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le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每日黎明时分,在印度北方邦巴德沙莱村稀稀疏疏的砖房中,都会钻出一群模糊的人影,他们成群结队地奔向周围的野地,履行一项不成文的古老习俗——露天排便。妇女向村子南面走去,男人则跑去北边,以免打上照面。
这是巴德沙莱村村民们习以为常的惯例,但最近他们却为此感到苦恼。2019年10月,他们观看了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于圣雄甘地诞辰150周年之际发表的电视演讲。他宣称政府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消除了露天排便的现象,数千万座新厕所如雨后春笋般在印度各地冒出。在一次竞选活动上,莫迪声称他兑现了2014年上台时的承诺——实现了甘地“清洁印度”的梦想。“我们建造了1.1亿多个厕所,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他说,“今日,我国民众随地大小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這种说法显然不对。大刀阔斧的莫迪政府确实取得了成效,但据估计仍有3亿多印度人无厕可用,户外排便的比例在一些贫穷的北部邦甚至达到了40%。
“清洁印度”是2017年宝莱坞电影《厕所英雄》的主题,但即便是孟买一线大明星的倾情演绎也难以消除普通民众对这场运动根深蒂固的质疑。最近一项研究发现,近1/4拥有厕所的印度人一如既往地露天排便。与厕所相比,人们普遍认为传统的排便方式更加卫生。与此同时,大约有一半的厕所没有通自来水,这使得它们基本上毫无用处。
在巴德沙莱村,莫迪的演讲加剧了“清洁印度”运动日益增长的挫败感。几个月前,政府计划为该村修建24间厕所,然而真正动工的只有其中10间,而且在当地政府花光资金之前,尚未有一间厕所完工。现在,这些惨遭遗弃的厕所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摇摇欲坠,为它们准备的陶瓷蹲便坑和塑料水管成堆地搁置一旁,无人使用。“我们翘首苦盼着的厕所,本以为它们可以顺利完工,没曾想村长把上面给的钱装进了自己兜里。”35岁的村民拉达说,“虽然我们把票投给了领导‘清洁印度运动的莫迪总理,但地方层面的腐败就是政策得以有效施行的最大绊脚石。而我们只是低种姓人,在这方面根本没有发言权。”
女性的呼声
早上10点左右,大多数巴德沙莱村的男人都在地里干活,女人则聚在一起。在印度这样一个有着性暴力不良记录的国家,厕所不仅事关卫生条件,而且对女性的安全也至关重要。在类似于巴德沙莱村的地方,妇女们往往聚在一起走向田间,不会单独行动,为了聊天解闷,也为了人身安全。2016年,在印度报道的3.5万起强奸案中,超过一半发生在女性户外排便的时候。
“我们要想出去上厕所,就得带上孩子,不能自个儿去。在农作物收获的季节,田地里一览无余,而在大雨倾盆的季风季节,田地里满是水,我们不得不前往地势较高的地方。”50岁的卡拉瓦蒂说,“每次外出排便时,总有人路过并羞辱我们,隔壁村里认识的人也会不小心看到,而我们只能默默忍受着这种耻辱。”
尽管“清洁印度”运动的结果并不圆满,但莫迪为选举而进行的造势活动倒是正在改变人们的态度。这种转变在巴德沙莱村也初现端倪,大半辈子都在田间排便的老村民现在也需要厕所了。然而,令他们感到尴尬和沮丧的是,邻近村庄拥有的厕所,巴德沙莱村却没有。“无厕可上实在令人窘迫,我的儿媳和她的孩子来探望我时,就只能去外面解手。”一名妇女说道:“我们这代人从小对卫生问题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厕所为何物。以前不知道厕所的重要性,但现在我们需要它。”
巴德沙莱村的村民几乎都是低种姓人,他们无力对抗地方官员的腐败,只能愤懑不平却无可奈何。“莫迪总理是个好人,他做了很多实事,但这个地方的村长却表示无法帮助我们。”卡拉瓦蒂说。
地方腐败,成果堪忧
尽管莫迪的出发点是好的,然而一场像“清洁印度”这般大规模的全国性运动却暴露出印度政治普遍存在(尤其是在地方层面)的腐败现象。每个厕所的费用约为1.2万卢比,但建造资金一旦下放到地方政府,造假贪污的机会则俯拾即是。
巴德沙莱村只是被地方官员抛弃的无数个村庄中的一个罢了。这些官员没有将中央政府的拨款用以修建厕所,反而把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其中一部分用来收买那些核实该地区厕所是否达到指标的检查人员,后者做出来的虚假数据将反馈到州、中央政府的官员手中。这些上级官员对有利于前途的优良政绩报告感激涕零,哪里还有工夫和闲心去核实数据是否真实?如此这般,各地都上报他们新建了很多厕所,最后最高领导人表示已经建成1.1亿个厕所,铲除了印度民众露天排便的不良现象。然而,这根本不可能得到证实。
在距离巴德沙莱村不远的地方,是建有一座17世纪莫卧儿王朝宏伟门楼的哈兹瑞特普尔村。当我们与当地官员谈及巴德沙莱村的厕所问题时,他们变得不安和焦躁,一位之前答应接受采访的官员立马取消了谈话,匆忙上车离开了。后来,他在电话里说:“我们是根据政府的每项拨款来开展工作的,钱用完后,当然不会自掏腰包。”
然而,哈兹瑞特普尔村却是“清洁印度”的成功案例。自2018年以来,这里已经建成500多间厕所,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间厕所。该村那些过去从未有过如厕需求的民众,如今却拥有了政府出资修建的厕所,他们见证了自己生活质量的转变。“真没想到一间厕所对我们生活方式的影响竟如此之大。”45岁的农民库马尔说道,“无论下雨天还是酷暑日,我们都不需要跑到野地里去了,这与从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曾经到处都是屎的村子也干净多了。”
哈兹瑞特普尔村的成功是有原因的,那里住着相当多数量的高种姓群体:婆罗门和塔库尔。该村新厕所的数量只会加剧邻村地位低下的邻居的愤怒,并突显印度根深蒂固的种姓分裂问题。
即使是在哈兹瑞特普尔村,也能听到人们对腐败问题的抱怨声。村里粗制滥造的厕所质量堪忧,下水道很少清洗,村民因而也在控诉村长削减成本的行径。
库马尔用大拇指在附近一间厕所摇摇欲坠的水泥墙上摁出了一个洞,并指了指留在他掌心的灰尘。“印度民众不再露天排便的说法半真半假,莫迪的设想很好,但执行到实处却很缓慢,地方官员削减成本、贪污款项的情况比比皆是。”他说,“这间厕所投入使用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但现在已经破损了。雨季来临,它肯定会倒塌。”
〔本刊责任编辑 马海丽〕〔原载《海外文摘》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