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药物学先驱——迪奧斯科里德斯

陈巍，理学博士，現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科技知识在古代世界的传播并把世界连为一体的历程。喜爱“上穷碧落下黄泉”，品鉴各个文明在应对相似问题时展现出的智慧。

谈起古希腊和古罗马医学家，或许很多人首先想起的是希波克拉底一直到现在医学生们仍要以他的名义宣誓服务社会，或者在身后千余年间在医学理论发展中执牛耳的盖伦。诚然，这两名医学家以其在从理论到实践众多领域中的建树，在历史中留下了不朽的丰碑。但要说起中世纪从地中海到印度洋这片广阔区域里医生们耳熟能详的人物，不可忽略的还有一位权威，那就是迪奧斯科里德斯（Dioscorides，约40-90年）。他勤奋地把所能接触到的药物信息，在其代表作《药物志》中，以清晰、简洁、合理但又详尽的方式记录下来，既便利了药物知识的流传，又使他的著述形式为后人广泛模仿。他在药物学和博物学等领域的影响一直延续到19世纪，而他所记录的药物信息则使他堪称丝路药物知识传播方面杰出的先驱者。

◎出没于市井间

与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相似的是，迪奥斯科里德斯也来自小亚细亚。不过，他来自更靠东的小亚细亚半岛东南部的奇里乞亚（又称小亚美尼亚），这或许限制了他的活动半径，使他未能像前两位大师那样，到西边的希腊本土城邦或罗马等政治中心游学。他足迹所涉基本在现在土耳其和叙利亚两国边境一带，这块区域自青铜时代以来一直是东西方贸易，也就是丝绸之路西段的要道。这为迪奧斯科里德斯积累、融汇来自各地的知识，提供了优良的基础条件。

迪奧斯科里德斯生于一个战略位置重要，但人口并不繁密的小镇安纳查布斯，这座小城的遗址直到现在仍矗立在原地，但除了迪奧斯科里德斯，这里就没有其他名人了。从经济和文化上，这座小镇都无法与附近的大城塔尔苏斯相比，因此，我们容易理解迪奧斯科里德斯尽管对故乡不无依恋，还是在成年后长期把后者作为根据地，在那里他师从名医埃瑞欧斯。

以往学者多认为迪奧斯科里德斯成人后曾担任罗马军团的医生，随军四处旅行搜集药物和植物信息，甚至到过安泥和克娄巴特拉统治下的埃及。不过，这还有很多疑问。青年迪奧斯科里德斯确实向埃瑞欧斯写信说他已经去过许多地方，并过着“军人般的生活”，但他在著作里显出他似乎并不擅长军人战斗或斗殴中常见的外科创伤的医治，相反他记载了许多妇科药物和疗法。而且《药物志》里总是提到他把市集作为获取知识的主要场所，而不是军营附近。另外，他提到所经之地很多都没有驻扎过罗马军队。总之，迪奧斯科里德斯不大可能长期在军队中供职。

既然说迪奧斯科里德斯多从市集搜集信息，那么可否直接说他就是个药物贩子呢？的确，他对药物本身性状的关注，往往更甚于它们的治疗功能。他提到植物和矿物优劣真假的鉴定，以及它们有何种包括非医疗用途在内的用法、如何制备储存等，甚至提到这些药物是从什么途径运输到市场上来的。这让《药物志》与老普林尼的博物学名著《自然史》有很多相似之处。不过他又很少提到诸如运输、包装等药材生意的细节，表明他对药材生意并不熟悉或不关注。

如果我们考虑到迪奧斯科里德斯的老师埃瑞欧斯具有修辞学和哲学背景，那么可以推测迪奧斯科里德斯本人也秉持希波克拉底时代以来的医生精神，即哲学与医学是结合到一起的，医生不仅仅是拥有专业技能的手艺人，也要从富有经验者那里汲取知识，最终帮助人从生理和精神等各个层面实现全面健康。这样就可以更好地明白他向贩夫走卒问道的行为。实际上，积极询问实践经验更丰富者以获取知识，也是后世众多杰出医家的共同作风。

◎本草巨著

那么《药物志》是一部怎样的书呢？如前所说，这是一部兼具药物学和博物学特点，又在东西方交流史上具有相当重要意义的著作。

在迪奥斯科里德斯之前，古典时代医学家对药物的论述规模相当有限，例如希波克拉底及其门人的众多著作中，仅列出了大约130种药物，这是我们现知迪奧斯科里德斯之前论述药物种类最多的。其他学者也对不同药物进行描述，但遗憾的是几乎全部失传了。那么《药物志》中提到多少种药物呢？答案是这部成书于公元50-70年之间的五卷本巨著，共记载了600余种植物、动物和矿物原料，如当时疗效已经为人所知的乌头、芦荟、鸡血藤、罂粟等，记载了由这些原料制成的1000多种药物，以及包括非药用的4700多种用法，体量比希波克拉底的药学知识扩充了好几倍。

对于每种药物，《药物志》通常会先简短描述其来源植物、动物或矿石的性状特征，如何从众多鱼目混珠的原料里辨认出具有良好药效的物种，随后谈论它们的药理作用和药物制备方法，最后是毒理学方面的警告。迪奧斯科里德斯会引用其他医生的观点，以及自己对这些观点的看法，对于一些药物，他会列举不同地域的人们称呼它们的不同名称。可以看到，《药物志》对药物的描述是相当全面的。

除药物学价值外，《药物志》也是一部博物学巨著。如前所述，它提供了自然界各类物品包括命名、产地、性状、相近品种辨认等详细信息，加上该书多以带有插图的抄本形式流传，这使得《药物志》成功地成为后人学习辨认识别植物的依据。

《药物志》所载药物，大部分原产地都在地中海沿岸，特别是欧洲东南部和近东一带，但受到罗马帝国财富高度集中，人们为满足养生保健需求而追逐具有神奇疗效的异域药物风气影响，它也收录了许多通过长途贸易，原产于东非、阿拉伯半岛南部、西亚、印度乃至中国的药物。迪奧斯科里德斯无法对商人们提供的所有信息追根溯源，这些信息往往会混淆药物原产地的认知，但同时也为古典时期丝绸之路商道的变迁提供宝贵的信息。在这一点上，即便是社会地位更高的老普林尼，也往往无法做到更好，例如对于中国大黄的来历，迪奧斯科里德斯和老普林尼都只能把视线停留在黑海一带，这在当时几乎已是希腊罗马人能够获取准确信息的极限。

◎后世影响

从成书到近代的漫长时间内，《药物志》一直作为权威的药学著作得到传承，并在世界许多地方都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罗马帝国晚期，《药物志》就被译成拉丁语，中世纪早期开始，它又被陆续翻译成叙利亚语、阿拉伯语、亚美尼亚语等。从北欧越过地中海到埃及，一直到中亚和南亚伊斯兰世界边缘地区的知识阶层中，《药物志》都拥有许多读者。这部书在医学教育中地位重要，广为人知，很自然地它也成为许多后世著作的基础。在伊本.西那、伊本：贝塔尔等伊斯兰医学家的经典著作中，都连篇累牍地引用《药物志》中的文字。针对不同语言抄本中出现的鲁鱼亥豕乃至彼此矛盾的现象，许多匿名学者也采用边注的形式进行辨正，其中不乏在漫长实践过程中新获取的知识。这使得迪奥斯科里德斯的遗产在千余年间，呈现出如滚雪球般不断扩大的过程。

文艺复兴时期以后，《药物志》的影响依然没有急剧减弱。据统计，从1478年到1600年间，仅拉丁文版本就有36个，印刷了96次。学者们从不同视角对《药物志》进行阐释，导致医学原料的研究逐渐分化成药学、植物学、矿物学等不同领域。

《药物志》影响力的下滑，直到18世纪与全球性殖民事业伴生的博物学大发展，以及现代医学占据主流地位后才凸显出来。尽管许多人仍以《药物志》的插图学习辨认物种，但更多博物学家用亲临其地的直接经验补充和订正迪奧斯科里德斯的记载，这就导致《药物志》的知识体系逐渐被覆盖替代。然而，鉴于它本身含有的显著文化交流要素，以及在文化传播中起到过的重要作用，迪奧斯科里德斯及其《药物志》仍然是值得我们应有所了解的人类智慧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