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占熬,钱 翀,王 谦
(温州商学院 金融贸易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新冠肺炎疫情给世界经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不仅在供需等经济运行层面上带来了巨幅冲击,更在制度根基上导致了大范围的割裂与冲突。从2020年5月各国披露的新冠肺炎感染人数及经济波动数据来看,新冠肺炎疫情拐点似乎即将出现,其短期经济冲击力已得到较为充分的展现,何时结束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疫苗或特效药的出现。与此同时,国内外理论界已经对目前纷杂的新冠肺炎疫情短期质性及量化研究产生了反思和质疑,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现,极大概率上是一个孤例,各类计量分析并没有充足的样本,其冲击路径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也远超目前各类经济模型的前提范围,对其短期影响研究的科学性及必要性均值得商榷。更重要的是,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将众多社会治理问题如贫富差距日益扩大、国际多边组织治理失效、普选民主制效率低下、娱乐狂欢时代媒体信任危机等直接暴露出来,并将各国政府置于不得不直面解决问题的境地。这些基础性问题的解决过程,长期被搁置在哲学、伦理学、经济学及政治学等理论争议中,或由于各类文化偏见被人为忽视,远远跟不上科学和生产力飞速进步的需要。鉴于此,相较于短期冲击分析而言,从根本冲突暴露的角度来看待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世界割裂,进而分析世界经济秩序重构的可能性及其对经济的长期影响,更具现实研究意义。
新冠肺炎疫情首先爆发在中国大陆地区,并陆续在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周边国家和地区蔓延,之后在欧美大爆发,给世界经济带来了较为巨大的冲击。从表1摩根大通(JP Morgan)对全球各经济实际GDP的真实值及预测值数据比较来看,疫情冲击下,即便在一定程度下调了对亚洲及太平洋地区增长预期,亚洲板块依旧相对保持了较高的抗冲击能力及较好的复苏前景。亚洲板块2020年实际GDP增长率的预测值为-1.0%,远高于美国-7.6%及欧洲的-7.1%。其中,对中国大陆2020年实际GDP的预测值为1.3%,甚至超过了疫情出现之前的增长明星印度(预测值为0.7%),表明摩根大通对中国大陆复苏前景较为乐观。另外,从各国(地区)疫情峰值期间的经济表现来看,中国大陆季度实际GDP最大下调幅度为-34.7%(出现在2020年第一季度)、日本为-35.0%(出现在2020年第一季度)及韩国为-5.5%(出现在2020年第一季度),均小于美国的-40.0%及西欧各国平均的-46.8%(出现在2020年第二季度)。说明即使是在疫情期间,东亚的经济韧性及治理表现也优于欧美。那么,为何亚洲尤其是中国大陆地区,能够进行有效的防疫治理并一直保持了相对较好的经济表现?这一现象已经引起了各国学者广泛关注和思考。此前已有研究认为,东亚儒家文化为根基的制度基础,与其优异的政治经济表现有一定关联[1],甚至提出“儒家经济圈(Confucian Sphere)”概念,认为“其发展经验及其哲学理念可能会对世界有借鉴意义”[2]。对比欧美生活传统及政治制度,东亚各国在社会“制序”有一定的共同点,例如重视教育、勤俭持家、维护秩序、勤勉实干等,传统文化中有明显的家族“社群主义”倾向,导致现代民主及法治形态在引入东亚地区后发生了较大变化。初期,这种东亚模式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甚至认为东亚文化对其社会、经济的深度发展有较高的抑制作用,需要加大与欧美的趋同程度[3],而仅仅在管理学等微观领域,有“儒商”等碎片化的经验介绍。但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对欧美制度的反思开始出现,自由市场带来的“赌场经济”及贫富差距等社会问题被不断揭露。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上述反思更是到达了新的高峰。
东亚制度建设及经济发展经验为世界治理提供了一条效率较高的精英代理制道路,部分国家和地区还突出了问责等保障机制,能够维持长期经济目标的实现,因而增强了经济韧性,提升了抗风险能力。同时,不仅由于民众有维护秩序的集体主义倾向,在疫情期间能够更好地配合政府治理、有序进行复工复产,而且平时培养的大量具备“家国”使命感的政治及商业领袖,也加速了经济“追赶”进程。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前,西方社会仅有少量精英阶层注意到了东亚模式的存在,且基本是在科学主义推演中坚信自由市场的关键配置作用,并未认真看待东亚模式的优势所在。而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后,“华尔街”金融体系和实体经济的巨大鸿沟再次被提起,欧美各国采取的孤立主义操作本身就削弱了二战之后的全球治理体系,更有世界卫生组织遭遇“断供”、WTO长期毫无进展、IMF遭遇危机治理能力的质疑等事件接连出现。可见,新冠肺炎疫情加剧了世界各国对全球治理模式的反思,东西方在治理层面的政治、文化冲突也日益加剧。但是,割裂的加剧并不意味着会出现“断交式”对抗,也不需要过度解读社会传统崩塌之后各类过激言论。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更多是从理论到实践对当前治理体系的彻底反思,在摩擦中加强彼此的学习和交融,而不是否定和抛弃对方。毕竟,人类能够走出新冠肺炎疫情这样的重大灾难,只有靠彼此互助。
表1 摩根大通全球经济展望
续表1
新冠肺炎疫情将西方传统精英主义与非理性民粹主义之间的冲突发展到了极致。一个典型的事例是,特朗普既是被媒体所评美国历史上最伟大总统排名垫底的存在,同时又迎来了支持率最高的时刻,折射出精英价值和民众态度之间日益明显的背离。目前全球经济治理结构至少在两个方面存在巨大问题,且达到因疫情凸显而不得不直面解决的境地。第一,全球化。无论是从比较优势理论、赫克歇尔-俄林模型、特定要素等注重分工效率提升的传统古典国际经济学理论,还是加入企业异质性条件并以规模优势和不完全竞争理论为基础的新贸易理论,都集中于阐明全球化带来的优势。但是,在全球价值链的优化调整使得金融及资本所有者阶层得到了巨额获利的同时,也带来了发达国家和地区的加工环节的大量亏损及失业问题。以美国为例,在疫情之前,即便有高福利制度兜底,民众也已经难以忍受这种日益扩大的收入差距带来的阶层固化,“打倒华尔街”的呼声络绎不绝,甚至一度成为特朗普竞选口号。疫情爆发之后,反对全球化的声音加重了许多,短期可以通过补贴和“无限量流动性注入”等措施平抑经济波动,也得到了民众的广泛支持。但疫情过后,不断积累的主权债务杠杆会在长期内形成极大财政负担。美国或许可以通过美元主导地位来部分化解此类风险,但欧洲和日本则会迎来巨大的挑战。新兴市场国家(地区)本身就屡屡遭遇主权债务问题,甚至部分国家和地区更是因此跌入“中等收入陷阱”,民众与精英在全球化收益等方面的巨大鸿沟,导致政治层面喜欢用补贴、流动性注入及“反全球化”来讨好民众。但是,流动性过剩及杠杆过高本身就是当代经济危机的显著特征(当然,疫情对经济的冲击还来自实体供需层面的不足),最终导致了进一步被推高的财务杠杆和不断引发的泡沫破灭;而所谓“反全球化”则往往只能停留在口号上。供应链的全球优化配置是资本国际化的必然结果,不会因为底层民众不接受其收益分配就会停止,否则跨国公司将丧失全球竞争力。第二,过度娱乐化。在怀疑论和个体主义倾向性下,加之网络信息时代的到来,过度娱乐化及反智倾向在世界各国蔓延,传统道德观在根基上受到质疑和反对,政治作为培养良好公民的必要手段亦不符其实。新冠肺炎疫情下,过度娱乐化导致的反智倾向凸显,部分西方民众自发进行了“反隔离游行”,甚至一些不负责任的西方领导人经常代替医学专业人士发出错误防疫信号,导致疫情急剧扩散,带来了超过预期的经济冲击。这些早已应该得到经济学所关注的问题,却被资本逐利的本性所掩盖,也被过度计量化的经济理论发展所忽视[4]。所以,部分学者将特朗普反复不定的商人行径当做普选的失败与民粹主义的成功,将英国脱欧视作是“老人、穷人和蠢人”非理性投票结果……其实都忽略了底层民众对传统精英治理的巨大失望。如何纠正这种治理失败,是疫情过后必然需要反思和直面的问题,不能再陷入反复泡沫破裂的循环之中,逃避式的基于选票动机的货币及财政扩张政策已然不可持续。
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各国经济无论是供给端还是需求端,整体上都遭遇了巨大冲击,但各个行业受冲击的程度大为不同。其中,由于隔离措施对防疫结果的有效性及其普遍应用,线上经济得到了急速提升,不像其他行业一样萎缩,线上教育、远程办公、社群电商、直播电商等互联网经济表现极其亮眼。但是,数字经济未来发展走向问题则存在争议。一些观点认为疫情过后,数字经济已然发展成熟并获得了相当的市场占有率,世界经济将不会再退回传统商业模式。另一些观点则认为,数字经济缺乏监管,过于依赖基础设施容易导致世界不平衡发展,疫情过后将与医药业一样回归常态。一些极端观点甚至认为数字经济的扩大只是短期不得已的替代行为,由于长期过度侵占人的隐私和自由,需要进行严格控制。这些争议实际是不同文化带来的观点割裂。从不利面来看,较多西方学者担心的是数字经济过度膨胀将剥夺人的隐私权,便于集权式管理,剥削了民众自由;另外,互联网经济膨胀过度,是大众娱乐化、庸俗化和简单化的主要推手,更扼杀了思考自由、压缩了创新空间,使经济发展最核心的因素被破坏。从有利面来看,区块链技术的广泛运用,打破了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的界限,消除了习俗经济与法治经济之间的信用隔阂,基本消除了部分信息不对称带来的交易成本,使得未来经济可能面临新的信用特征,让信用证等传统结算工具及国际贸易术语失去存在意义,也让逃税和避税等经济扭曲行为变得不再可能,通过透明度的改善提升了市场配置的效率。另外,大数据的广泛应用主要基于相关性的分析,不再简单遵循科学主义以因果为核心的理论发展基础,很大程度上弥合了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的裂缝,使得实验实践式发展道路和科学推演式发展道路存在融合的可能性,为未来新的全球治理模式打下了良好基础。但是,由谁来制定数字经济运行标准及提供基础设施服务,则充斥着激烈争议,甚至带来了超过正常竞争范围的政治冲突。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这种冲突已经是无可避免,但疫情过后是否能缓解并回归到合理竞争框架中,尚难预判。对此,大多基于政治学的观点持否定态度,而大多基于经济学的观点则持乐观态度。这意味着,鼓励更多微观层面的经济和文化交往,将使得全球数字经济发展走向互利共赢道路,但如果陷入到政治冲突和遏制竞赛中,全球数字经济发展将遭遇“自由陷阱”。
新冠肺炎疫情已导致世界经济站在割裂与重构的十字路口,有必要沿着疫情的可能性发展方向,甚至基于疫情失控的底线思维,来思考未来世界经济秩序重构的可能路径及其影响[5]。
即便新冠肺炎疫情导致了孤立主义和“脱钩论”的泛滥,当今世界经济主要前进方向仍然是通过双边及多边交往的商品、劳动力、技术、金融及数据资源整合的全球化秩序,虽然有部分国家和地区基于发展风险考虑采取了防范“断链”推出了一些孤立主义的防御措施,但没有任何国家和地区能够退回到孤立封锁的状态。从这个角度看,“逆全球化”一直是一个伪命题,即使冷战式的政治及文化冲突风险在加剧,狭隘的民族主义、封闭主义及所谓的“国家利益至上”等只能是口号式的选票政治行为。例如,中美之间政治和文化冲突加剧,但是从2008年至今,苹果200大供应商的中国工厂数量占比反而增加了[6]。虽然苹果公司2019年的供应链情况并不能完全适用于新冠肺炎疫情下的讨论,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脱钩”与否还需要市场合理配置资源的有效性来决定,无论是日本、中国台湾地区等传统制造业集聚区,还是泰国、越南等新兴地区,短期内都难以形成对中国产业链环节的完全替代。更何况,中国疫情防控已领先于全球,赢得了产业链继续发展和高端突破的窗口机遇期。因此,疫情之后最可能的情形即是全球化与区域主义并存的多元发展路径。首先,全球化不再是依靠统一的WTO、IMF等多边框架来推动,而是区域抱团发展。北美、东亚及太平洋地区、欧洲、拉美和非洲等地会继续深化具有区域特色的、制度化的自贸区组织及非制度化的经济合作组织建设,同时伴随着小范围、灵活度高的双边自贸区网络的持续推进。虽然,这种区域主义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会继续削弱目前多边组织的权威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区域要素流动和自由化,是未来全球化能够得以继续推进的重要因素。其次,由于多边组织的领导力下降,“一带一路”等更注重微观层面合作的灵活体系,将获得更好的发展空间。借以企业和个人为行为主体的项目合作,会因为更适应本地化发展以及避免了过多的政治纠纷而得到各国(地区)的广泛支持;东亚道路的示范作用,也会使得“经济试验区”“特别经济区”等庶民经济发展模式得到优于精英主义宏大设计的发展机会。
由于各国(地区)应对措施不一,防疫效果差异明显,经济复苏步伐不统一,新冠肺炎疫情进一步深化了世界经济发展不平衡格局。亚洲及太平洋地区表现较好,美国其次,欧洲受冲击较大,并且随着部分国家采取孤立主义措施,之前的全球治理秩序已经名存实亡。此消彼长下,“一超多强”格局及因此建立的全球治理体系将在疫情过后被彻底打破,全球将真正进入一个综合多元化的时代,新的全球治理模式将变得更为复杂,更接近人本主义核心,将会出现多种国际治理模式并存的竞合网络。首先,率先走出疫情困境的国家得到了难得的产业发展窗口期,会在合适的地区重建其全球产业链以获得国际分工收益,进而提出更具操作性的合作框架。其次,外向型依附发展时代极可能会结束,各主要国家会更加重视内需成长和产业链健全,以平抑发展风险。再次,疫情会导致各国(地区)消费及投资行为发生根本性变化,逐利动机和风险规避动机并重,奢侈品消费、金融非理性繁荣等泡沫会被挤出,简约生活并注重科学、人文及艺术素养提升等个性化需求会进一步扩张,导致市场结构、集体决策及治理模式发生相应变化,缩减贫富差距等公平呼声将得到重视并通过不同路径得以贯彻和实现。最后,数字经济的发展将引领新的全球化竞合路径。虽然,目前各国(地区)对数字经济标准和规则制定权存在激烈争议,对5G等基础设施建设存在遏制与反遏制冲突,甚至陷入“自由陷阱”的发展悖论中。但是,数字经济在疫情期间已经得到了巨幅提升,其发展大势已不可逆转,没有任何国家和地区能够封锁数字经济国际化,多种数字标准及框架协议的竞合发展已经出现。随着人工智能、区块链、3D打印等技术的成熟,传统生产、销售及分配模式会发生巨大的数字化革命,尽早布局及历史负担较轻的国家(地区)将迎来广阔的发展空间。
新冠肺炎疫情是二战以来人类历史上最为严重的公共卫生事件,也是对世界经济与政治格局影响最大的突发事件。各类孤立主义、民粹主义行为的公开上演,加剧了世界的割裂主义倾向。但是,新冠肺炎疫情只是暴露了长期存在的问题,全球化的大势无法逆转,世界未来势必迎来新的多元治理秩序重构。鉴于此,我国既应出台各类应急性措施平抑疫情带来的短期巨大冲击,更要立足长远布局后疫情时代的发展规划。首先,短期措施应集中于稳定就业、保持供应链的国际粘性、提升自主创新力度及扩大内需等,要给予普遍减税、免息等货币及财政手段支持,不宜过多地进行选择性财政补贴,尽量避免直接干预企业生产等行政行为。其次,高杠杆、负利率等西方普遍采取的救助政策存在较大的长期隐患,并不适合我国高质量发展的实际需要,应谨慎使用。再次,“新基建”、DCEP等基于数字经济发展的基础设施建设是未来国际竞争中的核心要素,需要我国在领先迎来疫情复苏的窗口期中加大投入。最后,理性看待及回应近期部分西方政客及媒体的指责与批评,从微观角度展示能够引起世界各国人民共情的团结互助传统及作风,稳步深化改革开放,扎实推进“一带一路”等国际公共产品建设,为未来公平的世界经济秩序重构提供中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