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
正是杨柳飞花的季节,天气好像忽然热了起来。我们村是个大村子,主街很长,从东边到西边要走二十分钟。我背着书包用手不断地划拉着落在头顶上的杨花柳絮,从东边向西边走去。忽然一阵摇辘轳的声音,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在午后寂靜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响亮。我赶紧向井沿儿走过去。
摇辘轳的是个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碎花衬衫,她见我来到跟前微微一笑走下井台。
她挑水的样子太好看了,一副纤纤秀秀的身子随着竹扁担上下颤悠左右来回摆动,让你不自禁地会想起扭秧歌人踩着锣鼓点儿那明快的节奏。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她在生活重压下,那副身躯所蕴含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和由此爆发出来的乡下妇女那种共性的悲壮美。我一直在想,她木桶里装的也许根本不是水,而是对未来岁月和命运的深切希望……
当时,我忘记喝水了,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听竹扁担压在肩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看她微微佝偻的背影缓缓向前移动。
看她那力不可支的样子,我以为她随时都会把担子撂下,可是我错了。我一直看着她挑水进了院子,才发现我已经到家了。
她住在我家东院。二叔搬走以后,父亲把东院留下了,他本来是打算等我长大了娶媳妇用,现在正好闲着便借给她住了。
我从母亲的嘴里得知,她叫双凤,一个有点俗可又很好听的名字。后来我还渐渐知道她是从关里和一个男人跑过来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私奔。这让我觉得好奇,也更想关注她。
双凤平时很少出屋,大门也总是关着,他的男人来这儿没几天便到煤矿打工去了。家里剩下她一个人。
我没事儿的时候故意在东院门前溜达,希望再次看到她挑水的样子,可这样的机会毕竟太少了。有两次看她隔着墙头儿和母亲说话,等我走到跟前她又回屋了。
母亲看着我叹一口气说,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那天晚上放学,我刚到村口便看见双凤了,她正探着脖子向远方瞭望,看我过来就笑着和我打招呼。
我说,这阵子怎么没看你挑水啊?
她说,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水啊!
我知道她肯定是想她男人了,她男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只给她寄过一次东西。
入冬以后,双凤忽然在一天夜里来到我家,和我母亲说,半夜的时候有人敲她窗户。母亲沉吟半晌说,那你就把门栓紧了,没事儿。
双凤有些害羞地看着母亲,然后又把目光投向我。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在写作业。
母亲早就看出她的意思了,她是想让我去跟她作伴,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她一直在我家待了很长时间。
母亲只好说,长峰已经十六岁了,这不合适。
双凤赶紧说,婶子,你还不相信我吗?
母亲再次叹一口气,算是同意了。
其实双凤刚满二十岁,但她还真像个姐姐。在我跟她作伴的日子里,她什么也不让我干,对我也很关心。虽说我想跟她一起去挑水,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
后来我说,双凤姐,其实我就是想看你挑水的样子,真好看!
她听完这句话就咯咯地笑了。
双凤姐最后终于拗不过我,才答应晚上和我一起去挑水,我知道她是想避开母亲,怕母亲不乐意。
双凤姐把水刚装满,我便把扁担拿在手里,我说是看她挑水,其实我是想帮她干点儿活儿。不知为什么我只想帮她一把。
双凤姐一个劲儿在后边叫我放下,但我还是一口气把水担进屋子,倒进缸里。
双凤姐说,长峰你这要让婶子看见,不是害我吗?
每到晚上我们俩临睡前都说一会儿话,当说到她男人的时候,双凤姐便一脸幸福的期待。
一铺炕中间放一张长条桌子,我在炕头儿她在炕梢儿,我的鞋垫儿她总是头天夜里放在褥子底下,第二天再给我放到鞋里。
这年的冬天很冷,我的脚被冻了,她立即掀起衣服的前襟儿,把我的双脚抱在她怀里。此时,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姐姐——我从未见过面的亲姐姐。我很感动,只想流泪……
那天晚上我们睡得很晚,半夜解手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双凤姐不见了。
我家隔街对面的院子里有一个风车,在夜风的吹拂下,风车在高高的木杆子上转动,发出了哗楞楞哗楞楞的金属碰击的声音,很好听。我走到双凤姐身后的时候,她正看着风车发呆。
我说,双凤姐,天冷呢,回吧!
双凤姐说,你听,多像车轮在冰面上滚动!
后来我费了很大的劲儿特意给双凤姐做了一个风车,为此我还偷了父亲自行车上的滚珠儿。当我把风车用铁丝绑在木杆子上立在院儿里,双凤姐满脸都是开心的笑容。
我们一起站在木杆下看风车转动,想岁月的流失,很多时候双凤姐看着看着会流出眼泪。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又赶紧把泪擦干了。
我说,双凤姐你怎么又哭了?
双凤姐说,人家还不是高兴的!
一挂昼夜不停转动的风车让双凤姐寄托了太多的思念和期盼,这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有很多夜晚,双凤姐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风车下。她对我说,来年开春我就跟你姐夫回关里。
我忽然很冲动,想一把搂住双凤姐,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春天说来就来了,可姐夫打工的煤矿塌顶了,姐夫被永远地埋在了里面。听到这个消息双凤姐一声也没哭,只是望着院子里转动的风车呆呆出神……
后来双凤姐一个人回了关里,我又和父母住在一起,风车依然在转动,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也不那么好听了。
那天夜里我忽然第一次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