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人们说英雄有泪不轻弹。为什么不轻弹呢?因为铮铮铁骨,因为长夜漫漫,容不下情长儿女?不,我以为不是这样的。铁骨里生长着眷恋与百转柔情:所有的黑夜终归都要奔向黎明,所有的泪水都是为了回到“人”本身。譬如,父亲与母亲,儿子与女儿,妻子与丈夫。
刘景仑:“ 把他还给他的妻子,还给他的孩子。”
第一滴泪水从刘景仑开始吧。这位眼睛总是湿润的重症医学科专家。
2月15日这一天,刘景仑哭了两次。此时,垂柳的新枝尚未抽出,迎春花尚未开放,寒冬和新冠肺炎统治着这个城市。
他说你们回家后一定要记得洗手啊,洗手。那个父亲说,好,好的,谢谢,谢谢。说罢,他合起双手朝刘景仑作揖点头。蒙着头的白色塑料袋随之抖动。那个孩子学着父亲的样子,举起手朝他作揖。他头上的白色塑料袋也瑟瑟发抖。刘景仑赶紧摆了摆手,快步向前走去。坐上车,泪水湿了满脸,他抹了一把脸,扭头看着窗外,那父子俩还站在漫天大雪中。
刘景仑从重症病房一出来,就看到他们,没有戴口罩,也没有其他的防护物,父亲用一个白色塑料袋蒙着自己整个头,儿子也这样蒙着,六七岁的样子,整个人冰得缩成一团。孩子呼出的气体把塑料袋完全变白了,他不时用手扒拉袋子,向外面看。做父亲的呵斥着,拉下来,蒙好,快点蒙好。孩子抖着手又将掀开的塑料袋拉下来。刘景仑心里咯噔一下,他急忙上前一步,问道,你们怎么回事,我是医生。
孩子有点咳嗽,我怕是那病……病。做父亲的结结巴巴。那个孩子又一次拉起塑料袋,胆怯地看着刘景仑。
结果呢,结果?刘景仑一着急,想离他们更近一些,但马上收回步子。他刚从病房出来,得和他们保持安全距离。
医生说……说……说不是……不是那病。
快点,快点回去,不要在这里。刘景仑一边说,一边示意孩子把塑料袋拉下来。
我们……我们马上回家,马上回。
雪是从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是从他给患者做呼吸力学测试开始的,还是从他指导护士学习ECMO(人工肺)设备操作时开始的?刘景仑早上八点进入病房,下午三点走出病房。外面已是寒风刺骨,大雪纷纷。除了身着防护服的保安、清洁工和护理人员,整个院区几乎没有人,一片死寂。父子两人的出现,让刘景仑非常担心。隔着塑料袋和呼出的白气,刘景仑看到孩子一脸的恐惧。
3月22日,我和他谈起这个孩子。刘景仑反复念叨“万幸啊,万幸,只是受了风寒,这就好,这就好。”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想到了970公里外重庆家中的多多,想到了近在咫尺的患者?或者两者都有?多多是他的女儿,十三岁。患者是他的同行,我的同事,孝感中心医院呼吸科医生。对不起,在这一章节,我还不能提起他的名字,刘景仑也没有提及他的名字。他说,我不能提,我情愿这是一场梦。
噩梦。
我们现在只来说雪。雪覆盖大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苍茫一片。离医院不远处的湖心小岛上,亭子全白了。湖叫后湖,孝感的一个地标。刘景仑站在病房窗前,会看到湖心中央那个高高的亭子,是六角亭还是五角亭呢,刘景仑没有看清楚。“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刘景仑期待着他的同行从病床上坐起来:景仑兄弟,来,我们聊聊孝感风情。
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医师刘景仑,进入到孝感市中心医院隔离病房后,战友们对他的称呼在变,一开始是刘教授,接着是景仑教授,现在是景仑兄弟!
他喜欢这个身份:景仑兄弟。
躺在病床上的孝感兄弟不能让他放下心来。一再地休克,一再地出现异常。生和死,咬住牙关,拔河。绳子这一端,刘景仑拽得很紧;绳子那一端,死神拽得很紧。两方相持,胶着。
他是刘景仑的第一个患者。1月30日,刘景仑带队前往感染楼隔离病房途中,被指挥部紧急截停,告知在重症室里一位患者病情危急,需要他前往救治。刘景仑顾不上重症室的防护措施差,随时有暴露感染的危险,在保证最低程度安全的情况下,第一时间进到病房。2月3日,患者气管切开,上了有创呼吸机。2月4日上了ECMO(人工肺),支持心肺功能。
生死之线依然拉锯。死神在身边一次次徘徊。
刘景仑离开那父子二人,刚返回驻地,又接到重症室电话,患者再次出现休克,命悬一线!刘景仑一边电话指导进行复苏抢救,一边往医院赶。等到患者平稳,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
回到驻地,写完日记,深夜一点半,爱人打来电话,她是来索取“平安”的。她不放心他的肺。从30日进入病房开始,刘景仑每天睡觉不足五个小时。她知道,只要过度劳累,他的肺就会报警,咳嗽,发炎,他又要负责孝感多个区县重症病房的巡诊。她不敢设想后果,不敢独自入睡。每夜,紧紧地抱住他的“平安”,她才能捱过漫漫长夜。刘景仑赶紧深吸口气,压抑住咳嗽声。“你今天怎么样,咳嗽呢,肺部呢?”“我不咳嗽,没事,没事。”“你自己千万千万要当心,我和多多等你回家。”“你和多多在家里要好好的。”刘景仑哽咽着,泪水涌上眼眶。
在这午夜,谁不想回家?
那个切开气管上了呼吸机的人,那个上了ECMO的人,那个被死神盯梢的人。把他还给他的妻子,还给他的孩子吧。
馬小玲:“这个家,我还能不能回来?”
第二滴泪水,是女人们的。
是谁说,战争让女人走开。我愿如此,可是稍稍回首,SARS,MERS,H1N1,H7N9……哪一场战“疫”没有女人的身影?无非是,披了铠甲的她们,裹着泪水从一个家奔赴另一个家。
车窗外面,全都是挥动着的手。
丈夫的,妻子的,父母的,孩子的。每只手轻轻地挥,慢慢地挥。舍不得挥动道一声再见。挥手之前,是紧紧的拥抱。白发苍苍的父母拥抱他们的儿女,这儿女又是谁的父母,拥抱他们的儿女,这儿女又是谁的妻子丈夫,拥抱他们的另一半。
再多的拥抱都不够。这是他们能够带走的行装,也是他们最想带走的行装。或者,把这拥抱命名“铠甲”,又如何呢?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岔开话题,问一问,他们最终没带走的是什么。重庆市江津区中心医院的张晓翠临行前,考虑到工作期间可能要处理一些文案,就把电脑放进行李箱里,但只过了一会,她把电脑拿了出来。“我可能回不来了。”登上飞机,张晓翠给爱人发出一条信息,告诉他家中银行卡的密码。
来势汹汹的疫情面前,“回来与否”是个问题吗?
这时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人数能查到的是:截至1月25日24时,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收到30个省(区、市)累计报告确诊病例1975例,现有重症病例324例。累计死亡病例56例,现有疑似病例2684例,现有21556人接受医学观察。
增长的不是数字,是生命,是血肉!
数字背后,是可能永远再也回不去的家——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回来与否”,张晓翠是否定的答案,重庆医药高等专科学校附属第一医院马小玲运用的,是疑问句,“这个家,我还能不能回来?”
马小玲的告别是她一个人的。1月21日,写下请战书的马小玲独自留在重庆城区待命。爱人、孩子和母亲在奉节县。1月24日,接到出征通知,马小玲把家里的桌子凳子窗戶玻璃抹得亮闪闪的,很像新年的样子。1月25日,她把桌子凳子窗户玻璃又抹了一次,仍是新年的样子。1月26日,沙发蒙上了罩子,床单蒙上了罩子,家里的水闸关闭,电闸关闭。背起行李,倚在门口,马小玲深深地凝望,窗户在闪闪发光,窗户边的绿萝在闪闪发光,蒙上罩子的床单散发着昨日阳光的气息。这是她最安全的,最新年的家。
否定也罢,疑问也好,前线就在湖北,在武汉,在黄冈,在孝感。
马小玲的同事邓稳没有和送她的丈夫拥抱。她只怕他一抱,她就会哭。在她身边,一位护士被两个孩子抱着不撒手。“妈妈不走,妈妈不走。”邓稳经受不住这样的哭声。她庆幸她中午的决定是正确的。邓稳的孩子一岁零八个月,一般情况下是中午十二点左右睡午觉。这天中午,邓稳一直哄着孩子玩,不让她睡觉。下午五点钟,在孩子安静的沉睡中,邓稳走出家门。
这一天,2020年1月26日,孝感抗“疫”阵地,敌方猖獗,气焰嚣张;我方隔离病房开了一个又一个。疲倦的面容,充血的眼睛,被汗水浸泡的防护服,正抵死相拼。援军!急需援军!
祖国绝不会让坚守前线的勇士孤军奋战。是夜,十点三十分,刘景仑、马小玲等第一批援助医疗队144名战士登上了赴孝感专机。
机窗外,父母远去了,爱人远去了,孩子远去了。
再见了,亲人。
再见了,别为我担心。星夜驰援,我们只为奔赴另一处的家,奔赴另一处的亲人。
飞机上,满眼含泪的空姐不断地说着,谢谢你们,谢谢!加油!谢谢!加油!谢谢!……她挨个道谢,生怕漏掉了其中一个。
空姐的眼眶亮晶晶的,张晓翠的眼眶亮晶晶的,马小玲的眼眶亮晶晶的,邓稳的眼眶亮晶晶的。刘景仑点开手机图片库,大滴的泪水打在了多多的脸上。
黄文军:“你早点接我回家。”
第三滴泪水,我不知道要怎样定义它。我情愿它从不曾来过,如同2月23日。
2月23日,是段空白。景仑兄弟的日记中没有这一天。
从1月26日出征到3月23日凯旋,无论回到驻地多么晚,刘景仑都要记录下每一天——除了2月23日。
晚上七点四十八分,三里社区,我和网格员正在核对第二天要去给居民买的药品。网格员翻看手机,突然,他问我,周老师,你是中心医院的?我说是啊。他叹了一口气。
晚上七点四十八分,孝感东南医院,会议室里正在讨论下一步病人收治方案。邹三明院长看着手机信息,突然,他不能再说出一句话。他极快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晚上七点四十八分,孝感中心医院,呼吸内科主任谢志斌呆呆地望着那张空空的床。他不能相信,1月29日,他送他到病房,他还在说,我没有事,你放心。1月30日凌晨两点,把他转送到ICU,他还握着他的手,费力地说谢谢。2月3日,得知要做气管切开,他在纸上艰难写下:不切管,我还好。他不愿意做手术,呼吸道分泌物液体、大量气溶胶喷出来,增加同事感染的几率。
孝感中心医院检验科医生胡小平也不相信。“我觉得这件事是虚幻的,是一个梦,他还没有离开我。”
胡小平的梦和刘景仑的梦一个颜色,噩梦。医院发布的讣告却一字一字如铁锤,砸在她的心上:孝感市中心医院呼吸内科副主任医师,中共党员,优秀的白衣战士黄文军同志,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战役中,不幸被感染,经多方抢救医治无效,于2020年2月23日下午19时30分,不幸牺牲,年仅42岁。
刘景仑不忍提及的兄弟,我的同事,黄文军永远离开了他的家。他的妻子胡小平永远不能实现她的承诺——早点接他回家。
2月3日,重症监护室是一道冰冷的铁门。铁门这边,是黄文军,即将做气管切开手术。铁门那边,是胡小平。同事们为了保护她,没有让她进到病房陪护。手术刀已摆在眼前,黄文军清楚,插上呼吸管后,就不能说话了。他用微弱的声音,留给他的妻子,留给这世间,最后一句话,“你早点接我回家。”
黄文军留在世间的,还有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那时,澴川大地被设置了静音,那些一度暗自涌动的恐惧彻底被点燃。肆虐的疫情之下,汉川、安陆、大悟等七个县市区全部沦陷。黄文军写下:我申请去隔离病房,共赴国难,听从组织安排……
“我没有这一天,没有。”刘景仑低下头,回避我关切的目光。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眼前这位重症医学专家。他深知重症恶魔的凶险,病情瞬息万变,生与死刹那间。他不敢松手,一宿宿抢救,一次次揪心。上有创呼吸机时,刘景仑握住黄文军的手,别害怕,我们拼了命也要把你救过来。可是……
长久沉默。
“在ICU,有时不得不面对告别。但他在最后关头仍然是战士!我们无法沉湎悲傷,只有带着他的精神,继续向前走,替他守护遭受病痛的人们。”刘景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邓稳:“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怕与孩子视频。”
第四滴泪水,邓稳以为她逃得过。不见小团子,不就可以吗?可是,S.A.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但是真正面临,邓稳还是有些发蒙。
病人太多了。
1月31日,开第一层隔离病房,收满。
2月1日,开第二层隔离病房,收满。
2月2日,开第三层隔离病房,收满。
咳嗽声此起彼伏,整个病房整条走廊全是人,从护士站漫到楼梯口。有人坐在轮椅上,盖着棉被,一声不吭。有人从一个房间蹿到另一个房间,一直在叫喊。邓稳听不懂孝感方言,但大概能明白,他催促护士快点,快点,他要住下来。
邓稳和马小玲等一批人进驻东南医院。这是一家临时征用的民营医院,要集中收诊疑似病人400张床位左右。而进入隔离病房所需的防护品奇缺,没有面罩没有鞋套,防护服是工地上刷油漆用的袍子,紧绷绷裹在身上,走路步幅稍稍大点,裤裆就会撕裂。
怎么办?
来不及发怔。动手吧!口罩,帽子,护目镜,再剪一片医用床单罩在外面,护目镜部分掏空,覆上厚厚的塑料膜。
进入病房,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邓稳的心安定下来。此刻,任务只有一个:抢救生命。在这场与死神的“竞速跑”里,人类医学研究尚未稳占优势,唯有不懈的奔跑,从未停歇;唯有每一丝希望,都不容放弃。
邓稳不害怕厚厚的防护服让她缺氧,不害怕护目镜和口罩勒出深深的压痕,她只害怕战斗间隙中可怕的沉默。这样沉默的孝感空城。像一片人潮退去的沙滩,像一张只剩下林立高楼的照片。站在窗边,邓稳只能听到自己心脏清晰的跳动声。她数澴川大道上的车辆数和行人数。数到的车,有时两三辆,有时四五辆,不过是救护车,物质运输车或是交警车。人,几乎是没有的。
请给我“人”,请给我“声音”。
邓稳给爱人发出两个字“平安”。这是约定好的,“平安”意味着她顺顺利利从病房回到驻地,可以聊聊孩子,聊聊今天的天气,聊聊我想你。“团子,今天要不要看看小团子?”爱人试探地问。团子是邓稳的昵称,小团子是他们的女儿。什么时候视频见小团子,也得约定。邓稳不敢见,害怕见了后更想她。
先打电话吧。
邓稳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贴在耳边。“妈妈,妈妈”。小团子叫妈妈,叫得这么清晰。叫完妈妈,她望了望爸爸左边,没有妈妈,再望爸爸右边,也没有妈妈。小团子哭起来,她叫道“没得,没得”。她现在没有妈妈。团子邓稳的心碎了。
再不敢有视频的念想,直到一个惊魂夜班之后。
深夜两点二十五分,一阵手机铃声响起,邓稳被惊醒:蒋倩倩的防护服划破了。破了?防护服破了?邓稳吓出一身冷汗,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喷酒精,马上出病房,我马上下楼。”邓稳往六楼工作区飞跑。
邓稳跑到工作区,另一个护士也陪蒋倩倩到达了病房的缓冲地带。“慢慢地脱,看着她脱,一步步地脱,我就在玻璃门外面。”现在时间紧,容不得邓稳再花半小时穿好防护装备进病房,她只能在外面等,等另一个护士盯紧蒋倩倩脱装备,安全出病房。
“手消,摘面屏;手消,摘护目镜……”邓稳咬准字音,扣准流程。
“手消,脱N95口罩。”最后一道流程传达过去,那边却没有反应。“怎么回事,手消,手消。”邓稳急了,她贴紧玻璃门朝里面看,什么也看不到。“邓老师,快了,正在手消,正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微的紧张。“不怕啊,不怕,我在外面,蒋倩倩一出来,就可以看到我。”邓稳的心提了起来——哪一步环节都不能出问题啊。
蒋倩倩出来了。
幸好,被门把手挂破的破口直径只有一厘米左右,里面的隔离服没被挂破,在风险可控范围内。邓稳为蒋倩倩做完进一步的防护消杀后,时针已指向深夜三点。病房内的工作还等着蒋倩倩继续完成。
“手消,戴护目镜;手消,戴面屏……”静寂的走廊上回响起邓稳的指令。蒋倩倩穿戴完毕,刚要按电梯键,邓稳一把抱住她。她用力地抱,却说不出话来。蒋倩倩说,“邓老师,给我写几个字吧。”邓稳在她的防护服后面写下:蒋倩倩,加油。
蒋倩倩按下电梯键,马上就要进到三楼病房。忽然,她转身,回过头,笑了。
邓稳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等着墙上的时针朝着天明的方向奔去。天亮了,她要见她的小团子。今天就要见。小团子会叫她妈妈,小团子会笑,像这个94年出生的蒋倩倩一样,笑成一朵春天的花。
视频,今天就视频。邓稳决定了。
爱人问,你决定了,你不哭?
不哭。
2月18日早上八点二十,离家22天的邓稳看到了小团子。“小团子。”邓稳失声大叫。小团子瞪大了眼睛,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阿姨,阿姨。”邓稳愣住了,爱人也愣住了,连忙把手机又拿近些,邓稳脸部放得更清晰,“这是妈妈,叫妈妈呀。”小团子看着那张脸,咧开嘴笑了,“妈妈,妈妈。”不等邓稳应声,小团子伸出小手,哭叫着扑向手机屏幕,“妈妈抱,妈妈抱。”
邓稳的泪水打湿了手机屏。
刘洁:“下了雪,春天就会来!”
第五滴泪水,滴落在雪中。
这一场雪也是刘景仑的那场雪,2月15日的,只不过刘景仑在孝感中心医院,同样是来自重庆高等专科学校附属第一医院的刘洁在东南医院。
天空飘雪的时候,刘洁正在和自己搏斗,她在堵自己的喉咙,堵自己的嘴巴,堵野兽。
野兽在她胸腔横冲直撞。是狼,还是虎?不知道。反正肠胃暴动,翻江倒海,拽着她的一颗心,向外疾驰。心跳在跑,那物也在跑。砰,砰,砰。“心跳出来了?”刘洁猛一摇头,她的意识尚还清醒,心跳出來,这是夸张的说法,她不怕。她怕那物。
她怕。
她又用力摇头,刘洁,清醒,清醒,不能吐,不能。
那物冲过咽喉部,冲到口腔,冲到嘴边,它要冲出来了。刘洁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吞下了自己的呕吐物。
怎么能吐呢?
一旦呕吐,就有可能误吸到气管,堵塞住呼吸,引起气管痉挛,最后窒息身亡。我描述如此后果,大概是把事情往极端里去延展。可是,即便不到这般境况,刘洁倒下后,在隔离病房,战友们根本没有办法紧急施救。再快的速度,他们脱掉防护装备,撤到清洁区,也得二十分钟左右。
刘洁的设想比我要简单。她说,我要是吐出来了,就得出来处理,重新更换装备,又浪费一套防护服,李禄平老师一个人在病房,她也忙不过来。
这天早上,她和李禄平负责的这个楼层,一共有四十五个病人,有人需要马上吸氧,有人需要测指脉氧,有人需要抽血,还不只抽一管,得抽七八管血。管数多,针头强,抽到最后血液就凝住了,只能重新来。
刘洁有些恼火,不晓得是恼火自己的技术,还是恼火血液的凝固,就是觉得对不住这位王爹爹。王爹爹七十三岁,刚进病房时,三天三夜不说一句话。他无话可说,老伴得这个病五天前走了,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隔离在东南医院,儿子儿媳隔离在孝感市中医院,十四岁的小孙子隔离在孝感市一医院。刘洁得说话。“王爹爹,您晓得不,我是重庆姑娘,我的同事叫我刘二娃。”“这是我们重庆的特产。有泡椒凤爪、豆干,还有花生,可好吃了,王爹爹您尝尝。”“王爹爹,我爸今天头一次吼他的宝贝孙子。为啥子嘛。他急呗,他孙子非要看动画片,我爸他要看新闻。王爹爹,自从我到您孝感这边来后,我爸只看新闻频道。”
王爹爹开口了。刘洁每天一进病房,他就喊:“你来了,重庆姑娘刘二娃!”“重庆姑娘刘二娃,你离我远一点,我不能传染你,我有病。”他看不见刘洁的脸,不知道她的样子,但记住了她防护服后面的图画。红色的火锅炉,红色的握紧拳头,红色的字“加油哦,我陪你们到重庆吃火锅” 。
王爹爹又要再采一次血,刘洁有些难过,她惭愧地说王爹爹,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来,不怕啊,扎。王爹爹安慰她,刘洁却探摸不到采血点,她的一双手被两层橡胶手套着,像两块枯木,探摸到老人瘪瘪的血管上,丝毫没有手感。用眼睛看啊,眼睛也看不了。护目镜镜片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雾,封锁了刘洁的视线。那么,让雾来得更猛烈些吧。刘洁想起同事们说的小窍门,她大口大口地呼出几口气,薄雾变浓,然后,慢慢聚集,结成水滴。刘洁轻轻地晃动护目镜,水滴落下,冲出一道缝隙,缝隙中露出光洁的镜片。刘洁睁大眼睛,向爹爹手腕处看,果然,一条青色印记。刘洁屏住呼吸,盯住血管,针头扎进。随着王爹爹的皮肤绷紧,慢慢进针。
终于,刘洁看见了回血。
刘洁的头发湿透了,后背湿透了。
野兽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行横的吧。肠胃急促地蠕动,心跳加快。如果能坐下来歇一口气,或许就安抚了那野兽,它不再使性子闹腾,可是歇不下来啊,还有十几个病人等着输液,还有病人在呼叫,护士,护士,我的肺快要咳出来了。护士,护士,快点,我要喝水。
快点走,快点走。刘洁给自己下第一道指令。
不能快走,不能快走。刘洁给自己下第二道指令。
走快,会惊扰浮尘,增加病菌传播的危险;走快,防护服一不小心挂到门把手,挂到床角,挂到急救仪,挂破了,就会重现邓稳的惊魂一夜。严严实实的防护服保护了刘洁,也绑架了刘洁。她只能心急如火,却又如履薄冰。
野兽不会有薄冰之忧,它裹挟着呕吐物,不管不顾要喷涌,留给刘洁的,是吞还是不吞?事后,刘洁笑话自己,“真窘啊,丑死了,人生第一窘,自己酿的酒自己喝。”
窗外,雪花漫天飞舞。刘洁脸色苍白,艰难吞下了第三口。
治疗继续,刘洁去给17床测指脉氧。她有些忐忑,不敢面对他空洞的目光。前一个夜班,夜里三点钟,刘洁去查房,他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四点钟,五点钟,他还是盯着天花板,眼睛大得可怕。他要是打打游戏,刷刷抖音快手,刘洁也不会这么担心这个22岁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在夜间耗尽了神采,此刻,游离,飘忽,如待宰的羔羊。
你好,测指脉氧了。刘洁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他猛地一抽,抽了回去。刘洁一怔。
你看,看。他抽回的手指向窗外。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惊喜。
雪。
一朵一朵,飘舞,覆盖。李树上,玉兰树上,桃树上全是雪。生命深处,那些隐秘的,新的枝桠,新的花蕾,熬着寒冬,向春天一天一天进发。再给一些时日,李花要开,玉兰花要开,桃花要开。谁能阻止得往!刘洁和年轻人肩并肩站在窗前。
看啦,雪啊,雪。年轻人喃喃自语。他的眼睛发光发亮,像火焰,又像希望。他突然哽咽道:我要活着出去。他抓紧了刘洁的手。
一股热流在刘洁胸口涌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今夜,她要给韦钰回复情书:亲爱的你,别为我挂念。你看,下雪啦,好开心啊。下了雪,春天就会来。
2月14日,丈夫韦钰给刘洁写情书:“亲爱的洁妹儿,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你,也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这几天,我的耳朵因为长时间佩戴口罩隐隐作痛,但是我没有将它取掉,即使就我一个人的时候。因为我想通过这种疼,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还在前线,你也一直戴口罩。”
刘景仑:“多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六滴眼泪会回到刘景仑。我一直在寻找这些浸泡在泪水中的人。
回到这个故事吧,景仑兄弟给我讲过两次。
十二年前,重症病房里,戴着呼吸面罩的女人,她颤动的手,抚摸着孩子。她摸他的手,摸他的胳膊。她招手让孩子站近一点,她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脸。她摸孩子的衣领衣角。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总住院医师刘景仑盯紧床边的监护仪,氧饱和、心率、呼吸,几条标志线闪烁起伏。
女人的丈夫准备卖掉房子,支付后期治疗费用。房子大概可以卖二十多万。女人摇头,不同意丈夫的决定。卖了房子,他和孩子住在哪;卖了房子,还是人财两空怎么办。丈夫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还是摇头,她说:“我想见见孩子。”
病中的母亲想见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啊。刘景仑连忙安排护士把孩子带进病房。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他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身上插了五根管子的妈妈。妈妈的脸被一个面罩罩住。妈妈抚摸他的脸,抚摸他的手。妈妈的手为什么这样轻柔,又这样颤抖。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无声地抚摸孩子。探视时间结束,孩子说“妈妈再见”,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举起手想挥动,可是手耷拉下来,她举不动。她定定地望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孩子又转身,“妈妈,你快点回家啊”。女人用力举她的手,举起来。虚弱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她说“再见”。
孩子出了病房门,孩子下楼了,孩子到医院大厅了。女人掐准时间。她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扯掉吸氧面罩,拔掉了呼吸管。护士赶紧给她接管。她挣扎着推开,“不接,不接。”监护仪上闪烁光标开始紊乱,氧饱和数据往下掉。刘景仑下令马上插管,女人拽住刘景仑的手,“医生,不插,不插。”她艰难地摇头。
两小时后,监护仪上的线条不再起伏不再波浪,它们平平地指向一条直线。女人,死了。
刘景仑记得那天的太阳。那是好太阳。明朗朗的,当空照着。日日春,矮牵牛,迎春花,争相怒放。蹲在花坛边,刘景仑嚎啕大哭。他不知道女人早已做好了“不活”的准备。
身穿白大褂的人,与死神抢人的人,他所能把持的绝对不仅仅是手术刀,手术钳,冰冷的器械,也不仅仅是高超的手术操作。是一滴眼泪吗?是对所有生离死别,所有苦痛疾患,所有人间烟火的切肤之痛刻骨之念?
我寫过2月15日刘景仑的两场哭,现在,我还要记下他的两场哭。
2月13日深夜十二点,刘景仑和爱人通电话。话还未说出口,他的眼泪就唰唰地落下来。这一天,死神缴获了它的战利品,重症患者肖贤友在武汉市第四医院不幸离世。弥留之际,他写下遗书。上一行是“我的遗体捐国家”,下一行是“我老婆呢?”
2月18日晚上十点,刘景仑和多多视频,“多多……”他叫女儿的名字,他以为他还能说下去,比如说多多,今天吃了什么;多多,今天的作业做完了吗。但是,他极快地挂断电话,他已经泣不成声。这一天,武汉的阳光是和煦的,春天的缕缕气息飘散在微风中。 一个春天的好天气。一辆殡仪车穿过了人群的哭泣。长眠在车上的,是最喜欢这样好天气的人,武汉市武昌医院院长刘智明。他的妻子蔡利萍在殡仪车后追赶着,哭着。
3月23日,重庆首批援孝医疗队669人正式返程。在被无数的鲜花与国旗簇拥的人流中,我大声喊“团子,团子”。邓稳向我挥手,我听见她在说,看啊,看,无数的车,无数的人。我喊“景仑兄弟,景仑兄弟”。我要告诉他,湖心中央的亭子有五个角。刘景仑没有听到我的呼喊,他不断地抹着眼泪,不断向人群鞠躬,不断地说着谢谢。他又在哭。我不忍心他落下太多的眼泪,他的肺受不了。
那些重症患者,危重症患者,他们康复后,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自己最危重的时候,一个人带着他的病体,带着他残缺的肺,守候过他们。2017年3月,因为肺部病灶,刘景仑的右上肺被切掉一块。
3月28日,重庆市赴孝感市新冠肺炎防治工作对口支援前方总指挥部,一张孝感地图面前,站着总指挥长梅哲。他久久地打量着这澴川大地,它的山脉,河流,还有它的生生不息。这是孝感人民的故土,也是他和812名重庆战友共同的故土。怎能忘,“要问祖籍在何方,湖北麻城孝感乡。”此一刻,山在,树在,孩子的欢笑声在,绽放的鲜花在。还要什么比这更好的故土家园呢。
实在是抱歉,文章行至尾声,我才提到总指挥长。这是遵守他的意见。他说,周老师,请你多去采访你们孝感本地的医护人员,孝感的老百姓,他们比我们更艰难,更了不起。这一次,我看到了梅指挥长眼中闪烁的泪花。还有很多眼泪,他藏在深夜无人处。
除夕夜,梅哲的妻子毛梅随陆军军医大学医疗队奔赴武汉,后来转战火神山医院。通常是夜里一两点钟,两个人忙完一天的工作,才能联系上。这样的夜半电话,大都是冲着公事而去,探讨团队的管理模式,交流双方的治疗方案。末了,梅哲调侃地,一如平日,夫妻俩互称兄弟:毛兄,记得把东西带在身上。电话那边,毛兄应一声“放心”。电话这边,梅兄把眼泪吞了进去。他请他的兄弟他的妻子毛梅随时带好速效救心丸。
明天的网课,我想和我的学生讨论泪水,讨论她的来路和去向。可以吗?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