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伊
我是农村孩子。在计划生育抓得正严的时候,妈妈东躲西藏,直到生下第四个孩子,她才终于决定放弃这种“游击战”式的策略了。而为生孩子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其实只有一个目的——要个男孩。只是现实没有让爸爸妈妈如愿。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没有像妹妹一样秀气的长相,没有像大姐一样优秀的成绩,也不像二姐一样是活泼可爱的小机灵鬼。平淡无奇到就像在家里的排行一样,不上不下,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
我的小学是当地一所非常小的学校,全校师生加起来不到200个人。我骑着小自行车,双腿用力蹬着脚踏板,肩上驮着重重的大书包,一天里要在学校和家两点上往返四次。沿途的道路两旁开满各种颜色的野花,然后是空旷的田野,尽头衔接着一条条朦胧的山脉。那时候的我对山脉充满着幻想,总以为下面压着一个孙悟空,想象他突然蹿出来的场景,像电视剧里一样。往往想得出神,也就忘记蹬车的腿酸和头顶强烈的太阳。
就这样,在那条狭窄的田间路上,我奋力踩着小自行车,经过四季不断变换着颜色的田野,让童年的微风不断扑打着面颊,颠颠簸簸地绕过无数个雨后的小水坑,一路向前,唯有远远的山一直神秘地立在那里。
后来我按部就班地升上镇里的中心中学,妈妈给我换了一辆大一点儿的自行车,沿途的风景不再是单调的田野,还有嘈杂的市场。
最记得初一开学不久,学校竞选“朗读之星”,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站上讲台,一字一顿地读着《在山的那边》。读到“妈妈,那个海呢”时,眼睛甚至噙着泪水,第一次出现了渴望走出大山的念头,仅仅因为我也没看过大海。读完,全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才从那種激动的情绪中将自己拖拽出来。在一旁的班主任微笑着点点头,那种赞赏的眼神为我此后一次又一次站上讲台铺垫了无知无畏的勇气。
几乎每周“朗读之星”竞选的讲台上都会有我的影子,别人都认为我热爱朗诵,只有我自己知道,相对于朗诵,我更喜欢站在讲台上,看着一群人为我鼓掌,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溢满内心。与此同时,我越来越爱看书,如饥似渴地窥探着书里的另外一个世界,感觉原本狭窄的人生像被打开了一个玻璃窗,我把脸贴在上面,静静感受着那个开阔的地方。
很多人都说,长大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那个瞬间应该发生在初三。冬至刚过去几天,我逐渐适应了匆忙的中考备战生活,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确诊了癌症的。为了不影响我的中考,他们将我寄宿在学校附近的二伯家。
自那开始,我原本就单调的白开水生活像被命运强制加了一大勺盐,咸到让人想哭。记忆中,那段时间里哭得最难过的一次是模拟考中排年级前十,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好成绩,青春期的虚荣心理促使我十分希望爸爸来参加家长会,可是没有。我将满是红色勾勾的试卷胡乱塞进书包,回到二伯家,站在三楼的阳台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爸爸的病情及治疗进展。挂断电话,我动也没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蓝到发黑的天空,泪水不断往外涌。命运之神真会挑时间,冬夜里那种刺骨的寒冷,现在想起依旧悚然。
这一路上,我羡慕过许多人,羡慕他们出手时的阔绰,羡慕他们敞亮的家,羡慕他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羡慕他们可爱的面颊,羡慕他们被铺垫好的光辉人生。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后来的拧巴、自卑、恐惧、不正常的自傲、内心经常性的匮乏和空洞、仿佛撕裂的心、对爱异常的渴望,是不是都和这些经历有关,乃至到现在,我付出了许多努力,去成长,去完善自己,用尽力气活成个像样的人。
有一天的黑夜里,我蜷缩在床上的一角,像只怕光的小兽,质问着自己长大的意义,此后我用很长一段时间给自己编织一个美丽的答案:
我有家人和朋友的爱,我热爱生命中的一切:婴儿的啼哭声、拌嘴的老夫妻、街头的旅人、一路吆喝的小贩、竹篮里的姜花、夕阳下的小城、冰凉的酸奶、可以大口吃西瓜的夏天、发抖啃冰棍的冬天,还有植物、电影、画画、书籍、音乐、大海……生活多么美好,这个世界我什么都不怕。
在长长的日子里、矮矮的房子中、浅浅的小河边,让温暖的阳光轻轻扑散在我的面颊,像小时候一样,对未来充满幻想,容易忘记酸痛,一路向前,我就这样长大。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