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鼎钧
“在历史中,每个人都只是一枚随波的落叶”,没错,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原乡、异乡,都是为叙述方便而设的名相。
“叶落了还无法归根”,这是常态。你观察过没有,一棵树,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落叶粘在根部的泥土里。你观察过没有,树根能杀死杂草,裸露一小圈土壤,吸收水分,就是这一小块圆形的湿地粘住了一些落叶,让落叶化为春泥。
有人问,“故乡”这个词对您意味着什么?我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如果见过中国人的家谱,你可以发现家谱就是家族的流浪史。中华民族从哪里来?“东来说”“西来说”,都说明曾辗转迁徙。你可以说,人类根本没有家,自从亚当夏娃失去乐园,人类都在地上漂流。你也可以说,天空是一个大屋顶,人从这间房子到那间房子,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可谁也没离开这个大家庭。
这里有一个南美洲来的人,他是印第安人的后裔,他相信他的祖先从蒙古迁到阿拉斯加,生儿育女,某一代迁到北美腹地,某一代迁到南美,经过与异族通婚生下他这样棕色皮肤的子孙,他又移民回到美国,现在他的孩子到荷兰去发展,可能在那里永久定居。“处处非家处处家”,可以说很凄凉;“大丈夫四海为家”,也可以说豪迈壮烈。这就是哲学问题,流浪的人会选择自己的哲学。
那么,乡愁?是的,乡愁。我觉得很多人误解了这个名词。当初,青年人接受了巴金和易卜生的暗示,奋勇出走,本来义无反顾。后来反省了,怀乡是反省的一种方式,对当初鲁莽的论断、轻率的决绝、盲目的追逐,隐隐有忏悔之意。许多美好的东西流失了,此情可待成追忆,他用“故乡”当作符号来代表。
怀乡,温柔而有情味,这是人性的觉醒,文学的伏脉。无可避免,他美化故乡,如此一消胸中块垒。人情之常:“同样一个城市,住得愈熟,愈觉得小。同样一条路,走得愈熟,愈觉得短。同样一本书,读得愈熟,愈觉得薄。同样一项技巧,使用得愈熟,愈觉得容易。”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地方,隔得越久、越远,越觉得可爱。
请恕直言,非常遗憾,有人把乡愁当作我们的弱点。游子还乡,乍见亲人,互相拥抱痛哭,上了电视镜头,街谈巷议,都说这人在外面落魄了,如果混得好,何致如此伤心?富贵还乡,哪一个不是高视阔步?同胞,我朝思暮想的同胞,怎么会有这种看法?我们中间到底隔着什么,彼此相视犹如异类?
今日何日,乡愁已成珍藏的古玩,无事静坐,取出来摩挲一番。乡愁是我们成长的年轮,陷入层层包裹。乡愁是我们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乡愁无可骄傲,也绝非耻辱。乡愁是珍贵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
(王世全摘自《偏见疾走正见缓行》 图/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