“吸气——呼气——肩膀放松——闭上眼睛——”艾玛在前面叫着,桑迪跟着艾玛的引导,试图全身心地投入到瑜伽的呼吸和动作当中去。因为一年来的懈怠,她觉得每个动作都那么生疏,吃力。尤其是在看到周围年轻人摆出来的健美身姿,她更是愧疚,更是不敢偷懒。
好在,艾玛的瑜伽课主要以加强身体的灵活性为主,力度依个人的程度,可强可弱,流程也相对较慢,常常还会在一个动作上停上不短的时间。这种时候,桑迪的脑子里就会闪现出那池塘里的两只鸭子来。她甚至想了起来,其实这两只鸭子的故事,她在早年人事部员工的培训时,在一次报告会上听到过,她甚至至今还能想起来一些当时的场景。她记得那次课的老师是个年纪不算小,衣着却很讲究的老太太。讲完了鸭子的故事,老太太还颇有创意地说,如果鸭子有人类的心智的话,就会以过度思维和编造故事的方式,让刚才发生的冲突继续下去。她说,鸭子所编造的故事可能会是这样的:我真不敢相信它刚才对我做的事情。它竟然敢离我那么近,不到五英寸啊!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它以为这个池塘是它的呀!一点也不考虑我的私人空间。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它了。我敢保证,只要有机会,那家伙一定会试图再做些什么来向我示威,甚至侵犯我。我相信它现在就已经在暗中计划了!但是我可不会再这样忍气吞声了。我要好好给它点颜色看看,给它一个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教训!桑迪还想起来,老太太在台上口若懸河地演绎着鸭子的故事的时候,下面的人,包括她自己,当时都情不自禁地或点头,或大笑。最后老太太不无幽默地说,如果鸭子有人类的心智的话,它的生活会变得问题重重,麻烦不断。然而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我们的心智和心智所制造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继续着……
“萨瓦萨那——”艾玛的声音再度传来。
45分钟的瑜伽课,就要结束了,桑迪赶紧收回放飞的思绪,四脚八叉地躺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后,是久违了的舒畅,久违了的身心开放……
“今天送给大家的格言——”这是艾玛的保留节目,她喜欢这时读一两条格言。
“在对的与善的之间,选择善的,之后,对的就会接踵而来。”
桑迪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条格言,她觉得自己像一滴水,掉在了澄澈的大海里,“叮咚”的一声,泛出一波波涟漪。那涟漪四散开来,十方而去,越来越大,越来越远,及至整个的空间,大地和天空,都充满了,无比的受用。
责任编辑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