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是莫言创作的短篇小说之一,在2003年被改編成电影《暖》。在电影里,导演霍建起极大地抹去了莫言小说中直白的残忍,将目光投射到主人公井河与暖的初恋与命运上,对小说的所有素材都以他自己的风格做出了或多或少的改变,使电影较之小说显得更饱满、温情、含蓄、深刻。本文从意象的改变与深化、对意象淡色调的运用,人物素材处理、叙事方式等方面探究了《白狗秋千架》化残忍为温情的电影改编的素材处理方式。
小说一直是影视创作的源泉和素材,不少优秀的影视作品其实都是从小说中取材改编,最终变成新的视听作品。莫言的小说《白狗秋千架》就是如此,它被霍建起改编成了电影《暖》,被赋予了新的风格。霍建起拍摄过《那人那山那狗》《蓝色爱情》等影片,风格纯净舒缓,反映淡淡的温情,《白狗秋千架》在他的手中也一如既往地反映了这种特质。霍建起说:“如果按照原小说那样表现的话太残酷。其实从个人爱好的角度讲我更喜欢小说中的结尾,可是我觉得让观众都绝望到那种程度,可能对每个人的承受力都是个考验。”因此,霍建起在构建电影素材时将莫言笔下反映农村荒凉破败、背离人伦等情节素材全部转化成了美好又遗憾的少年恋情,使电影《暖》呈现了与小说相差甚远的温情特色。
一、将丑恶、悲剧化为温情——原作意象素材的取舍与增添
在莫言的小说里,白狗和秋千是两个主要的意象,两者都作为人物悲剧的索引,显现中国荒凉农村对人的残忍。小说的一开头就介绍了白狗的渊源:“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白狗这样的“杂种”特点映射了农村一代代古怪且日渐孱弱的延续方式,可农村的人也都对此习以为常。这种现象具体体现在了暖的身上,那样“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的美丽少女,因为瞎了眼只能嫁给粗暴丑恶的哑人,最后生出了三个同样聋哑、面目丑陋的畸形儿,延续了健康人与残疾人的缺陷。
在电影中,霍建起舍去了白狗意象,将它换成了老师。关于抹去白狗这一素材的原因,除了霍建起认为狗与先前拍的《那人那山那狗》重复以外,应该也考虑到了以下几点。一是正如上文所说,白狗暗含“杂种”的意蕴。二是白狗本身的形象丑恶。小说中对白狗的描述都是“浑浊的狗眼”“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地撒尿”,这与电影的美好基调不符。三是白狗引领出了违背人伦的恶事。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井河因为白狗的带领而在禾苗堆里找到了暖,暖让井河给她一个正常的孩子。这些事实是小说最残忍的部分,《暖》的编导将这些素材有目的地舍弃了,而将其他意象穿插进来,消解小说的丑陋、龌龊之处,换来老师的形象借以诉说井河尊师的美德。
而对于小说中造成暖失明的“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的秋千,电影编导则给予了多个井河和暖少年时在秋千下玩闹的快乐场景,将秋千的刻画重心更多地转移到过去的美好回忆上,把秋千变成了暖、井河两人定情的重要场所,例如暖和井河开心地一起荡秋千,井河在秋千下给暖送红盖头,给暖糖果吃等。霍建起对秋千架的长镜头、特写、对荡秋千的声音的截取,都让秋千成为影片人物情感传达的媒介。这些快乐的场景和秋千的艺术处理减弱了观影者对秋千祸事的关注,而且电影将失明改成了坡脚,进一步减弱秋千给人带来的伤害。
除了秋千与白狗,小说中只言片语提到的蒲苇、雨景、小巷、戏台等意象电影都做了更丰富的填充,为电影增添了淡然的情调。从影片的一开始,电影就用了1分54秒描绘了井河在山间骑着自行车的景象,镜头随着井河缓缓移动,满是随着清风摇摆的蒲苇丛,整个画面给人舒缓、柔和之感。另外,影片为了延续这种这种情调,断然抛弃了莫言所描述的东北高密,选取了江西婺源(古徽州的一部分)进行拍摄,所以影片的许多意象素材总有股“小桥流水”的味道。霍建起说:“小说中故事发生地在山东,那是北方,是很硬的那种线条。影片拍摄时已是秋天,秋天的北方是很难看的,因此我就把故事发生地挪到了南方。选择了江西古徽州的一部分,那是一个文化氛围和自然景观都特别好的地方。那里的感觉像世外桃源,人特干净,在那里,你会产生一种离现实很远的感觉,是一种只有在中国古诗词中才有的境界。”影片中陈旧的小巷弯弯曲曲,天上不时下着雨,地上湿漉漉的,砖墙上有着绿色的苔藓,充满古朴之意。村中的人来来往往地穿过村中蜿蜒的小道,还有人在河上的木台上晒着谷、枸杞。电影里的人、景、意象都具备一种悠然、平静的美感,把莫言小说里村庄环境的脏乱、贫穷,村人面对解放军的急切都消解了,呈现了一幅风景优美、舒适悠闲的世外桃源。
二、用淡色给人舒缓——电影背景环境素材的色调运用
小说里的环境素材描写几近于无,但霍建起的电影团队则在此处精心设计,把许多环境素材运用到了实处并配上淡色调,辅以慢镜头和长镜头,使人物、情节的表现都变得更舒缓和从容。
影片中的颜色呈现主要是绿、黄、灰、黑四种。远山的的绿、蒲苇的枯黄、秋千的灰背景、小巷子的灰和黑等,色彩的饱和度都相应调低,整体呈现出的色调都是淡淡的,并不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梁明和李力著的《电影色彩学》中说:“暖色可以使人的血液循环加速,促使人兴奋;冷色则使人的肌体收缩,让人感到平静松弛……相比之下,见到蓝、青等颜色,人们会联想到海洋、月亮、冰雪、青山、绿水、蓝天等景物,产生宁静、清凉、深远、悲哀等情感反映。”色彩对人的感知的影响是巨大的。暖与井河用力地荡秋千摔下来的场景,哑人为了给暖送鸭蛋而急速地追着暖在巷子中奔跑的场景,都以淡灰为背景色,这就将本来剧烈的场景淡化处理了,减轻了观影者的沉重感受。
对天气的选取,电影也恪守了极淡的色调。小说中的东北高密艳阳高照,高粱晃动,蝗虫还在草间飞动,是充满生机的,也是令人燥热、辛劳的。但电影的采景地点并没有复现这种活力和燥热,电影场景基本没有艳阳高照天气,天是阴灰色的,还有许多次下雨的状况。影片中,好几个远山的远镜头都是烟雾缭绕状态,把本身绿的色调削弱成淡绿色。暖与井河用力地荡秋千摔下来的场景也是大雾的状态,呈现了灰色调。这些都顺应了影片整体的淡然、温情、干净的风格,也很好地展现了人物之间不浓烈但深刻的情感。
要说电影中最艳丽的色调,那也就只有暖穿着红衣在村里的戏台上表演、小武生为暖梳妆打扮、村里的婚礼、橙黄的稻谷田这几个为数不多的场景了。这几个场景虽然运用的颜色稍显鲜艳,但依旧不给人艳丽之感,只能说是平淡的色调中添上一点亮色。拿小武生为暖梳妆打扮的场景来说,整个画面的背景色是昏黄的灯光,小武生为暖抹彩、勾脸,涂唇,显现白、粉、红的色调,脸部化好后,小武生又为暖贴上浓黑的头发,贴上闪光的头饰。这些稍深一点的色调显示的是两人感情的触动,也显示了暖对于艺术、爱情的绮丽想象。虽然电影有些许暖色调,但是总体风格仍是极淡的,传达出一种淡淡的又抓心的忧愁。
三、美好内质的放大——人物素材的处理
对于人物素材的处理,电影明显要比小说显得丰满和暖情得多。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毕竟只是篇幅很小的小短篇,人物构造十分简单,如何转变成将近两个小时的视觉和声觉传达,电影就选择了填充更多事件去丰满人物的特质,并且放大了人物美好的一面。另外,电影也对次要人物进行了相应的替换,顺应主要人物的形象转变。
无论是男女主人公,还是哑人,霍建起的电影团队都在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改动和润色,增强人物的个性和故事背景,显现人物更纯粹、美好的特质。暖是电影改编的重点,在莫言的笔下,暖年轻的时候是最美的,“十几年前,她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她热爱唱歌,解放军蔡队长听着她唱歌都低着头拼命抽烟,掩饰自己的心动,当蔡队长走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额头并许诺回来娶她。但小说《白狗秋千架》显然对于二十年后那个怨恨、枯败的暖侧重着墨得更多,她“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让人厌恶得不忍直视。同时,她还呈现着怨恨、暴躁、敏感、偏激等负面情绪,井河说想念家乡,暖就说这破村有什么好想;井河问她过得好不好,她就说有丈夫、有儿子,没什么好不好的;最后更是强硬要求井河给她一个正常孩子。影片《暖》将小说中的侧重做了调转,把少女暖作为重点描绘的对象,增加人物更快乐、更美好的一面,例如,暖和几个小姐妹迎着阳光倒立在稻谷上,互相说着对舞蹈汇演的憧憬;哑人拿稻谷碎撒在暖身上的时候,她会孩子气地对井河说“你帮我打哑巴”,增添了许多暖的可爱特性。
另外,影片也抹平了暖的后半生许多痛苦之处。一是将眼瞎改成了坡脚,这不仅仅让暖的伤害变得更不引人注目,也减弱了观影者观看的不适感。二是描写了暖坡脚后的桃花运,比起小说中把暖嘲讽为“瞎子配哑巴”,影片变成了哑人的温情陪伴,还通过暖的话透露出她还有一位县城中的邮差的追求,表示暖坡脚后招人喜爱的特质依然不变。最后,编者也有意地改变了原著中二十年后的暖的婚姻家庭。将暴力、畸形的婚姻做了细致的变动,把哑人丈夫改成了虽然有些暴力但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暖的好人,聋哑三胞胎儿子也变成了可爱活泼的女儿,减少了暖的婚姻的悲剧感,也让电影的不美弱化了。
电影中的井河可谓是一个尊师、真诚、温和、善良的人,这些特质大多是电影赋予的。例如,让井河成为为老师解决麻烦而回乡的重感情的人;为暖报仇也只是把哑人的鸭子赶到另外的路上,显示他一贯品行良好,做不惯坏事;帮暖关注县里剧团的招募,表示他对暖的恋情是成全而不是占有等。在莫言的小说中,井河并没有这么美好,他的作用更多是在于以主角的身份揭开往事。井河对残旧、肮脏的农村其实也没有丝毫留恋,他的回归还是因为父亲的三催四请。另外,小说中井河对暖的感情更多是一种原欲,这从小说的几个描述可以看出来,例如,井河一开始回忆暖,只想到暖漂亮的外貌,也在心里想着,“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回乡后看到暖,关注的焦点总忍不住转移到暖的胸脯上,“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读者很容易看出他更多的是对暖身体的着迷。电影则颠覆了这一点,将这些生理欲望转变成了井河和暖少年时共同上学、共同看戏、共同荡秋千的场景,传达出一种纯粹、干净的感情,将井河的形象顺应变得更纯粹,更干净,体现人美好的一面。
电影对哑人的内在性格的刻画更是顺应了电影的总体温情风格。在《白狗秋千架》中,哑人是不存在暖的少女时期的,只在二十年后井河拜访暖家时看到了这个面目凶恶的人,他嘴巴歪斜,脸上不时露出疯狂的表情,对孩子拳打脚踢,让孩子给他供上糖果,对陌生人多疑又敏感。他的作用就是侧面证实暖的后半生的艰难和不幸,是莫言笔下暴力美学的代表,是荒诞的父权代表。但电影则让哑人也参与了男女主人公的少年戀爱,把哑人塑造成了一个不懂表达爱却又纯粹地对暖好的人,他会为了吸引暖的注意把稻谷渣撒在她的头上,为了送暖鸭蛋而拼命追着暖跑,在雨天替暖牵着牛并背着她走,为暖拿信。对于二十年后暖的婚姻呈现,电影也抹去了家暴的踪迹。电影编辑思芜说:“我主观上是想把哑巴写成一个主角,他是一个好人,可好人也常常会犯错,哑巴很爱暖,但是这种爱一开始就很无望,很没竞争力,但是他没有放弃,尤其当暖的两次等待都空了的时候。人的命运常常就是这样,我心底很喜欢哑巴这个角色,他寄托了一种对生活的美好。”
电影里出现的小武生、老师、女儿丫都是全新的人物,代替了小说中的蔡队长、白狗、暖的三胞胎畸形孩子。在电影中,老师让井河给暖的家庭送去一些关照,由此创造了与原著不同的充满温情的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另外,霍建起剪去了小说中带有侮辱解放军性质的蔡队长和一干解放军战士,将暖的初恋变成了小武生,而为了使暖爱上小武生的情节更加合理化,暖的歌唱才能变成了跳舞表演才能。这样,电影完全抹去了某些反讽倾向的政治蕴意,专心地、单纯地传达了爱情的主题。所以,戏班排练和唱戏的场面也得以在单薄的乡村日常中上演,戏曲悠扬或激烈,表演者手中挥舞的锤子、长枪、扇子灵活转动,这让本身单薄的乡村日常增添了许多艺术上的美感,更为生动和单纯。而小女儿丫更是化残忍为温情的重要手段,将暖的畸形后代改动成了美好、健康的女儿,避免了小说中暖提出违背人伦求子的悲剧。
无论是老师、小武生还是女儿丫,他们都为塑造电影的温情氛围,丰满主角人生、化直白的残忍为温情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四、对情节素材的叙事处理
不同于小说的平铺直述,电影对小说中的情节、事件采取倒叙的形式。电影的开始,出现的是二十年后归家的井河,两位主角都有了各自的结局,井河留在县城结了婚有了孩子,暖嫁给了哑人有了孩子。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两人的恋情生变,最终各自成家呢?影片则通过了井河的视角展开了倒叙式的回忆。在倒叙的基础上,影片采用了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双线叙述现实与回忆,让各种素材以艺术的方式整合起来。井河、暖、哑人等人不间断地从年少时代回到现实中,又从现实重新进入回忆,产生时空交错的置换感,缓缓告诉人们以前的故事。这种双線叙事的结构,使叙事范围和叙事层面得到了相应的扩展,也让影片过去和现在的情节素材如情调、氛围、色彩等有了对比性的张力。
电影《暖》对情节的叙事还加入了影片的叙事人,贝拉·巴拉兹在《电影美学》中说到了这种叙事人的作用:“在叙事片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剧作者兼叙述者为我们讲解剧情……叙述者在讲解剧情时,画面就能通过对位的联想形式,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使影片的内容获得空前的深度和广度。”《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中也说:“(电影)画内‘我者叙述的重心则主要是对人物事件的反应、感受和如何处理的心态与行为传达,重在倾诉‘心声。”在电影《暖》中,多处情节都插入了井河的心声,并辅以舒缓悠扬的箫声,表露井河对那些回忆的感受,也让观众对电影有更深层的理解。例如,井河在桥上与暖相遇之后,井河的叙事插了进来:“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回乡,我不敢,我怕见到她,我更怕见不到她。”这段心理活动不仅讲出了井河心中隐秘的愧疚,也给电影故事的发生设置了悬念,成为进入回忆的契机之一。电影多处使用了这种模式,不仅在进入回忆时使用,也在走出回忆时运用,将情节素材的流动与井河惆怅、遗憾、后悔又怀念的复杂情怀结合起来。
另外,电影也多处运用了特写和慢镜头,以人物表情的细微变化推动情节的发展。例如,影片的开头,井河远远地望着暖走远,镜头长时间停留在井河的脸上,井河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暖的背影,配合着井河的心声,影片进入回忆中。又如,暖看着小武生在秋千旁演练的场景,镜头也长时间地停留在暖的脸上,暖的嘴角微微翘着,眼睛紧紧地盯住小武生,不用多少语言,观影者就看出了暖对小武生产生的少女情怀。这种特写镜头避免了设置过多的台词叙述,间接又明了地向人们传达了感情和情节进程。
这些倒叙、时空交错叙事、特写都是电影将小说素材整合的技巧,都呈现着缓慢叙事的特征。在这些手段的运用下,电影的故事和情感慢慢地展现出来,辅助显现了温情的基调。
五、结语
从小说《白狗秋千架》到电影《暖》,两者的风格、审美、故事等都能看到电影对原有小说的巨大改编。小说中,莫言特有的暴力美学、女性奴役、乡村破败等风格在霍建起的电影团队处理下一一变成了温情、美好、悠然的电影素材,井河、暖、哑人都有了一个相对好的结局。电影虽然将小说完全换了基调,但精妙地进行人物素材选取、色调改动、叙事方式改变,使得电影在相差甚远的情况下又神奇地契合了莫言所说的“我们的心有着最柔软的部分等待被触摸”,构建了不同的美学呈现。
(南宁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张白雪(1995-),女,广西钦州人,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