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岸人家

2020-07-27 15:53曲子清
辽河 2020年7期
关键词:梅梅丹丹鸽子

曲子清

水岸人家的楼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方方正正,一样的小户型,一样的灰不溜秋。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剑阵一般直指苍穹。

丰锦在剑阵中抬起头来,湛蓝的天空被楼群割得一小块一小块的,像小时候跳房子跳过的方格子。谷雨最爱玩跳格子,她总拉着丰锦比谁跳得远,丰锦一般会输。谷雨腿长个大,跑起来一纵一纵的,像欢快的兔子。丰锦曾以为自家堂屋只能跑兔子呢,没想到,他还能折枝梅花回来。折花的过程并不复杂,丰锦却记得不甚清明了。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走过去的,也不记得是被谁推着走过去的,反正心跳如鼓,闭着眼睛,伸出手,似乎沒怎么用力,就那么轻轻一碰,就折下来了。

事后,他总想捋一捋这个事发生的轨迹,可一回忆起那些个细节,眼前总看到一只欢跑而过的长腿兔子,进而思绪混乱,内心沮丧。

折下来的梅不能久放,要插到瓶子里去,丰锦就出来寻瓶子了。寻来寻去,寻到水岸人家。

等长等边的方框窗子,一个个地累积起来,一直累到天上,跟摞在一起的鸽子笼一样。进来出去的人们就像觅食的鸽子,飞进飞出的,咕咕咕、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丰锦用那样的鸽子笼养过鸽子。那时他十几岁的样子,第一次去市府广场,看见那里的鸽子文静有礼,很是羡慕,回来就嚷着要养鸽子。鸽子笼是老粳亲手编的,方方正正地摞起来。鸽子越养越多,笼子越摞越高。鸽子们褪去礼貌,整日吵闹、脏乱且不时引发火拼。丰锦感叹,鸽子的世界他不懂啊,于是积极性开始降低。老粳拿出家长的架子强力干预。他养鸽子的实践草草收场。

鸽子笼的好处是价格便宜、户型小,正好成全了丰锦插花的愿望。丰锦有力气、有精力、有理想、有规划、有路径、有办法,就是没有钱。老粳手里有些钱,可这钱是老粳的命根子,言说扔在大道上,也不给丰锦的。老粳就是这样,凡事爱折腾,哪怕1+1=2,他也不要直接等于2,他要在等于2的过程中闹出些枝节来,才过瘾。像过年穿新衣,上学用的本子,每月的零花钱等小事情,他都要设定一个条件,划出一个道道,要丰锦去完成了。等丰锦完成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掷出东西来,一脸的不情愿。明明很容易拿的东西,在丰锦这里,总要费一番纠葛。他还要到处讲说,让丰锦难堪。丰锦有时会怀疑自己不是老粳亲生的,否则一样都是老粳的孩子,稻花就不用这样,自小就要啥有啥。年少的丰锦还不会隐藏自己的不服气,跑去质问老粳。老粳眼睛一瞪,稻花比你小,还是个女子,你难道要跟个女子比?丰锦哑口无言了。

老粳喜欢摆布水稻,整天腻在田里,思考着,像个思想家;实践着,像个革命家。坎村的人不懂老粳的深邃,见他整日思索实践,给他取个绰号“耿瞎整”。鉴于老粳的好人缘,人们还在背地里叫。老粳伟人一样的深邃目光从平整的田畴移到堂屋灶舍,再到老伴、丰锦、稻花身上,最后把晶亮的眼光放在丰锦身上。他伸出似能扭转乾坤的巨手,为丰锦规划出一条金光大道:报考农大,等毕业回来,做水稻技术员。老粳自鸣得意,没瞒着别人,早早就嚷嚷满天下了,连带丰锦的名字,也是用了老粳亲手改良的水稻品牌。

丰锦自懂事以来,就生活在一种奇怪的腔调中,就是男女生混合各种口音,有节奏地发出“辽粳辽盐丰锦杂交”、“谷雨时节种丰锦”的声音,有的人甚至问到鼻子上,“丰锦,你爹给你儿子起好名了吧,叫杂交吧。”“辽粳辽盐丰锦杂交,正好凑成一家子,你说好不好?”辽粳、辽盐是他爹和叔叔的名字,杂交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水稻品种。丰锦垂头无言。至于“谷雨时节种丰锦”,这种表达就比较艺术了,把丰锦对谷雨的心思用耕种的方式表述出来,这也是一种劳动创造。这种心思丰锦一直万千宝贵地珍藏着,从不外露。一次老粳喝大了,对外讲出去。这一次,丰锦被狠狠地伤到骨头里,他们不仅侮辱自己,还要拉着谷雨陪绑,老粳还笑得一脸得意,丰锦恨不能上去一拳打碎他的笑。他们玷污了自己内心最最纯净的东西,他最最珍爱的东西变得不纯净了。他恼恨却无可奈何。没人的时候,他暗暗下决心,不走老粳设计好的路,过一种和父辈不一样的生活。

丰锦没报考农学院,也没跟谷雨走在一起。他知道老粳不会原谅他,也没承望他原谅。没想到,老粳一听说他没报农学院,往后一仰,直接背过气去。

醒来以后,老粳像霜打的茄子,直接蔫了。老粳的蔫不是外在的蔫,而是精气神直接垮下来,他像被抽去筋骨的老狗,靠着墙根,对人惨笑。

丰锦有些不敢面对那笑,那笑过于凄凉了些。

老粳的血液中有浓浓的水稻基因,老粳的曾祖、祖父、父亲一路追逐水稻,从山东半岛来到辽河平原,种惯高粱玉米的手,侍弄水稻。祖父给父亲和叔叔起名辽粳、辽盐(他在辽河口最初推广使用的水稻品牌),寄托他无限的水稻情结。辽盐早年当兵,走了一条和辽粳完全不同的路。辽粳一直没离开土地,时间长了,人们把辽粳叫成老粳了。祖父过世时,拉着老粳的手嘱咐,一定要种好稻。很遗憾,他坚守了一辈子,没能把稻种好,算是没完成父亲的嘱托。他给儿子起名叫丰锦,就是希望儿子能接过自己手里的接力棒,完成祖辈的嘱托。可丰锦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断了他所有念想。老粳最后一点精气神完全垮下来了,每日怔怔地坐着,连以前爱喝的酒也不怎么碰了。

那一天,老粳喝醉了,烂醉如泥。耿嫂和稻花趁他喝醉,把他藏在身上的五万块钱偷出来。这五万块,加上丰锦十五年住房公积金贷款,买了水岸人家这个鸽子笼。

《说文解字》载:乐,五声八音总名。就是说,五声八音相比而成乐。乐者,为天地之和。朱梅梅喜欢乐,也擅长乐。当朱梅梅抱着扬琴娉婷而过时,她看到一个男孩的眼睛异样闪亮。朱梅梅喜欢亮的东西,亮即与周边不同,意味着突出和醒目。丰锦眼睛亮,其它方面就比较暗沉了,这暗沉在周边的耀目中,恰恰显得与众不同。在梅梅眼中,丰锦的默默无闻是脑子里有数,永远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有记账的好习惯,敢同父亲抗争,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像一个英雄。这样一来,丰锦平平常常的脑袋上有了光环。朱梅梅大学任教的父母则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丰锦的暗沉是上不得台面,跟家长对抗是不懂事。朱梅梅见父母这样贬损自己的心上人,愤然和父母闹翻。她不管了,一定要和丰锦在一起。事情僵住了,丰锦必须接住盘子,无论如何得把一切都安置妥妥当当。

朱梅梅知道丰锦的家底,从选房子到内部装饰,丰锦充分考虑了她的生活习惯,洗澡间、衣帽间、卧室,连她的扬琴,丰锦都考虑得周周全全的。小区虽然不怎么样,可他尽了全力。梅梅打量着这个鸽子笼一般的小窝,就是她新生活的起点了。她坐在扬琴面前,素手轻抬,轻轻弹奏,奇怪了,居然没发出声音。乐者声之和,周遭和声太大了,她的和声弱了些。她想起家里通透敞亮的琴房,内心涌上欢喜掺杂凄凉的复杂感受。

丰锦内心很满足。连日来,和家里斗智斗勇,和朱家斗智斗勇,和装修商贩斗智斗勇,这些以前没干过的,他都獨立完成了,这一番用心用力地布置,着实是成长的痛。当他把最后一枚钉子钉瓷实了,兴奋地伸出双臂搂住身边的梅梅,紧紧裹在身下。梅梅明媚的脸,优美的曲线,在夕阳下,流淌着柔情蜜意。他不由自主俯下头去,细细品尝,越尝越甜,越停不住。没等丰锦成其好事,四周吵杂的人声像起哄似的,一股脑儿地传过来。叫卖声、打闹声不绝于耳,这声音隐隐的像在远方,又似近在耳边,让丰锦觉得好像身边有很多人围观似的。这样丰锦多多少少分了心神,动作不那么专注了。这时,阳光煞风景地从窗口直射过来,亮得晃人眼,似乎嘲笑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梅梅害羞地红了脸,悄声说,等晚上再……

丰锦懊恼地起身,收拾心情等天黑。这是双朝阳小高层,阳光是最廉价的馈赠,太阳像跟两个年轻人置气,就是不下山。

等天黑的过程两个年轻人过得心猿意马,一会弄弄这儿,一会儿弄弄那儿,连晚饭都吃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天黑下来,外面的声音却没有停歇,不屈不挠地响着。楼下打闹的孩子,混合家长一声一声的叫骂;楼上卖馅饼的收了摊子,开始剁馅子,一直剁一直剁,剁得丰锦脑袋都疼;楼下孩子作业总也做不好,一会儿妈指导,一会儿爸指导,怎么也不妥贴;不知道几层高邻添置了钢琴,一个晚上只弹几个音符,叮叮当当的让人听得闹心。几番下来,两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心情,匆忙上阵,草草收兵。

水岸人家小区分两片,中间一条小路,两边泾渭分明。左一片回迁户,外墙涂着黄色,称回迁楼;右一片商品房,外墙涂着红色,称商品楼。回迁楼住着回迁农民,商品楼住着城市贫民。丰锦是从回迁户手里买的房,属于回迁楼。回迁户都是失地农民,因动迁而进城。有的一家分了好几套住房,有的得了大笔回迁款,但房子和存款万万不敢动的,农民失去土地,没了生活来源,最怕坐吃山空。他们没技术、没特长,都一窝蜂地去做买卖。很快小区出现两个早点棚子,三个小超市,一溜儿卖菜、卖肉、卖鱼、卖杂品、卖小百货、卖米面油的、卖杂粮的,一应俱全,自觉成了个小市场。小市场运作一段,自发扩大,周边商户也加入其中,有了一定规模。工商税务及时跟上,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都发到商户手里,这个市场算正式成立了。

丰锦所在的一单元,每层两户,门对门。101室收废品,门前、楼道、窗户下总是堆着破瓶子和旧纸壳。102室开麻将馆,整天吵吵嚷嚷的,好像他们都不会小声说话。201室办了学后班,晚上10点前都不会消停。202室住着一对卖菜小夫妻,辅导孩子作业没有一次讲明白的,翻来覆去地在楼下闹腾。丰锦住302室,402卖馅饼,成天剁馅子,一剁到后半夜。502弹钢琴的孩子总也不进步,就那几个音节弹了小半年。

朱梅梅对声音充满恐惧,她好像做下病了,每次都达不到以前水乳交融的程度。每一次开始,总像有什么人偷窥似的,不能完全投入。这让她的心情很差,她开始找茬吵架,而且上下楼总是绷着脸。丰锦出入总是挺和气,内心里也觉得这里的环境差强人意。

邻居们不会看什么脸色,他们一住进来,就主动沟通他俩。小区人大多早起,遛弯时把他家垃圾提下去。他以前竟读书了,什么活都干不好。于是弄个鞋架、花架、小板凳啥的零零碎碎的小活都有人帮着干。丰锦有时候想,这里也不是完全不好,嘈杂的人气很有些接地气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农村老家。左邻右里犹如亲人一般,互相帮助,东家西家有什么事互相沟通,让丰锦有守望相助的踏实感,走东家串西家的邻家大妈给丰锦以回家的幸福感。

丰锦劝梅梅,等咱有了钱,立马就搬走。丰锦劝得自己心里都没底,等啥时能有钱,自己未来十五年都卖给银行了,还能有钱,那可是做梦呢。过了一会儿,丰锦又阿Q起来,既来之则安之。他开始主动融进这个集体中来,他主动和邻居沟通,遇见什么事就驻足说上几句,看见门卫微笑颔首致意。因了他的主动,周边人对他也热情起来,首先是他们回来什么消息都有人通报。什么东家长西家短,南家好北家坏啦,鸡毛蒜皮的都聚拢上来。像卖馅饼的老周夫妻,不是原配,老周休了大的,另娶这个小的。楼下的小刘两口子卖菜的,顶顶是不好惹的主儿,那才泼辣呢,要回迁款时闹得警察都出动啦。再见到小刘夫妻,丰锦都要躲着些,小刘夫妻却热情,每次见到,都老远打招呼,尤其小刘媳妇,眉眼弯弯地带着笑,嘴甜得很,弟弟、弟妹地叫着,丰锦买豌豆,她总捎带两棵茴香,买黄瓜搭上一卷凉皮。不是东西多少,是叫人心里舒坦。还有弹钢琴那家是卖鱼的,男的叫利,黑瘦精干,不言不语。女的叫丹丹,圆脸,很爽利。每次去买鱼,女的捞起鱼,只敲一下脑袋,准确到一击必杀的程度,和武林高手有一拼。然后放秤上,只看一眼就报出价位,脑袋比电脑还灵光。接着麻利地去麟、开肠破肚、用水冲一下,装进袋子里。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收废品的是个单身女子,好像姓赵,自己带个儿子,见面总是怯怯地笑。那开麻将馆的,也开着塑料制品厂的姓周,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平时也带些有钱人的优越感,他的优越感仅限于这个小区,是像郭德纲相声讽刺的那种低层次的富裕。

和这些人相处比较容易,他们脸上带着一切情绪,喜怒哀乐一望而知。他们的热情发自内心,让人觉得真诚。

梅梅就没有丰锦那样的满足感,像困在笼子里的鸽子,整天惊怕担忧,坐卧不宁,圆睁着眼睛四处张望。

梅梅在做饭的时候发现了红蚂蚁,她正切西红柿,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子迅速爬过案板。梅梅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一看,不禁失声尖叫。

两人如临大敌,红蚂蚁这东西传播最快,繁殖能力最强,一家有了,说明整个楼道都不能幸免。天呐,梅梅悲哀地想,这日子还有啥过头。

梅梅用消毒液擦拭了整个房间,还在每个蚂蚁藏身的细缝里打上药,每个地板的褶皱都没放过。再用清水把楼道清洗一遍,再细致地撒上药。

收废品的一楼赵姐,也主动把堆积在楼道的废品转到楼外,一次一次给梅梅提水换水,帮着梅梅清理。梅梅始终没和她正面对话,不过脸色和缓下来。

等做完这一切,梅梅累得像裸露在阳光下翻白眼的鱼儿,再没有一丝力气。

丰锦做好饭喊她吃饭的时候,梅梅埋怨,住的像鸽子笼一样,环境这样脏乱差,连红蚂蚁都有了,过两天就得有蟑螂,还整天吵,吵得人神经都衰弱啦!

丰锦劝她,咱不是鸽子,咱是鸽子里的天鹅,早晚一飞冲天。丰锦用这样的办法让自己的心情明亮起来。

小两口有时候站在鸽子笼前,往下望。进进出出的人们像飞进飞出的鸽子一样在忙碌着,人群聚集起来,再散开,好像觅食的鸽子,利聚而来,食尽而散。

丰锦说,我有时真想试着散一把稻谷,看争食的鸽子们聚来再散去。

屁!梅梅嗤之以鼻。

红蚂蚁又出现了。大自然真奇妙,梅梅一度自认为已经把红蚂蚁斩草除根了,偏偏春风吹又生,而且还有更胜一筹的态势。梅梅大惊之下,追本溯源,一楼收废品的赵姐收来的废品不消毒,把红蚂蚁源从别的楼带进来。

“丰锦,你下楼去找赵姐说说,让她注意废品消毒。”

丰锦面子矮,不好意思去。

梅梅借题发飙了,把住进来的不愉快都发泄出来,甚至后悔和丰锦在一起的话都说出来。大学里,有一个娄大川也追求梅梅,他父亲还是教育局局长,人家还没结婚,家长就给准备了高档小区复式单元楼。那时的梅梅单纯美丽,追求爱情胜于物质,所以最终选择了丰锦。

“你后悔去找他吧,他就在教育局当科长。”听到梅梅如是说,丰锦也冲动起来。

话说到这个节点上,再往前走就尴尬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不说话了

一场吵架正高潮着,忽然偃旗息鼓了,让人心里憋闷。梅梅或者说者无心,毕竟心里有了这个裂痕。曾经死死的灰经风一吹似乎有复燃的趋向。丰锦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头还疼着。

所幸他第一节没课,心想正好在教研室休息一下。教研室五个人,两个在教室,两个在批改作业。不知谁起个话头,两个女老师放下手里的作业,老公孩子,学生家长地唠起家常,唠得异常热烈,大有收不住稍儿的态势。

丰锦没休息成,也没心情说话,只好翻开学生作业,一篇一篇批改。

忽然,听到楼下叮叮咣咣地响,伴随着男人女人尖利的吵骂声。丰锦皱眉头,可能自己神经过敏了,学校哪有水岸人家的喧嚣。

声音越来越响,而且近在耳边。两个女老师停下唠嗑,赶紧奔下楼看光景了。看来自己走到哪儿都躲不过吵闹了。丰锦自嘲地想。

开始丰锦没下去,后来听声音越来越大,也好奇心起,就出去看了一眼。

楼下卖鱼的利和丹丹被围在当中,利揪住校长衣领,丹丹躺在地上打滚放泼,大声叫骂,“快都来看看,都来评评理,凭啥不让我孩子上学?党中央都说不让一个孩子辍学,你们凭什么?欺负我们农村人啊?”

校长涨红了脸,一劲儿解释,“有话好好说,教育局规定的,不是这个学区片,不能在这个学校上学。不是不让上学,得按照规定来。”

丰锦一看是丹丹,就蹑手蹑脚想退回去。眼尖的丹丹一眼看到他,“丰锦,你过来,你给评个理。”

丰锦心里暗暗叫苦,你们闹成这样,我评啥理呀,说啥都不对了。只好和稀泥,一边问丹丹和利“你们咋来了?”一边要他们“快放开校长,有什么事好好说。”忙和校长解释,“这是我的一对邻居。”

丹丹可算抓住个亲人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学校不让她家孩子上学,利就摩拳擦掌地表示谁不让他孩子上学就和谁对命。

丰锦头更疼了,他好言好语的劝小两口,有话好好说,放开校长,让校长进屋,咱坐下来谈谈。“你看你们这样有理也成没理的了,咱好好说话。”

丹丹和利就是不依不饶,丰锦实在没办法了,对校长说:“校长,我这邻居两口子在市场卖鱼,挺不容易的,你看他孩子的事能不能通融通融?”

校长这时才好像如梦初醒,冲着丰锦喊,“通融什么?这是死规定,没法子通融。”

丹丹和利听到校长的疾言厉色,反应激烈,“这话是你说的,咱把话撂着,我上教育局告你去。”

校长变了脸色,“丰锦,你家的邻居,你处理好吧。”听话听音,校长对丰锦不高兴了,好像这对夫妻是丰锦带来的一样。

“我看着你咋处理,处理不好我们还来。”丹丹和利也扔下丰锦也走了。

丰锦的头更疼了,他陷入一个两难的困局。本来他是一个局外人,莫名卷入这个两难困局中。校长要丰锦处理,给丰锦出了个莫大的难题。回到家里,丹丹和利也换上另一副面孔,一个劲儿放低自己,央求丰锦想办法解决问题。

丰锦再不想见娄大川也不行,要破解这个两难命题,娄大川是关键的那枚棋子。

古人说,处事做人要天圆地方,让各方满意才叫圆全。丰锦圆全了校长、丹丹和利,唯独没圆全自己。眼下,还有个娄大川这个残局等着他圆全。

饭店选在清华坊,一个有特色的中档饭店。娄大川要求双方都带着太太,说毕业了一直没好好聚聚,这回要好好一醉方休。

丰锦想穿着素常的衣服去,梅梅不干,梅梅偏要打扮体面。梅梅穿淡粉色珠绣衫,裁剪得体精美羊绒大衣,襯托得腰身婀娜,仪态万千。脸上妆容美丽,十指描丹,从里到外考究精致,曼妙无双。那美是从内往外扩的,越张扬越显得没有底气。娄大川媳妇则一身家常衣服,薄施粉黛,腕上限量版的百达翡丽,掩映在白藕般的小手臂间,若隐若现。那低调是无需张扬的底气。朱梅梅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从外扩的张扬回归到低调内敛上来,这个转圜有些生硬不自然。

一席饭吃得各怀心腹事。娄大川一上来就说,这事多难办,全教育系统就他丰锦办成了这个事。

丰锦说,感谢大川帮忙。

什么话,友谊地久天长。

接着,两个男人飙着劲儿喝酒,说着壮怀激烈的话。

两个女的勾肩搭背,闺蜜一样说着言不由衷的赞扬。

历时两个小时,达成圆全彼此的目的,总算曲终人散了。

这出戏唱过之后,丰锦在小区的地位直线上升。认识的、不认识的邻居老远就恭敬打招呼,尊称耿老师,耿老师早,耿老师出去呀,耿老师下班啦等等。更有熟悉些的直接登门请教各种教育问题。请教之后还把孩子送过来,请耿老师帮着敲打敲打。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来了五个孩子,请丰锦敲打。这就是个问题了,丰锦坚决不收邻居的钱,说义务帮助带带可以。邻居们感动得无可无不可的。你送点鱼啦,我捎来一把菜或水果,丰锦推拒不过,都收着了。嘴里说着,千万别送了,吃不了。人们不听,还继续送来。

这样你来我往过去一个学期,五个孩子成绩都有提升,家长高兴,丰锦也高兴。就梅梅不高兴,孩子汗味大,脚臭,每次走了,都够她收拾的。

这些菜和鱼给了丰锦回坎村的由头。老粳冷脸不搭理,耿嫂说,咱家啥都有,你俩还买这个,白花钱。梅梅就瘪嘴,哪有啊,你儿子补课挣的。耿嫂体谅地劝,别收人东西,都是打工子弟,好好给人带孩子,都挺不容易的。

好日子持续到一个学期,丰锦忽然被举报了。有人直接举报到教育局,说丰锦私自办补课班。丰锦自然不怕,挺着胸脯说没的事。教育局下来查,结果查实了,丰锦确实办班,没收钱,可收了东西。经研究处理如下,通报批评,记大过一次。

刚参加工作的丰锦蒙了,被处分意味着没前途了。他觉得万分委屈又无可奈何。他不甘心地呢喃,他们为什么说我办了班?

家长们躲闪着他的眼光,没底气地解释,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没那么说。

举报事件后,丰锦再也没有为邻居带过孩子,连买菜买鱼买水果也在大市场买。邻居在远远喊耿老师,丰锦侧过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梅梅怕他难过,劝解他,别往心里去。话说出去,像风拂过湖面一样,进不到丰锦心里。

办班事件如水岸人家中间那条分界线,把丰锦从一个有前途的好老师归入不求上进的混日子行列,丰锦沮丧万分。同事给丰锦推荐剑桥培训机构兼职,论小时算钱,一小时300元。他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我去!”

丰锦每天早出晚归地补课,看见邻居们的时间少,渐渐忘了邻居们带给他的伤害。梅梅也经常出去,有时还带回价值不菲的衣服和化妆品。丰锦看到了,也不计较。他懒得说话,他的话都在补习班说尽了。

丰锦搬离水岸人家,没有如一飞冲天的天鹅,而是悄没生息的。等住进新家,没有了吵杂,没有了邻居的各种烦,只有他和梅梅静静地过日子。静的环境让他更提不起神,他和梅梅很少交流,连以往的浅尝辄止的交流都没有了。

丰锦就算再悄没生息,仍然被举报了,说他在培训机构兼职。这次没等教育局查证,他直接递了辞呈。丰锦把培训机构的牌子挂在水岸人家,就在小贩们中间。丰锦的伤口早愈合了,他说自己事业的起点在水岸人家,他和居民打得火热。有人吞吞吐吐地表示歉意。丰锦大手一挥,都过去了,再说我也真收了你们的礼。言毕,哈哈一笑,众人皆笑。那一页完全翻过去了。

丰锦的培训机构收费低、质量好,很快在业内创出名气。谷雨夫妻也被他招到培训机构,谷雨欢脱的性子为机构带来更多人气。梅梅也改变了很多,不再出去玩,有时会来培训机构接他,有时和他一道回去秋收。

坎村的秋天包裹着一层厚重的水汽,低空浮动的云好像随时会洒出水来。这时的稻浪娇弱得很,几滴水就能让它弯下腰来,翻不起浪。老粳信不过机器收割,机器走过一遍后,他再仔细过一遍才行。所以不管咋忙,丰锦都得回去帮他抢收,稻花也得放下生意赶回来。

老粳翻著眼皮看着丰锦说,种地和教书其实一个样,只是服务的对象不同。看来,老粳是想开了,可他还不知道丰锦已经辞了职呢。丰锦含糊地点头,算是达成了和父亲的和解。他伸展四肢躺在地上,大地如巨大的子宫,温暖地把他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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