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在场与乡村传统文化振兴及治理
——以黄陂区M街道僵狮子活动为例

2020-07-22 11:48:22伟,彭
关键词:狮子国家传统

刘 伟,彭 琪

(武汉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充分挖掘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是乡村文化振兴和增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自信的必然要求。作为乡村社会独具的治理资源和精神财富,植根于乡村的传统文化承担着强化当地居民情感认同、彰显地方特色和维持社会秩序的历史使命,促进了我国文化软实力的提升。随着我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传统文化的地位不断受到来自新兴文化的挑战,传统文化生存所依托的乡村社会逐渐呈现空心化状态。乡村治理体系的现代化离不开传统文化的助力,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乡村振兴,既要塑形,也要铸魂。优秀乡村文化能够提振农村精气神,增强农民凝聚力,孕育社会好风尚。在新时代的背景下,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推动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的有机融合,是乡村文化振兴及乡村有效治理的应有之义。

一、传统文化与传统文化治理的再阐释

学界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解读,主要可归纳为三类:第一,儒家文化说。儒家文化说从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对比的角度出发,认为传统文化是一种以儒家文化为主体,注重在家国同构背景下构建忠孝伦理秩序以实现对民众思想和行为的规范和控制(1)谈火生:《中西政治思想中的家国观比较:以亚里士多德和先秦儒家为中心的考察》,《政治学研究》,2017年第6期。。第二,民间信仰说。民间信仰说从官方和民间文化对比的角度出发,认为传统文化通常伴随着某种具有神秘色彩的体验和信仰。因民间信仰仅具有“结构性基础”,缺乏一套完整而显著的“结构体系”,也被称为“分散性宗教”(2)杨庆堃:《中国社会中的宗教》,范丽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5页。。有学者进一步指出,这类文化是对官方文化的 “隐喻式模仿”(3)王斯福:《帝国的隐喻》,赵旭东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91页。。第三,中国文化说。中国文化说从中外文化对比角度出发,认为我国的传统文化是一种极具个性的独创文化,具有历史悠久,广土众民,多民族融合,强调家族制度,长期静止停滞,缺乏科学、民主、法制色彩和宗教成分等特征(4)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19页。。这三类解读在理论视角上虽然有所不同,但共同点是承认传统文化与政治生活之间存在密切联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两者是相互融合的。这些对传统文化的经典解读对本文的相关阐述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然而,我国作为一个具有多元传统文化的多民族国家,将传统文化等同于儒家文化是一种“窄化”的误解。如果过于强调传统文化的民间地域特色又会模糊甚至抹杀传统文化的普遍性;如果将中国传统文化视为统一文化,又会否认文化多样性的客观存在,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实关照(5)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页。。因此,本文将生发于乡村的传统文化与城市文化、国家主流文化进行对比,将其定义为村民的日常生活实践中,以社区集体性活动进行特色仪式展演的乡村文化形式。这种对传统文化的再阐释强调了两点:第一,传统文化是通过乡村场域来呈现的,并不是所有的历史性文化都能称为传统文化。这意味着传统文化一方面在形式和内容上具有多样性,另一方面在文化起源上具有唯一性。第二,传统文化是通过乡村社区集体性行动来维持的。我国传统文化在发展过程中深受传统社会差序格局的影响,传统文化活动的每次举行都意味着对当地村民亲缘、地缘关系的重新界定和巩固。如果缺乏必要的人口规模和社区凝聚力,传统文化将无法延续。

与传统文化面临的挑战类似,我国乡村社会的内外部环境也日趋复杂化,乡村传统文化治理体系已经进入重构和转型阶段(6)李晶:《乡村传统文化治理体系的现代性构建》,《图书馆论坛》,2020年第3期。。如何在新阶段最大限度地发挥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和现实效用,成为实现乡村文化振兴乃至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点内容,学界对此也进行了广泛探讨。如吴雅思认为传统儒家伦理作为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源泉,在个人生活、社会秩序和国家治平上仍具有治理的功用(7)吴雅思:《文化自信与文化治理:传统儒家伦理的当代功用》,《学习与实践》,2017年第5期。。金绍荣等指出,优秀农耕文化与乡村社会治理之间存在价值、过程和实践上的内在关联,实现优秀农耕文化的深度嵌入有助于乡村社会德治目标的实现(8)金绍荣,张应良:《优秀农耕文化嵌入乡村社会治理:图景、困境与路径》,《探索》,2018年第4期。。吴理财等则进一步将当前文化治理相关研究总结为三种研究进路:治理工具取向、治理对象取向和两者兼有的综合主义取向(9)吴理财,解胜利:《文化治理视角下的乡村文化振兴:价值耦合与体系建构》,《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这代表了当前学界对文化治理议题的主要探索方向,对我国传统文化治理实践起到了一定的指导作用。然而,诸如乡村文化断裂、文化活力和创新性被扼杀等新问题却并未随着传统文化治理的市场化和产业化得到很好的解决。有学者由此指出,当前乡村文化治理的症结不在于文化的治理工具化和对象化,而是从“他者化”视角进行文化治理(10)沙垚:《乡村文化治理的媒介化转向》,《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从内生性视角出发,在遵循传统文化发展的历史逻辑和规律的前提下,将村民视为能动的个体,重塑村民在文化治理过程中的主体性地位,成为当前传统文化振兴及治理研究的一种新趋势。

因此,基于在地立场,本文从具体的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出发,以黄陂区M街道僵狮子活动为例,通过当地人在新时代背景下对传统文化活动重新界定和诠释,分析国家在传统文化治理过程中与乡村社会进行对接的路径,探讨作为一种外部力量而存在的国家在乡村传统文化发展中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国家在与乡村社会进行互动的过程中又产生了哪些预料之外的影响,挖掘乡村传统文化治理中国家在场的逻辑。

二、个案概况与僵狮子活动介绍

(一)个案概况

本文的经验资料主要源于课题组于2019年7月对黄陂区M街道的6个自然湾和街道综合文化站所做的实地调研。M街道于2008年完成撤镇设街,下设有2个社区和54个行政村。M街道拥有泥塑、高跷故事亭子、剪纸、面塑、糖人、汉绣、僵狮子等十分丰富的传统文化资源,曾经入选2018—2020年度“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名单。以僵狮子活动为例,根据最新统计数据显示,2019年M街道54个行政村、138个自然湾均有参与僵狮子活动,M街道的僵狮子活动处于一种十分活跃的状态之中。此外,黄陂地区有一句俗语是“月半大过年”,即每逢元宵佳节,无论身在何处的村民都会返乡参与一年一度的僵狮子活动。这些都使得当地的僵狮子活动备受瞩目。

总之,选择M街道作为个案的理由主要包括以下两点:第一,M街道具有较浓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举行的传统文化活动能够吸引较多居民参与,无论是在当地或是官方语境下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和美誉度。第二,M街道距离主城区较近,外生性力量对其影响比较深刻,但当地留守村民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第一产业,村落类型总体上属于传统型村落(11)贺雪峰:《乡村治理现代化:村庄与体制》,《求索》,2017年第10期。。通过观察M街道的情况,能够较为清晰地管窥国家和乡村传统文化之间的互相影响过程。

(二)僵狮子活动介绍

僵狮子也称为“将军狮子”,据传起源于唐朝,流行于湖北孝感、黄陂一带,以自然湾(村)为单位举行活动。僵狮子活动通常在元宵佳节期间举行,根据各湾的具体情况不同,活动会持续三到六天不等。根据《楚辞章句》记载:“昔楚目南郢之邑,沅湘之同,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这反映了僵狮子活动具有十分悠久的历史渊源。与全国其他地区的传统舞狮活动不同,僵狮子活动最突出的特点是“僵”,即在舞狮过程中通过请神仪式赋予舞狮活动神秘性和传统权威性,达到“娱人”“娱神”的效果。其中,“马脚”在请神仪式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马脚”一般是由村中的成年男子担任,在选拔之前需要进行“试僵”,以判断其是否具备担任“马脚”的资格。志愿成为“马脚”的成年男性要在特定的祭祀场所进行“下马”,在弥漫的香火、繁复的仪式语言、震耳的锣鼓声等强力刺激下进入近乎疯癫的状态,此时“试僵者”会赋予自身一种超凡世界的身份,这种身份通常源自民间故事中的以忠诚、孝义、勇敢等品质而著称的历史人物或虚拟形象,比如济公、关公、赵云、猴将军等等。获得来自超凡世界的身份也意味着部分“试僵者”得到了超凡世界的认可,可以在日后正式的僵狮子活动中担任“马脚”一职。在“下马”成功后,马脚会做出种种骇人的举动,比如浑身抽搐、吃碗、绑着大量燃烧中的鞭炮进行仪式舞蹈等,这些都会被认为是超凡世界中“神性”的体现。在普通村民看来,“下马”是僵狮子活动中最为神圣的节日仪式,仪式中 “马脚”的言行举止都会对村民个人乃至家庭具有特殊意义。“马脚”也因此被普通村民赋予了消除个人或家庭不顺,解决日常生活难题的使命。

一般而言,僵狮子活动主要包括以下内容:第一,前期准备。僵狮子活动的组织和筹备工作主要由“头人”负责。“头人”的产生基于民主平等原则,由村民会议所决定。“头人”会向本湾地界范围内的全体村民收取灯钱作为僵狮子的活动经费,用来购置活动必需的物件。第二,走地界活动。走地界活动通常在白天进行,村民们需要带上象征本湾身份的旗帜、灯笼以及狮子头等仪式物品,在扛旗者的带领下,“喊彩人”(12)“喊彩”是流行于荆楚一带的传统民间说唱艺术,通常是由村中具有丰富仪式文化经验的中老年男性主唱,众人附和。进行喊彩,众人敲打锣鼓,巡视本湾地界,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全湾村民平安吉祥。第三,起灯仪式。这一仪式主要包括“搭红”“开光”“下马”“上庙”“转马”五个环节。全湾村民会拿着许愿的红布条放到头人家中供奉狮子头的桌上,祈祷祖先和神灵保佑自己能够心想事成。狮子头需要经过道士“开光”以获得来自超凡世界的认可,从而成为村民心中的代表吉祥、福气的一种象征性文化符号。作为僵狮子主力的“马脚”会在香火、人声、锣鼓等刺激下完成“下马”,进行僵狮子的仪式舞蹈,到庙宇进行祭拜。接近尾声即开始“转马”,众人会通过呼唤姓名、抹脸等方式协助晕倒的“马脚”从超凡世界中进入现实世界。第四,沿门灯和绣蜡。沿门灯是起灯仪式开始后每晚都会进行的活动环节。僵狮子队伍会到村民家中串门,为各家祈福祝祷,“喊彩人”也会结合各家各户的具体情况进行“喊彩”。作为回应,各家需要燃放烟花爆竹来迎接僵狮子队伍。绣蜡则是在特定房屋的四角、中间放上蜡烛,僵狮子队伍会按照仪式要求在其中穿梭,做出特定的仪式动作。第五,送灯仪式。这一仪式的举行标志着持续数日的僵狮子活动正式结束。众人会再次沿着地界,巡视全湾,并选择特定地点将僵狮子活动中的部分仪式物品如灯笼等进行集中燃烧,在这个过程中,“喊彩”和“跨火”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这些稳定而复杂的仪式流程既彰显了僵狮子活动的神圣意义,也对巩固村民的文化身份认同,增进社区团结起到了重要作用。

三、国家在场的乡村传统文化治理逻辑

随着市场化和现代化不断深入,乡村社会中传统文化活动的开展面临着严峻挑战:第一,社会流动的日益频繁促使村民在经济实力、社会地位等方面的差距不断加大,村落共同体记忆逐渐失落,进而影响到村民心理和行为趋于个人化(13)严火其,刘畅:《乡村文化振兴:基层软治理与公共性建构的契合逻辑》,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村民们对是否参与、如何参与乡村传统文化活动有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看法。第二,社会开放程度也进一步加剧了城市社区对乡村居民的“虹吸效应”。乡村社会的优质劳动力开始向经济、基础设施等各方面条件更为优越的城市社区流动。这不仅导致“空心村”大量出现,而且剩余的村落因自身条件和话语权有限,逐渐出现边缘化迹象。在文化方面,乡村很难守住自身的文化特色,容易直接生搬硬套城市的发展模式,亦未能完全融入城市文化,“处于传统乡村文化和城市文化的摇摆之中”(14)刘亚玲:《场域嵌入:乡村传统文化发展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研究》,《图书馆》,2018年第9期。。以年轻人为代表的村民群体因为远离乡村劳作生活、缺乏乡土体验,其文化价值观念开始背离传统文化,逐渐丧失对乡村社区的认同感。乡村社会所面临的以上挑战对当前乡村传统文化活动的定位、规模、传承等产生了消极影响,而乡村社区仅靠自身力量并不能很好解决这些问题。因此,国家力量通过社会资源供给,参与乡村传统文化活动的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从时序的角度来看,国家能够进入乡村社区进行文化治理经历了漫长、曲折的嬗变过程。在帝制时期,由于种种客观条件限制,我国形成了“皇权不下县”的治理取向。在以地为生、以家庭为单位的乡村社会,国家更多的是依托作为“保护型经纪人”而存在的士绅阶层来进行自治。后来随着国家政权的不断下沉,国家为了更好地完成政权建设任务,自上而下地汲取乡村的各种资源,从而实现对乡村社会的控制,倾向于通过正式制度吸纳传统乡村社会中的精英阶层,这在一定程度促使让乡村精英与传统文化网络脱嵌,以前的“保护型经纪人”被“营利性经纪人”所替代,导致了乡村发展“内卷化”现象(15)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7页。。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开展了“破四旧”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建立起一套正式的文化行政体系,加速了乡村传统文化的断裂,传统文化开始与国家权力主导的主流价值取向相一致。部分未能与传统封建迷信划清界限的乡村传统文化则在此过程中被彻底边缘化甚至湮灭。随着农业税的取消,乡镇基层政权逐渐转变为“悬浮型政权”(16)周飞舟:《从汲取型政权到“悬浮型”政权:税费改革对国家与农民关系之影响》,《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3期。,国家一方面通过出台大量惠农、助农政策,试图完成由“汲取者”向“服务者”的身份转变,另一方面通过推行“文化下乡”“自治单位下沉”(17)赵晓峰, 魏程琳:《行政下乡与自治下沉:国家政权建设的新趋势》,《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等政策,国家进一步提升了对乡村社会文化发展的控制能力。

总之,乡村传统文化振兴及治理过程中的国家在场已是不争的事实。一方面,在多重冲击之下,乡村传统文化发展的内生动力大为削弱,促使乡村传统文化发展对国家权力的需求、依赖程度大大增强;另一方面,经过长期博弈,国家力量初步具备了进行传统文化治理的能力。因此,乡村传统文化治理的国家在场,使得乡村传统文化活动不再仅仅是特定区域内某个群体的“文化狂欢”,更是目标多元的参与主体共同角力的结果。

四、乡村传统文化治理中的国家悖论

国家悖论最早由诺斯提出,诺斯认为“国家的存在是经济增长的关键,然而国家又是人为经济衰退的根源,国家在任何长期变迁的过程中都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18)道格拉斯·C·诺思:《经济史中的结构与变迁》,陈郁、罗华平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第20页。。这在我国乡村传统文化治理过程中也得到了印证:国家力量一方面推动了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在活动意义和内容等方面的转型升级,另一方面,国家力量的介入也打破了传统文化活动原有的参与格局,产生了诸如公共性消解等预期之外的新问题。

(一)国家在场推动着传统文化的发展

国家作为一种外生力量,在介入乡村传统文化活动时,并没有采用一元化路径进行嵌入的策略,国家或“威威赫赫地摆在那里”,或“以隐蔽的方式存在”(19)高丙中:《民间的仪式与国家的在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国家力量借助多种手段实现了在乡村传统文化活动中的在场,并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治理目标。乡村传统文化治理过程中国家进场的路径如图1所示。

1.暗在场:国家话语规训。一般而言,国家话语具有表达特定思想情感,传递主流价值取向,引导规范其他主体行为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国家话语在发展过程中,通常与国家权力相伴相生、互为增益,呈现出一种“隐秘性的共谋关系”(20)陈曙光:《论中国话语的生成逻辑及演化趋势》,《马克思主义研究》,2016年第10期。。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体系在国家话语中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21)钟天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体系:本质属性、价值功能与构建路径》,《理论探索》,2018年第3期。,国家亦根据乡村传统文化发展的最新情况及广大人民群众的文化需求,对建设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提出了更高要求。在乡村传统文化治理过程中,国家权力对乡村社会再嵌入(在场)的一条路径就是通过国家话语进行多渠道、多形式的本土化输出,让村民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国家话语的“传导者”和“发酵者”,完成乡村社会的话语主导权的“潜在让渡”(22)陈永斌:《当代中国国家文化形象的系统构建及其话语生成》,《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4期。。

在对僵狮子活动评价时,当地村民在以实用为导向的日常生活逻辑的支配下,通过直接援引部分与日常生活相近的国家政策文本将国家话语结合自身的日常经验进行再解读,把国家话语转换成“近经验”,从而实现了国家话语的在地化。此外,国家话语也对僵狮子活动的仪式话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僵狮子活动开展过程中,仪式彩词内容也开始由传统向现代转变,出现了与反腐、精准扶贫等时事政治热点相结合的新趋势。总之,经由国家话语的传播和引导,国家意志在乡村传统文化活动中得以彰显,扎根于“民众的集体无意识之中”(23)申恒胜:《乡村社会中的“国家在场”》,《理论与改革》,2007年第2期。,从而实现了国家在乡村传统文化治理中的暗在场。

2.明在场:行政吸纳。在传统文化治理过程中,行政化手段的运用是国家明在场的突出表现,这也是国家充分意识到传统文化活动在宣扬封建腐朽思想观念等方面具有消极作用。在僵狮子活动治理过程中,国家充分运用了积极的 “功能替代”策略以实现相应的治理目标。

第一,行政链条下沉。这主要表现在,国家运用科层治理的运作逻辑(24)严火其,刘畅:《乡村文化振兴:基层软治理与公共性建构的契合逻辑》,《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由上而下地实现对传统文化活动的控制。僵狮子活动作为一项以自然湾为单位的集体性文化活动,具有天然的排外性。尤其是在“走地界”和“上庙”环节,各湾因为踩踏或者进入他湾地界、“上庙”顺序等问题曾多次发生流血冲突。僵狮子活动可能存在的风险性和冲突性也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在僵狮子活动期间,国家经由市(发布政策文件)、区(召开安全保卫会议)、街道(摸排备案、制定应急预案、现场监督管理)、村(签订安全文明玩灯协议书、现场监督管理)—个人(头人签订安全文明玩灯协议书、维持现场秩序)这一治理链条,让安全监管责任得以层层传达与落实。这种通过行政链条与乡村社会进行连接并推进村干部行政化的做法,一方面能够实现维护社会秩序,保持社会稳定,强化国家控制的国家治理目标,另一方面,在僵狮子活动的有序举行中,村民的精神文化需求也能得到极大满足。换言之,通过治理链条的向下延伸,将乡村社会的个人和集体性文化活动吸纳到国家治理的正式规范框架内,最终实现了国家在乡村传统文化治理中的明在场。

第二,文化遗产化与大众化。由于僵狮子这类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常以祭祀场所作为活动场地,以神秘化的仪式进行象征性符号的表达,不可避免地带有封建、迷信色彩,使得其在发展过程中曾经多次遭受打压。随着国家与乡村社会的互动越发频繁,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对自身合法化地位的追求也更为迫切。而“文化遗产化”则作为一条化解乡村传统文化尴尬的重要途径(25)周星:《民间信仰与文化遗产》,《文化遗产》,2013年第2期。。当地村民积极参与了非遗申报,按照评审标准,村民代表从历史和现实价值以及采取的改进和保护措施等方面对僵狮子活动的积极作用进行了论证,强调活动具有与时俱进的品质、蕴含着人们对家和民富国强的美好向往,以冲淡其迷信化色彩。 最终,“僵狮子习俗”于2018年入选了第六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正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一员。通过申遗这一步骤,僵狮子活动完成了在国家有意识的引导下的自我改造。在申遗成功后,国家以“政府主导、社会参与”为工作原则,为僵狮子活动的保护性传承提供了场地支持,加大了对代表性传承人的扶持力度,并将僵狮子活动引入到大型文化展演活动中,试图让僵狮子活动从村湾走向街头,从特定社群的集体活动变成有更广泛受众的大众文化娱乐活动。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僵狮子活动充分运用了国家资源,让自身的民间特色和身份得到了国家的正式承认和维护,另一方面,国家也从传统文化活动中收获了“政治意义和经济价值”(26)高丙中:《民间的仪式与国家的在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并最终转化为国家明在场的动力。

总之,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在发展过程中,一方面国家通过行政链条进入到乡村社会,并与乡村非正式组织相结合,实现了对传统文化活动秩序的规范;另一方面乡村传统文化活动也积极寻求国家的正式认可,实现了文化活动身份的合法化,活动规模也得以扩大。

(二)乡村地区传统文化发展的新问题

国家通过“明在场”和“暗在场”的方式对僵狮子活动的发展转型进行了积极引导,这对于推动乡风文明、提升乡村文化治理成效具有积极意义。但是,僵狮子活动在国家引导下的转型过程中也产生了一些预料之外的新问题(如图2所示)。

1.活动性质异化。乡村传统文化活动的本质属性是公共性,这表现在:第一,乡村传统文化活动是乡村公共生活的一部分,所有村民都能参与其中。第二,通过传统文化活动的开展,所有村民都能从中获得共同利益,比如丰富个人文化生活、满足集体精神文化需求等。对乡村社区而言,传统文化活动的开展也极大提升了社区的组织化程度。

僵狮子活动影响力扩大的契机源于大众媒体的宣传与推广。当地电视台以僵狮子活动为题材的《僵狮子》纪录片曾荣获多项大奖。2016年2月,当地政府也组织人员与村民们一起观看了《僵狮子》纪录片。随着政治权力和资源分配等方面占绝对优势的国家力量的介入,僵狮子活动得到了官方认可,活动的合法性地位得到了进一步巩固。与以往受限于当地村民的口口相传不同,当前的僵狮子活动具有较高知名度和美誉度,能让参与者尤其是组织者的社会影响力得以提升,个人社会网络得以扩展。这也成为民众热衷参与僵狮子活动的主要动机。为了达到此类目的,这类群体会在僵狮子活动中投入大量金钱(“捧钱场”)或者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捧人场”)前来参与活动。福山曾经指出:“一旦人类追求地位甚于一般的物质财富,所展开的就是一场零和博弈。……地位竞争时常导致社会效用的无效损失,因为竞争参与方会相互抬价。”(27)弗朗西斯·福山:《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唐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15-234页。换言之,由大众媒体和国家介入而带来的传统文化活动影响力的扩大并未完全服务于乡村传统文化活动的发展,而是被乡村社区的部分精英所俘获,促进了有利于部分利益团体的产权结构的形成。此外,由于僵狮子活动参与者的社会经济实力存在一定差异,部分村民出于参与成本、面子等因素,不情愿参与甚至主动退出僵狮子活动,这也进一步加深了乡村社区互动中的“文化区隔”,传统文化活动本身的“整合功能也变异成阶层地位和身份的大展演”(28)宣朝庆,韩庆龄:《文化自性与圈层整合:公共文化建设的乡村本位》,《学海》,2016年第3期。,最终让集体性文化活动异化为少数人的文化活动。

2.发展目标偏离。作为乡村社会特有的传统文化活动,僵狮子活动来自村民在当地长期生产生活实践的提炼,并与当地的生活步调相适应。因此,僵狮子活动的固有属性是历史性和在地性,僵狮子活动的根本目标是服务于当地社区成员的文化需求。然而,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乡村传统文化活动仅仅依靠社区自身力量进行更新和发展的道路注定是行不通的,传统文化需要借助国家力量以继续承担其维系集体记忆、凝聚社区认同的功能。但是国家力量在介入乡村传统文化的发展过程中,也带来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等诸多问题。具体而言,在国家力量的介入下,僵狮子活动开始与当地的旅游活动相结合,以民俗文化比赛等方式更为频繁地出现在大众面前。这些举措对于打造地方特色文化品牌、推动当地旅游经济发展等具有积极意义,但是僵狮子活动作为以自然湾为单位的集体性文化活动,其对活动范围、活动场地和活动时间具有天然限制。这体现在:第一,僵狮子活动的展演范围受到乡村社区约定俗成的规则约束。僵狮子活动是村民对村湾日常生活赋予神圣意义的产物,一旦僵狮子活动超越了所属村湾的边界进行仪式展演,其与村湾的有机联系就会荡然无存,也无法实现意义的再生产。第二,作为一种特定时期内举行的传统文化活动,僵狮子活动与国家主导下的常规化运作之间存在一定冲突。通过参与日常的文艺会演,僵狮子活动开始与“日常的世俗生活高度互嵌”,“娱人”效果得以强化而“娱神”效果则逐渐弱化(29)孙敏:《民间信仰、社会整合与地方秩序的生成:以关中风池村庙会为考察中心》,《北京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在部分民众的认知中,这些新变化违背了僵狮子活动举办的初衷,失去了僵狮子活动作为村湾身份象征的意义。此外,有学者指出,过度强调单方面对乡村传统文化的改造将会造成持续的文化认同危机(30)赵旭东:《文化认同的危机与身份界定的政治学:乡村文化复兴的二律背反》,《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如果国家在介入过程中试图将乡村传统文化活动的经济收益最大化,那么这与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可持续发展的目标是相偏离的。

3.主体关系失衡。当前中国乡村地区传统文化活动,处于“供给主导型”的变迁阶段。国家的“制度供给能力和意愿”对乡村地区传统文化活动的发展存续起着决定性作用(31)何艳玲:《“社区”在哪里:城市社区建设走向的规范分析》,《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当前乡村传统文化活动更多是被视为一种治理工具,国家通过鼓励、保护和发展优秀传统文化来重建传统文化与过去、现实以及未来的关联、并满足人们的文化精神需求和促进社会可持续发展。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对传统文化的重建已经远远不止于对乡村文化传统进行再现,而更多的是国家意志彰显下的文化改造升级。以僵狮子活动为例,国家力量的介入让其经历了放任、打击、扶持的发展变迁过程。其结果是,乡村传统文化活动的发展越来越与国家政治交织在一起,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具备了“官方和民间二重属性”(32)麻国庆,朱伟:《社会主义新传统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开放时代》,2014年第6期。。

然而,国家力量在僵狮子活动中介入程度的加深对活动的发展也带来了预期外的影响。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政治压力对僵狮子活动这类带有神秘化色彩的传统文化活动举办具有决定性影响(33)邱国良:《集体行动视角下的村落“龙脉”信仰:基于J省若干个案的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2期。。僵狮子活动是否能够继续进行越来越取决于国家意志而非举办活动的村湾,甚至部分村民试图利用这一点来影响僵狮子活动的开展。这表明,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开展的自主性逐渐被对国家力量的依赖性所替代,两者之间的平衡开始被打破。

五、结语

通过对黄陂区僵狮子活动的考察,本文认为,国家在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发展中的在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乡村传统文化活动也并非一种静态存在,它随着国家话语的变迁、国家与乡村社会关系的变迁不断地进行着相应的重构和调试。这表现在:一方面,乡村传统文化仍在凝聚乡愁、维系共同体的集体记忆、满足人们精神文化需求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方面,乡村传统文化活动的兴起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国家提供公共文化服务产品的不足。在新时代的背景下,国家要进一步明确在乡村传统文化治理中的引导作用,遵循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治理原则,为乡村传统文化活动发展创造良好的环境。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第一,国家力量在乡村传统文化治理过程中的影响仍存在边界。例如在“破四旧”运动期间,僵狮子活动作为“严打”对象并未彻底消失,而是转为暗中进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传统文化自身具有“文化惯性”(34)孙庆忠:《离土中国与乡村文化的处境》,《江海学刊》,2009年第4期。。第二,乡村传统文化发展与现代国家治理之间存在着一定张力,这种张力的本质是一种地方性社会认同与政治整合之间的冲突。如何更好地协调这类冲突,应该引起后续研究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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