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蕴璐
埃德加·爱伦·坡是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也是美国短篇小说最早的先驱者之一。《黑猫》是他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更是他恐怖小说中的经典,可以说,《黑猫》这部小说正是他对于“效果说”最成功的一次实践,也是这一理论最集中的体现。本文尝试从对爱伦·坡的短篇恐怖小说《黑猫》的解析切入,从思想主旨、意象塑造、叙事技巧和审美风格四个层面,深入探究爱伦·坡的小说创作理论“效果说”及其在《黑猫》中的实践应用。
一、爱伦·坡“效果说”解读
“效果说”是爱伦·坡最著名的文学理论,这也是他一直坚持的创作原则。他在《评霍桑的〈故事重述〉》中写道,“聪明的艺术家不是将自己的思想纳入他的情节,而是事先精心策划,想出某种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效果,然后再杜撰出这样一些情节——他把这些情节联结起来,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最大限度地有利于实现预先构思的效果”,并使“每一事件,每一描写细节,甚至一字一句都收到一定的效果,一个预想的效果”。
从这段叙述中不难看出,“效果”一词无疑是爱伦·坡认为创作最关键的核心,创作的目的在于效果的达成,针对这个效果,进行种种目的性的创作,以求最终的效果最大化实现。关于这一点,爱伦·坡也在其文论作品《创作的哲学》里进行了更为详尽和系统的阐释,他认为,进行文学创作首先要保证故事的独特性,基于这一点,作家需要在创作开始前就为将要讲述的故事确立一种效果——“我总是在动笔前就问自己:‘于此时此刻,在无数能够打动读者心灵的效果中,我该选择哪一种呢?首先选好一个故事,然后选定一种强烈的效果。”在接下来的创作过程中,作家就要时刻以这个独特的故事为基础,以确立好的效果为目的来安排情节、塑造人物。由此,作家就算是从故事本身达成了预设的效果。
可以看出,“效果说”理论在创作实践的过程中,主要可以分两步:第一步是在创作之前先选定一种需要达成的强烈的效果,并为之搭建一个完整的故事框架;第二步就是在创作的过程中运用具体的方式和手法,设定情节、烘托氛围,以求最终能够充分地达到预先所设置的效果。
二、小說《黑猫》与“效果说”关系阐释
爱伦·坡创作的众多短篇恐怖小说作品中,《黑猫》堪称是气氛营造最为典型的案例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在短篇小说上成就极高的鲁迅,也十分认可爱伦·坡对于《黑猫》这部小说的氛围把控:“爱伦·坡的《黑猫》确实有点骇人。”很明显,“骇人”在这里指的正是作品中爱伦·坡所营造的氛围带给读者的感受,也是爱伦·坡认为一部恐怖小说需要达到的效果。
从《黑猫》的情节来看,作为一篇恐怖小说,爱伦·坡在故事中几乎提及了所有能令人感到恐怖的元素。诡异恐怖氛围的营造和气氛渲染自始至终贯穿了整个故事,并且随着情节的发展层层递增,这种效果的强烈程度在黑猫现身于“我”家地窖的墙里时达到了顶峰,而故事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通过这篇小说,人们可以将爱伦·坡实践应用“效果说”理论的途径分为两条:第一条是思想主旨、审美倾向层面之于“效果说”的实践,即“效果说”实践的创作过程中首先要做的是确定效果并构建情节;第二条途径恰好是围绕着第一条途径进行、为第一条途径而服务的,爱伦·坡以运用各种叙事技巧、塑造各种意象等不同的手法来构筑一个具体的环境。将这两条途径结合起来,就完美地达到了爱伦·坡对于“效果说”理论实践的基本要求。
三、《黑猫》在思想主旨方面之于“效果说”的实践
(一)黑色场景与死亡主题
儒家以“喜、怒、哀、惧、爱、恨、恶、欲”为“七情”,恐惧是人类最基本、最原始的情感之一,而恐惧最古老、最强烈的来源则是未知。从生下来那一刻起,所有的人就都在一刻不停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死亡。但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是人们所不知道的。爱伦·坡在《黑猫》这篇小说中紧紧围绕着死亡主题构建出黑色场景,让读者感受到违背生存欲望的恐惧感,并且随着情节发展,这种情绪将会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刻。例如,小说文本写道:“我决定将尸首砌进地窖的墙里,据传说,中世纪的僧侣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将殉道者砌进墙里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阴暗的地下室,用一把铁锹轻易地撬开砖墙,将妻子的尸体沿着内侧的夹墙摆好,再抹上泥灰。在这个隐秘的地下室里,“我”掩盖了自己的罪行,甚至得意扬扬起来,毕竟中世纪的僧侣们就是这样做的,而“我”不过是延续了这种做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在黑夜里、在鲜有人迹的地下室里,“我”完成了自己的罪行。黑夜掩饰了罪恶,而地下室又是一个十分隐秘的地点,这给了读者关于无人环境的丰富想象空间,也难免产生伤及同类之感,害怕同样的情节有朝一日也会在自己的身上上演。同时,这种异于现实场景的阴森、黑暗的场景有利于促进读者沉浸在作者创造的独特世界中,越是脱离现实,反差带来的心理效果也就越是成倍增加。
(二)人格变化
作为一部带有浓厚奇幻色彩的小说,《黑猫》历来为人津津乐道。小说中种种的原因、伏笔、意象构成了善良、正义与邪恶的对立,这种对立不仅仅出现在主人公与黑猫之间,还出现在主人公本身、黑猫本身之内。在交代了第二只黑猫的名称与样貌之后,“我”一直想避免成为罪恶与邪念的牺牲者,期望将灾祸转移,或者是直接消灭灾祸的源头,当这些都无济于事后,“我”反而被代表灾祸的黑猫所惩罚和审判。而主人公“我”自身的善恶对立也是爱伦·坡在叙事技巧层面对于“效果说”的实践,其产生原因将在下文中进行论述。
四、《黑猫》在审美风格方面之于“效果说”的实践
(一)反道德说教
在爱伦·坡的众多恐怖小说中,《黑猫》的题材可以归类于凶杀与复仇,恐怖在这类题材的作品中往往从非道德的、非人性的角度上展示给读者。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人犯了杀人这种罪行,公众必然会在道德层面对他进行谴责,法律也一定会给予他严厉的制裁,因为他触碰了道德与法律的底线,违背了人性。相应地,如果施暴能够给一个人带来快感,并且长期沉溺于此,人们普遍的共识是这个人的精神一定出了问题,也就无法再以道德和人性去理解。而这正好被爱伦·坡运用于他的恐怖小说中。
在《黑猫》这篇小说中,爱伦·坡详细地描写了主人公,即违背道德与人性的施暴者的心理,但是他并没有对此进行谴责。爱伦·坡将“道德”和“创作”相对立,认为前者会剥夺文学作品的魅力,道德说教与文学创作在审美上是格格不入的。在题材的选择、情节的设计上,只要作品最终能够触动读者的心灵、读者体验到的感情能够完美达到预设的效果,作品是否具有社会价值与道德意义,都不在爱伦·坡的考虑范围内。而这种效果是依靠“新”与“奇”,即非人性、非道德的题材与情节结合达到的。正是由于主人公精神不正常产生的非道德情节,爱伦·坡又在叙事技巧层面完成了对“效果说”的实践,这部分将在下文中进行论述。
在《黑猫》中,爱伦·坡描写罪恶,探索人类精神的阴暗,但是并未进行说教来告诫世人,以达到宣扬良好道德观的目的,更无意解决人类命运的难题。事实上,他只希望读者能完全沉浸在他精心营造的恐怖效果中,并且感受其带来的独特美感。
(二)怪诞
怪诞这个词往往伴随着离奇、灵异、怪力乱神等一起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怪诞普遍体现在超自然现象的情节上,它是超出科学范畴和人类认知的。这也正是文学作品的一大魅力——将种种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与作者想要达成的效果相联系,作者通过巧妙地设置悬念与铺垫情节,使违背自然现象的情节完美地展示出来。
《黑猫》这篇小说中也存在着这样一个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那就是黑猫死而复生的情节。
黑猫普路托在被“我”残忍地杀害不久后,又以另一个身体回到“我”的身边来向“我”复仇,这种诡异的情节本身是超自然的,是出人意料、不能被解释的。但正是由于作品中多次的铺垫营造出了一个怪诞离奇的氛围,读者在阅读时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与自然科学规律不相符的情节,并且带来一种“复生的黑猫前来复仇”的恐惧。同时,这也带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恐慌感:似乎一切正由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恐怖事件会在不可预测的时间、地点无缘无故地突然发生,但一切的情节却又是合乎情理的。
紧凑的情节环环相扣,这让读者随时保持着紧张的情绪;不可控的发展与后果,对生命的威胁让读者不断感到焦虑。这两种情绪也将会随着剧情的发展变得愈加强烈。这也正是爱伦·坡从反科学、反常识的角度对“效果说”的实践,情节可以杜撰,内容也可以脱离实际,这些超自然现象的发生恰好有助于效果的呈现。
五、《黑猫》在意象塑造方面之于“效果说”的实践
《黑猫》这篇小说所讲述的恐怖事件,始终都是围绕着“我”先后养的两只黑猫展开的,爱伦·坡借主人公“我”之口是如此描写这只黑猫的:“这只猫个头很大,非常漂亮,毛乌黑柔亮,而且聪明伶俐。我妻子原本就有些迷信,每当提到这只猫的灵性,她就会说到古老的传说,说黑猫其实是女巫的化身……这只黑猫叫普路托,是我最喜爱的宠物和玩伴。它由我亲自喂养,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他都会跟过来。”
“我”在酗酒后将第一只黑猫普路托的眼睛挖了下来,不久后,又“用绳索将猫的脖子勒住,吊死在树上”,而后,“我”又养了一只相似的黑猫,但很快就对它心生厌恶,最后,暴怒的“我”丧失理智失手杀死了妻子。而在此前,“我”明明是一个性格温顺的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喜怒无常甚至最终做出了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呢?从情节来看,“我”的性格在发生转变时,小说文本提到了这样两个情节:其一,“我”是在染上酒瘾后变得暴躁的。《圣经》中许多人都是在饮酒后犯下了罪行,因此,酒在基督教中常常与罪恶联系在一起;其二,“我”是在养了黑猫普路托后开始酗酒的。养猫导致“我”酗酒,酒的罪恶让“我”性情大变,最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纵观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人类将遭到的灾难和犯下的罪恶归结到动物身上,是古今中外皆有的行为,无论是何种原因导致的,似乎只要处死一只动物,就可以彻底地摆脱灾难、抵消罪恶。《圣经》记载,在“赎罪日”这一天,犹太民族会牵出两头公羊,一头用于献祭,另一头则任由其在田野间奔跑,同时祭祀会向神说明犹太民族在过去一年中犯下的所有罪恶都已经转移到这头公羊身上了,最后再放火烧死这头公羊以求得神明的宽恕,这就是有名的“替罪羊”一说——因此,当“我”需要给酗酒导致的不良情绪找一个发泄口时,黑猫普路托就毫无疑问地成了“我”的“替罪羊”。
同时,在一些宗教社会,特别是基督教统治的社会中,黑猫常常与巫师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而巫师常常被视为异教徒的标志。基督教对待异教徒的态度非常极端,始于15世纪的排巫运动在欧美大陆上持续了三个多世纪,这种态度即使到了爱伦·坡所生活的年代也依然没有得到完全的改善——1692年美国塞勒姆女巫审判案中被判枉死的20余人和被监禁的200余人,直到1992年才被议会宣布恢复名誉权。在一些民族传说中,女巫的眼睛也有着控制人心或攻击人的作用,希腊神话中的女巫美杜莎的眼睛可以将与她对视的人石化。因此,在选择黑猫普路托作为“替罪羊”时,“我”才会最先对它的眼睛下手。
那么,黑猫普路托是如何给“我”带来厄运、引诱“我”走向罪恶的道路呢?在小说文本刚开始介绍这只猫时,“我”将这只猫称为“他”,黑猫都是女巫的化身,这也是“我”妻子一开始就提到的。最重要的是,这只黑猫的名字叫普路托——在罗马神话中,普路托是冥王的名字,与希腊神话中的哈迪斯对应。他主宰着阴间,掌控着死亡,是地狱的统治者,负责看守人们死后的亡灵并给予他们相应惩罚。值得注意的是,古罗马没有专门用于祭祀这位冥王的神庙,根据记载,罗马人只在特定的日子杀死一只黑色的动物作为献祭。因此,当这只黑猫被取名为普路托时,它本身就已经带有诡异离奇的气质,“我”定是清楚关于普路托的传说的,但“我”仍然给黑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似乎故事的走向在冥冥之中早已经注定。
在普路托被害的當天夜里,“我”的房子就被莫名的大火烧了,所有的财产都化为乌有,唯独剩下一面墙,墙面上出现了一个脖子上套着绞索的猫浮雕。接下来,“我”又找了一只同样被剜掉一只眼睛的黑猫为宠物带回家,这只黑猫前胸上一个白色图案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阴森恐怖——一个绞刑台,这一切都与女巫和冥王等诡异的词语联系在了一起,“我”变得更加不受控制,最终耗尽了仅存的一丝善念。
六、《黑猫》在叙事技巧方面之于“效果说”的实践
(一)第一人称内聚焦模式
针对《黑猫》这种心理恐怖题材的小说,爱伦·坡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聚焦模式进行叙事,因为这样的叙述方式所营造的恐怖氛围能够以内聚焦的方式传递给读者。
“聚焦”是叙述学领域中的一个术语,由热奈特提出。“聚焦”不仅指“谁看”,还指“谁感知”。换而言之,它不仅取决于以谁的视角来来看待事物,还涉及叙述者心理和精神层面以及通过叙述所反映出的问题。对此,以视点为依据,热奈特将“叙述情景”分为三类,即无聚焦或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外聚焦叙事。爱伦·坡在《黑猫》这篇小说中的叙事就是通过内聚焦的方式开展的,即限知叙事。在这种小说中,叙述者多为事件的亲历者、或是和亲历者知道的一样多,这使叙述者的视野受到了限制,他不能说出人物所知范围外的事,进而限制读者的视野,使读者看不清事件的全貌,一系列的悬念也正是产生于此。在《黑猫》中,这种叙事模式是通过第一人称叙述与多重叙事相互补充来实现的,并且最终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
关于第一人称视角的运用,美国著名作家、文学理论家利昂·塞米利安认为:“让当事人亲自讲具有强烈的情感色彩的生活经历是最好的,这样,故事就具有更强烈的情感色彩,读起来就有如从心灵中撕裂出来的供白……”读者能通过这样的角度感受到身临其境的意味,进而将恐怖效果营造得更加直击心灵,也就更利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爱伦·坡在塑造“我”这一人物形象时,赋予了“我”感情敏锐且善于自我表达这两个特质,其意图有二:首先,在这种情况下,所发生的恐怖事件与事件带给叙述者的恐怖心理构成对话关系,在创作过程中能够起到情景交融的作用;其次,读者在阅读时能够自然而然地与叙述者丰富的心理活动构成对话关系,在阅读过程中能够起到将恐怖氛圍传达给读者的作用。因此,“我”在叙述恐怖场景时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感受到的恐怖情绪表现出来,与恐怖事件形成一种互相呼应的关系,使读者在阅读时似乎完全进入“我”的内心世界,感受着同样的恐惧,甚至达到分不清“我”是主人公还是读者自己。
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叙述者,可以按照其参与情节的多少分为三类:参与者、主要人物见证者、次要人物见证者。其中,次要人物见证者仅作为串联起剧情的线索出现,不参与主要剧情,如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显然,《黑猫》中的“我”并不属于这一类人物。《黑猫》中所描述的恐怖事件可以简要概括为“一个杀害了黑猫的人被另一只黑猫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报复的故事”,由此不难发现,“我”与黑猫都同时担任着被害者与加害者两个角色——黑猫先是作为受害的一方出现,后又成为了加害的一方,将恐惧情绪带来“我”身边;相应地,“我”在《黑猫》所描述的恐怖事件中,先是作为加害者参与了恐怖情节的制造,后是作为受害者见证了恐怖情节,并且通过叙述成为将情节传达给读者的恐怖效果的制造者。
(二)叙述视角的转化
在阅读《黑猫》的过程中,读者对“我”叙述的可信度会先后产生两种不同的想法。首先,读者会认为“我”的可信度较高:由于“我”亲身经历了这些事件,“我”的眼睛就好像一个摄像机,能够完整准确地记录下发生在“我”与黑猫身上恐怖离奇的事件。但随着叙述的展开,读者也逐渐对“我”的叙述可信度产生怀疑:读者开始认为“我”是一个精神异常的人,那么“我”所叙述的恐怖离奇的事件就有可能是“我”臆造出来的,或者无意夸大了正常的自然现象。这种由病态人格叙述者叙述的故事往往具有独特的恐怖效果,因为它给读者呈现出的精神世界是扭曲的、濒临崩溃的,是异常且特殊的,是符合文学理论中“陌生化”的概念的,能够给读者带来新奇的感受与强烈的刺激。那么,这种刺激与恐怖效果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黑猫》中的“我”本来是个温顺善良的人,最后变得残忍且暴力。“我”本来严于律己,却染上了酒瘾,自暴自弃:“我”本来非常喜欢动物,却变得毫无怜悯之心,肆意虐待它们……“我”放弃了先前的价值、信念或生活来追求相反的价值、信念或生活。这里需要明确的是,这种转化并非单纯由外界刺激所引起的性格变化,而是由人格的逆向转化所引起的,这其中就涉及了人格二重性的特点。根据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人格整体论,人格是由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个部分构成的。其中,意识是最表层的人格结构,也就是自我,包括感受、记忆、情绪和思维等;个人无意识是第二层,主要内容是情结,包括个人的冲动和欲望,它决定着人格取向与发展,相当于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提出的前意识;集体无意识作为人格结构最底层的潜意识部分,是每一个人的脑海深处由世世代代的祖先留下的遗传痕迹,即原型。荣格认为,对人的人格和行为产生极为重要影响的主要原型有四种:人格面具、阿玛尼或阴性机制、阿尼姆斯或阳性机制、阴影。其中,人格面具和阴影就是产生人格二重性的两个因素。
从分析心理学的意义上来讲,人格面具实际上是人类社会性的体现,是人们的意识决定自己需要塑造的某种形象,这种形象为了顺应人们进行社会活动的需求而出现的,是人们需要展示出的外在形象。社会活动特别是社会交往的多样性要求人格面具具备多面性,因此,人格面具并非单一的,更并非最真实的自己,最真实的自己是人们的阴影。阴影这个原型中容纳着人类最基本的动物性,是人们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或无意识存在的人格,类似于弗洛伊德“本我”的概念。阴影的组分大多是让人们觉得蒙羞或难堪的内容,因此,人们的意识就会用人格面具来隐藏自己的阴影,这种自我压制的意识也就进一步地促成了阴影的形成——越是要把自己认同某种美好正向的人格面具展现出来,人们的阴影就越负面。
人格逆向转化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心理失衡导致的人格面具与阴影间的冲突。意识主导着人格面具,而阴影是无意识的或被意识所隐藏的,这二者之间的反差越大,对立就会越明显越强烈,就越容易产生冲突,如果不能在冲突产生时正确地处理二者的关系,阴影就会从人格面具中挣脱出来,使人格分裂或者产生逆向转化。人格面具与阴影之间的反差、对立与冲突,是爱伦·坡最擅长描写的,也是他在恐怖小说中最常涉及的主题,表面上,《黑猫》写的是围绕着黑猫展开的恐怖事件,实际上是在写“我”心理的失衡,是在写“我”人格逆向转化的全过程。人物的人格面具后隐藏着巨大的阴影,这种恐怖的阴影仿佛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形成了奇特的恐怖效果。
以上述转化中“我”对动物态度的转化为例,“我”最先展示出来的是一个喜爱小动物、充满爱心的形象,这就是“我”人格面具之一,而后来“我”变得脾气暴躁,将自己的宠物当作出气筒、替罪羊,肆意虐待它们,这就是“我”的阴影之一。“我”的本性是非常排斥、厌恶动物的,却表示自己曾经是一个非常喜欢动物的人,由此可见,这种阴影本来存在于“我”的潜意识中的。在现实生活中,来自外部的诸多束缚与来自内部的自我意识的压制使人的个性只能展现出某一面的特质,导致人外在表现与内在的欲望和本能间出现较大的反差,而人的意识在面对这种反差时会做出掩饰或逃避的行为,因此“我”才会以爱来掩饰对动物的恨。为掩饰对某人或某事物的仇恨,而对他们表现出强烈的爱意,这样的例子在现实生活中也存在很多,而在《黑猫》中,“我”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正是将现实人物的这一行为无限地放大了。
这样的转化留给了读者无限的遐想空间,因为每个人的人格都具有二重性,而读者在阅读《黑猫》这部描写由二重人格的对立冲突导致人格逆向转化的小说时,就能感受到异常恐怖的感觉。套用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话来说,在爱伦·坡这“空气稀薄的文字”和“模糊的焦点”中,读者可以感受到“敏于流泪的恐惧”与“心灵的不适”,因为《黑猫》这部短篇恐怖小说通过不可靠叙述者导致的叙述视角转化,成功地将人们的阴暗面展现出来,塑造了一个贴近读者隐秘内心的艺术世界。
七、结语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十五版第十卷指出,爱伦·坡是美国短篇小说先驱者之一,是美国哥特式小说和整个侦探小说的创造者,他把神秘和恐怖的文学发展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他的神秘故事和侦探小说以及恐怖故事中的氛围在美国文学中是无与伦比的。之所以爱伦·坡能够在《黑猫》的创作上取得巨大的成功,正得益于他对恐怖效果的追求。在爱伦·坡看来,创作的一切都应当为效果服务,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的言行举止,最终的目的指向的都是预先设定好的效果。情节的真实与否,人物的言行举止是否合乎情理,作品本身是否能具备道德说教和社会意义,都不在爱伦·坡的考虑范围之内。正因如此,爱伦·坡的短篇恐怖小说中营造的恐怖氛围往往是充满诗意与美感、具有精神享受性质的,这正是其区别于其他充满猎奇、暴力、血腥恐怖小說最明显也是最根本的特征,因而受到了众多读者的肯定,并且对后世的创作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茨威格、儒勒·凡尔纳、波德莱尔等,甚至包括希区柯克和蒂姆·伯顿这样的著名导演。而放眼《黑猫》这部小说,这种精神享受的来源恰恰是他隐藏在作品深处的思考、对自我的逃避、对人类思维的探索以及对理想的渴望。
(北京市西城区育民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