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彭立昭

满爷春节之前从北京回到湘西，过起了“竹阴下听竹语”的退休生活。已是隆冬，微风不寒，暖和舒适。蓝天、白云，四周群山的绿意，以及滩声，万年没停。日子一天天过去，满爷感觉灵魂最深处，寸心不染尘埃。

当年志向远大，却受制于环境的满爷，没走“正途”，23岁时去当了名印刷工人。在那里，他读到了一些新文化书报，一下子被那些书本征服，产生了到北京读书的念头，从此走进了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时光荏苒，他在自己的江湖里行走如风，踏遍千山万水。

晚饭一过，斯斯文文的满爷便放下手头正修的一本家谱，坐于吊椅上，开始给大人小孩们讲书。他浅浅地抿上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精神一抖，开场就直奔主题。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说到得意处，满爷或摇头晃脑、指手画脚，嬉笑怒骂，幽默滑稽，大家也随着他的神情而起伏跌宕，连平常不爱笑的云子也被逗得眉开眼笑。说到精彩处，大家屏声静气，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散了，散了，明晚见。”满爷总是喜欢趁大伙儿正入迷时戛然而止。

没想到，春节一过，漫长的宅家防疫开始了。讲书一停，满爷晚上便睡不了觉，就爬起来做鸡蛋糕。他将那些带盖的铝罐罐和其他金属盒集中起来，洗刷干净抹上牛油备用。他坐在矮板凳上开始打鸡蛋，去黄留白，放在一个有把手的小深锅里，用竹刷子不停地按顺时针方向搅动，适时地筛进一些细灰面，加进些发酵粉和冰糖汁。面汁一好倒入小罐子里，放入铁皮烤箱，关上箱门开始烤制。慢慢地，香气就冒出来了。

多少时间出炉，他算得很准。打开烤箱，他熟练地用一把平铲伸进去，把鸡蛋糕一个个铲出来放在平碟里。他一个个端详，剥下溢出盒子的焦粑放在嘴里，点了点头。每个盒子上贴了张小纸头，“云子的”“云雀的”“美的”……他自己的呢？没见有盒子剩。吃了焦粑大概也就算了。就這样，满爷的一盒盒鸡蛋糕，成了漫长的宅家防疫期间，大伙最感温馨之物了。

云子得知满爷都是夜深人静时给大伙做的鸡蛋糕，很过意不去。忽然想起年轻时自己曾在云南部队当兵时，连长送他的枕头，那是用木棉花做的枕芯，多年来自己一直没舍得用，于是从箱底里翻出来送给了满爷。

满爷见了，笑容可掬，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前仿佛晃过一排排墨绿色的部队营房夹杂在竹林里。“枕头在我们军营里可是一种奢侈品，那时候大多是用包袱皮儿裹上军鞋，往头下一垫便可大睡，而真正意义上的枕头是一种美丽的向往，极少有人享用……”

那晚，云子没让满爷做鸡蛋糕，特意陪满爷一起看一部网络电影。故事在一趟去莫斯科的国际列车上展开。满爷边看边感慨，送别其实只是一瞬间，更长的还是在旅途的跋涉中……痛苦烦忧也罢，幸福喜悦也好，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吧。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