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名齐
工厂大院
20世纪50年代的哈尔滨,差不多每个院里都有几个苏联住户,其中要数警察街39号院里的最多,他们原都是苏联“火磨”的,有老伯大(工人),也有老磨磨头子(厂长),还有戴着鸭舌帽红鼻子头的俄国酒鬼,以及胖硕的马达姆(妇女)。
警察街名,源于沙俄的警察局曾在这条街上,但火磨可不是警察局,指的是面粉加工厂。为什么这么叫?因为自从火车进入中国之后,市井百姓就习惯把一些动力机械统统冠名为“火+”,比如火车、火枪、火炮、火轮船等,都是对不明的巨大力量的敬畏。
由此可知,警察街39号院是工廠大院,也是家属大院,起初没有分开。大院门口有一座俄式楼房,楼层很高,像所有俄式建筑一样,外墙有浮雕装饰,室内的地面和围墙全用木板镶嵌,原来老磨磨头子就住在这里。
院子里是清一色的苏式房屋,有一大片杨树林及一大片草地,大院很大很长,里面既有工厂的车间,又有篮球场、乒乓球案子,是大人和孩子们的乐园,不过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工厂的俱乐部。那个年代,每个单位差不多都有个俱乐部,开大会时,领导要在台上讲话,台上有舞台灯光和音响设备,台下是一排排长条椅子,工厂的文工团经常在这里排演一些唱跳节目和京剧等。
有次我和小伙伴偷偷溜进俱乐部,一进门,看到里面坐着黑压压一片人,才知道赶上了全厂大会,很是震撼。只见舞台上,厂长正站着讲话,一边讲,一边做着手势,很有煽动力。实际上,厂长讲话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厂长的翻译,厂长说一句汉语,他翻成一句俄语。厂长说得快,他翻得就快,厂长的语调高,他的嗓门更高。
这是因为当时工厂里很多都是苏联人。新中国成立之初,哈尔滨的许多单位都有苏联人,因为他们有技术,刚放下锄头和大杆枪的我们技术不够,技术岗位上就少不了他们的帮助。
面包和饺子
警察街39号院里也不只有苏联人,起初是有几户中国人家的,但中国孩子和苏联孩子互相戒备,甚至有些敌意,时间长了,随着孩子们开始逐渐靠拢,大人也亲密起来。
中国人爱吃饺子,包饺子时,总要端一盘送给左邻右舍的俄国人家。作为回报,俄国人家也会送些新烤好的面包过来。虽然语言不通,但情谊相连。对中国孩子来说,平生第一次吃到的面包,又白又细又软又香,往往终生难忘。
俄罗斯大餐在世界出名,但寻常人家的日常饮食无非就是牛奶面包、酸黄瓜和力道斯(香肠),对了还有格瓦斯(俄式饮料)。几乎全是冷餐,完全不合中国人的胃口。不过饮食习性是可以互相影响的。
因为住的是苏式房子,中国人家的厨房也装有烤炉,直接砌在炉子里的那种,用铁皮做成的箱体,分两个格。起先中国人不用这洋玩意,后来学会了烤面包,就用面引子发面,不过烤出来的始终没有面包花的香气,纯纯的烤馒头味。
中国的饺子令老毛子(苏联人昵称)垂涎三尺,他们也效仿。俄国人做的饺子是装在一个小瓦罐里,里面有汤汁和几个丸子样的硬面疙瘩,用一张薄面饼封住罐口,不是煮而是送到烤炉里烤,味道就不敢恭维了。
不同国度的饮食文化相撞,让平凡的食物附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入了冬,北方的习惯,要蒸许多馒头和豆包,用模子做成蝴蝶形、鱼形等,蒸好后装在储藏间的木箱里,孩子们在外面玩饿了,回去拿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豆包就开啃。在雪地里,一边玩一边啃冻豆包,是那个年代人美妙的童年记忆。
美妙的还有院里的草地、树林,工厂的车间、俱乐部、球场,一切都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疯玩累了,再去翻砂车间的大缸里,喝工人的保健白糖水……
哥萨克军礼
出了警察街39号大院,一边是警察街,从后门出去,就是现在的纪念塔广场,到江边也就几十步。院子东边是中央大街,过街是现在凯莱酒店的位置,当年坐落着气势宏伟的俄罗斯大教堂——圣母报喜大教堂。教堂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钟楼是镂空的,远远看上去,像是几根廊柱支撑着一个巨大圆顶,站在教堂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悬挂的大钟。
每到周日上午,响亮而悠扬的钟声就会响起,召唤远近的苏联教徒。敲钟人双手紧抓一排钟索,像跳舞一样有规律的上下律动,手中每个绳索对应一个悬挂的钟锤,按节拍敲打大钟的不同部位,产生不同的音响,形成了优美而悠扬的钟鸣。
每当钟声响起,苏联人都会收拾得干净利索,容光焕发;即便是酒鬼,也一改平日邋遢形象,剃光胡髭,戴上鸭舌帽,有时还会系上领带,相伴去教堂。
钟声躁动了院里的中国孩子,跑来跑去跟着看热闹。在礼拜的队伍里,他们看到了平日的苏联玩伴,衣帽整洁地跟在家人后面。中国孩子不明白,怎么连孩子也要上教堂?上教堂干啥?
20世纪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警察街39号院的苏联人也失了往日的优待,他们的生活日渐艰难,有不少人只能靠变卖旧物维生。
在纪念塔广场经常看见路都走不稳的老奶奶推着小车,卖自己种的土豆或者酸黄瓜,又好吃又便宜,买了之后她会对你说很多句“斯巴西巴(谢谢)”,也不止一次遇到衣着整洁干净的老人,在路边一脸歉意地说:“小伙子能不能买个列巴(俄式面包)给我,我饿极了。”也有脸色惨白的大叔,在公交车站讨完车费,攒够了转身就进食杂店买酒喝。还有一些苏联人开始在郊区养奶牛,每天挤牛奶到城里卖。他们很敬业,如果你家订了牛奶,早上一定会按时送到,但这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因为钱到手了又要马上买酒喝。于是一些马达姆便到中国人家当保姆。
记得一个名叫娜达莎的保姆,才三十来岁,就胖成了水桶,但她很能干,放下这个就干那个,你付了报酬,她就一定敬业。
娜达莎也嗜酒,繁忙过后,常指着厨房的酒瓶子问雇主:“冒日哪(俄语,可以吗的意思)?”雇主就把酒瓶递给她,她像男人一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连颗花生都不用就。她丈夫是院里那个送牛奶的,经常摇摇晃晃醉态可掬。有一点,再醉,他也知道和路人友好地打招呼,还常对买牛奶的人家或者保姆的雇主,哪怕只是一个孩子,见了面都要敬礼,是标准的哥萨克军礼。
后来,警察街39号院里的苏联人逐渐都走了,不走是不行的,即便这里已经成为属于他们情感上的家园。当时10多户苏联人,只有一家回了国,是一个年迈的马达姆和她半身不遂的丈夫,他们别无选择。凡有可能的,都去了别国,老磨磨头子一家就投奔在智利的儿子去了。
在他们离开之前,在院里摆出那捉襟见肘的家当,牛奶桶、铁床、斧头,甚至是一个玻璃瓶子,希望能变卖出一些路费。警察街39号院也随着人们的离散和时间的流转,退出历史舞台,衍化成另一种形式,永远留在几代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