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国医疗发展史上,精神科医师如此大规模地展现他们的面貌与力量,这是首次。
2月24日,江苏派出由31名心理医生组成的第十一批医疗队出征武汉,为武汉带去“心灵解药”。同日,广东派出由精神医学和心理学专业临床医生组成的30人队伍,驰援湖北;重庆派出由30名心理医生组成的第16批医疗队赶赴武汉;此前的21日,湖南已派出由50名心理医生组成的“心理医疗队”驰援武汉;四川省派出第九、第十批医疗队,其中第十批为单设的心理医疗队。
从前期医疗队无心理医生身影,到中期陆续有心理医生加入,再到当前心理医生成建制组成医疗队,一方面说明,随着疫情防控工作逐步深入,为医患提供心理支持和心理疏导日渐受到政府重视;另一方面也说明,前线医患对心理服务的需要日益凸显,形势严峻。
在新中国医疗发展史上,精神科医师如此大规模地展现他们的面貌与力量,这是首次。2003年“非典”未曾有过,2008年汶川地震亦如是。
疫情持续存在的压力,让前方医护人员和患者在情绪、生理、思维和行为上都发生了变化,如何有效应对这种变化,避免心理创伤的蔓延,成为前线心理医生的重要职责。
此刻,他们或在前线,或在后方,以另一种姿态投入到这场战役中。
过去十年
我国精神卫生事业迎来高速发展接阶段,精神专科医生数量超过3.5 万人
2月9日,浙江省第三批300余名医护人员组成的驰援武汉医疗队中,首次出现了精神心理专家,温州康宁医院集团精神心理科主任医师唐伟是其中之一。他是国家心理危机干预专家组成员,曾在2008年赴汶川开展地震心理危机干预工作。
作为心理医生,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会有些许失落,在前线,心理保障的优先级低于临床救治和物资保障。由于种种原因,他迟迟未被允许进入方舱医院,面对面、线上、微信、电话等方式成为他工作的主要方式。
在前线十几天,让他更加清楚地了解了医护人员和患者的心理。
唐伟明白,对医护人员来说,刚来的几天心理问题不大,应激的强度还未过去。但10天左右以后,就会出现一些问题。一线医务人员工作不仅强度大,而且还要面对许多重症患者病情反复的境况,身心极易疲倦,失眠、焦虑、情绪低落等问题会接踵而至。
他接诊的一位方舱医院护士介绍,多天前一声令下便和同事乘10小时大巴来到方舱医院,没有休息就开始工作。当地护士见到她们都忍不住哭泣,她们压力太大了,看到支援者,就看到了希望。
在方舱医院,护士们分四个班倒班工作,每个护士要管理100~150名患者,每天查房两次,主要观察患者病情变化,是否需要转院,是否需要做必要的检查。连轴转的工作对身体是极大的考验,而太多的生离死别更是让医护人员心理压力达到了极点。
唐伟所在的驻地酒店,有时晚上会传出一些刺耳的哭喊与咆哮,那是医护人员在发泄。从方舱医院出来的医护人员,每人一个单间,按院感要求,相互之间不能近距离接触,也不能进入其他人房间。听到声音的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第二天继续工作。
唐伟与那位护士聊了半小时,为她提供了一些心理防护的建议,共情、倾听、发泄,以及一些放松技术。她说:“谢谢,和你们聊完我轻松多了。”但唐伟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我们迫不及待想为一线医护人员多做些事,他们太辛苦了,他们守护着同胞的生命,我们则想用自己的专业守护他们。”
陕西、江苏、重庆等十余个省市派出了专设的援鄂心理医疗队。
那天中午,他和同事顾不上吃饭,起草了工作计划,下发各援助队员微信群。心理援助计划主要包括:
一是建立内部信息网络。各地区设立专人关注所有队员的工作、生活和情绪心态等,同时鼓励队员释放自己的情绪,建立内部信息沟通网络,及时反馈队员相关的信息,发现问题,及时关怀、及时帮助、及时支持、及时辅导。
二是如有需要可在相关微信群里,每天固定时间“传播心理学知识”,同时也允许有需要的队员“倾诉或吐槽”,以释放和自我管理情绪。
三是建立24小时心理保障与援助“热线”,以微信和电话形式为有需要的队员提供帮助。
四是各医疗队或小组,如有其他具体需要,可以随时微信或电话联系。
“一线医护人员多是热血青年,接到命令没有多想就冲了过来,但进入方舱后往往会发现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方舱医护人员较少,工作强度很大。”唐伟说,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从心理学角度讲,在这种高危高压的条件下工作,通常15~20天就会达到人的极限,原则上就应该撤离。如汶川地震救援时,一线医护人员15天左右就要换一批。但此次疫情比较特殊,人员无法撤离,即便撤离了,也要隔离14天。这是目前面临的严峻问题。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不知道新型冠状病毒在哪,也不知道谁旁边有病毒,被迫提高警惕性。有队员出现反复洗手、反复换鞋换衣服、反复往身上喷酒精等强迫的症状;还有一些躯体的转换症状,比如头痛、头昏、胃肠道不舒服,甚至有便秘、腹泻。
舆论之下,每位医护人员都成为英雄。被舆论和公众认知“绑架”的医护人员,不能表现出畏惧、退缩,要勇往直前、不可战胜。他们的情绪不敢向大众甚至心理医生倾诉,不敢流露,一直压抑,焦虑、抑郁日益聚集。“这对心理造成的创伤可能比正常的创伤还大。”唐伟说。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精神卫生中心主任许毅认为,当前心理问题在可预期范围,他担心疫情结束严格的防控措施解除后,心理问题可能会“井喷”。
浙江省首次组建心理危机干预和救援专家组奔赴武汉,表明心理干预和救援已被政府重视。
早在1月23日,中央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工作领导小组《关于全面落实进一步保护关心爱护医务人员若干措施的通知》就明确要求,要加强对一线医务人员的心理干预和疏导,开展心理健康评估,强化心理援助措施,减轻医务人员心理压力。
2月14日举行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副主任曾益新表示,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医务人员一直奋战在疫情的最前线,他们面临来自工作、心理方面高强度的压力,迫切需要心理方面的疏导和积极情绪的应对。因此,国家卫生健康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医务人员的心理危机干预和心理疏导。
据他介绍,国家卫生健康委制定了心理援助热线工作指南,要求各地设定应对疫情的心理援助热线,指导提供规范的热线服务。截至2月中旬,全国各地共开通了免费心理援助热线448条,在此基础上,为一线医务人员开设11条心理援助专线和7个心理网络平台,24小时接听一线医务人员的咨询。
2月15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关于贯彻落实改善一线医务人员工作条件切实关心医务人员身心健康若干措施的通知》,要求加强医务人员心理危机干预和疏导,各省份派出支援湖北医疗队中应当配备有心理危机干预经验的精神科医护人员,为医务人员提供心理危机干预服务。
1 唐伟医生工作中。
2 在方舱医院,如果由于言语或者其他因素导致患者心理没有被满足,可能就会有不满情绪蔓延,甚至会发生冲突。
接到国家卫生健康委关于组派心理援助医疗队赴湖北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通知后,各地陆续派出了单设的心理医疗队。
据记者不完全统计,目前各省区市派出的医疗队中均包含有精神心理医生,其中陕西、江苏、重庆等十余个省市派出了专设的心理医疗队,人数从10人到30余人不等。2月24日出征的广东省医疗队就是其中之一。
在广东省人民医院广东省精神卫生中心主任贾福军看来,处于应激状态下的医务人员都很勇敢,但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在这场大灾难中,他们也有心理创伤,而且是一级创伤。
他表示,前线医疗队特别需要清扫心理垃圾,调动正能量和积极情绪以继续开展救治工作。虽然此前驰援武汉医疗队也安排了专业的心理医生开展心理服务,但随着救治工作的开展,前线压力不断增加,为此,广东增派了30人的心理医生队伍。
到达武汉后,医疗队将首先帮助已在前线奋战一月的医务人员,为其提供心理服务。为使他们保持强大战斗力,避免让他们独处、利用下班时间开展活动和游戏、引导交流沟通、排解负面情绪等,将是心理医生采取的必要措施。
据悉,此批心理援助医疗队将分成五个小组开展心理干预工作,干预对象不仅有医护也有患者。
实际上,除了保障医护人员心理健康,避免患者心理问题大规模暴发亦是心理医生的重要职责。
一个月前,广东医疗队队员已经编写了内部教材且进行了相关培训,制作了大量心理解压和放松的小视频。到武汉后,他们将对方舱医院的轻症患者和隔离群众,开展针对性的精神心理治疗和干预,教他们辨识自己的心理问题和自我排解负面情绪的小技巧。
作为心理医生,唐伟最担心的是方舱医院出现重症精神病患者。精神病人一旦病情发作,将失去自制力,可能损坏工作人员隔离服,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方舱医院有一两个这样的患者,将十分麻烦。因此,我们工作的当务之急是把重症精神病患者排查出来,这样才能稳定军心。”
唐伟还担心,在方舱医院,如果由于言语或者其他因素导致患者心理没有被满足,可能就会有不满情绪蔓延,甚至会发生冲突。“根据心理学上的羊群效应,人群中有不满的情绪,不敢讲,但一旦有一两个患者领头,把激动、不满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可能就会暴发群体事件。”
针对存在的问题,医疗队实行了不少对策。如上海支援湖北医疗队前方工作协调组、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共同制定了上海版的新冠肺炎心理援助方案,并制作了一系列海报。
扫描海报二维码,患者可直接自己评估心理状态并且自动反馈结果。海报同时链接了相关电台,里面有针对医护人员、普通大众不同版本的放松、冥想、新冠肺炎疾病知识科普等心理调节方法。
“对重症患者,如出现合并谵妄、意识不清等症状,团队可提供多学科干预。对部分行为冲动、情绪失控的患者,精神科医师会给予药物治疗。”上海驻武汉心理团队队长彭代辉说。
当前,焦点都在一线医护人员和患者身上。唐伟认为,还有两个群体亟须心理医生发挥作用。一是出舱的康复者,这些人现在相对安全,应该把他们集中在一起,做心理援助。另一类是死亡患者家属,需要进行哀伤干预,他们承受着亲人离世的痛苦和自己隔离的痛苦,需要尽快想办法给予帮助。
2月19日,他接到了一位方舱医院女性患者的电话。
患者丈夫较她前两天发烧、咳嗽,经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住院。她第二天也出现发烧、咳嗽,担心自己也是新冠肺炎,主动要求隔离,被送往方舱医院。到医院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和丈夫在一起。她一下子焦虑起来,家里孩子也在隔离,不会做饭,没有饭吃怎么办?住院前公公婆婆都在住院,由她照顾,现在不知道谁来照顾?她以前就焦虑,对嘈杂环境很排斥,对光敏感,光亮状态无法入睡……
3 前线医疗队特别需要清扫心理垃圾,调动正能量和积极情绪以继续开展救治工作。
快速评估后,唐伟给出“解决”方案,干预后,患者给予了积极的反馈,他松了一口气。
另一个案例也具有代表性。
2月14日,一位从声音判断30岁左右的女子来电,向唐伟咨询母亲的问题。
女子告诉唐伟,其母亲每天在家哭泣,已经有四五天。由于母亲处于隔离状态,女子无法和她见面。每次打电话,母亲不是不接就是接起来不停地哭,问其原因,说自己无法承受。她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过去,正常生活什么时候恢复,加之年龄较大,不能得到外界有效的信息,内心紧张、不安,担心自己会感染病毒,整夜睡不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哭,不吃不喝。
面对母亲如此状态,女儿同样处在崩溃边缘,自己出不去,家里有小孩,顾了母亲顾不了孩子,顾了孩子顾不了母亲。
和同事商量后,唐伟给予了干预,并告知女子,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
汶川地震时,唐伟参与了救援,心理援助工作取得良好效果。“但这次我们开展工作有一些难度。”
对地震受害者来说,只要在帐篷或空旷的地方,从心理上讲就是安全的。但疫情之下,没有哪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在方舱医院,患者的担心会更多,会不会形成交叉感染?会不会出现药品不够、抢救不及时的问题?
更关键的是,与其他灾害的救援相比,此次救援中,一方面心理医生自身普遍缺乏防护经验,另一方面心理医生也无法开展集体心理疏导,甚至连面对面去个体疏导也很困难,只能主要通过电话和线上开展工作,局限性可想而知。
尽管困难和挑战重重,精神心理救援在此次疫情防控中仍然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也是在疫情防控这场战“疫”中,我国精神卫生力量得以在国人和行业面前充分展示。
过去十年,我国精神卫生事业迎来高速发展接阶段,精神专科医生数量超过3.5万人,精神科床位近45万张。过去十年,全国精神科门诊量增加了一倍多,精神科床位使用率接近100%。
与此同时,精神卫生资源分布不均衡表现极为突出。接近一半的精神科床位、医生、护士集中在东部发达省份,中西部精神卫生从业人员明显不足,缺乏经过训练的医生和护士。此外,精神疾病的识别率低、误诊率高、治疗手段有限等问题也普遍存在。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曾表示,目前,政府关注较多的是重性精神病的管理,这与患者肇事肇祸有关。政府还关心理健康服务,可能与优秀人才的自杀有关。但不管怎样,都是被动关注。他呼吁,行业应主动与政府沟通,让政府了解和支持精神卫生行业。
事实上,在精神心理问题与社会安全稳定、公众幸福感受关系日益密切的当下,发展精神卫生服务已迫在眉睫。
《全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2015—2020年)》提出,到2020年,全国精神科执业(助理)医师数量增加到4万名,掌握严重精神障碍患者数量,登记在册的严重精神障碍患者管理率达到80%以上,精神分裂症治疗率达到80%以上;探索建立精神卫生专业机构、社区康复机构及社会组织、家庭相互支持的精神障碍社区康复服务体系。70%以上的县(市、区)设有精神障碍社区康复机构或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等方式委托社会组织开展康复工作。
很显然,规划中拟定的目标与现实之间仍存在不小差距,但此次新冠肺炎防治无疑为这一学科发展提供了新的契机。对奋战在一线的精神卫生医护人员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