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公所的崩解

黄恽

因为新冠疫情宅在家里，每天看看旧报作为消遣。有一天看到，苏州的云锦公所，在1930 年底忽然解散，改组为丝织业同业公会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改组呢？草蛇灰线，寻踪追索，宛如探案，最终发现背后竟发生了这么一系列的故事。

老九章首揭义旗

1930 年 5 月 10 日，《苏州明报》头版显著位置，突然刊出一则广告：

老九章绸缎局

自国历五月十二日起大拍卖，存货两星期照本八折，特别便宜，勿失良机。

新货拥到，堆积如山，牺牲血本，欢迎惠顾。

开设于西中市的老九章绸缎局，是苏州的一家专卖绸缎和洋货的老字号。广告刊出之后，就引起了同业、市民和媒体的普遍关注，因为此举有故意破坏行业规矩之嫌。

原来，当时苏州的纱缎业，有一个行会，叫做云锦公所。云锦公所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明代，清代道光年间，由丝织、宋锦、纱缎业在祥符寺巷先机道院处合建了云锦公所。它和文锦公所、霞章公所等曾统属于七襄公所，地址是现在的艺圃。云锦公所的成员在民国初年曾共同订立了一个同业行规，为避免恶性竞争，绸缎业不允许擅自进行大拍卖大减价等倾销行为，如果违反，要从重处罚，甚至开除出公所，让它在苏州站不住脚。这个行规一直被严格执行了很多年，且经常根据市场情况修订。这里举1930 年3 月《苏州云锦纱缎同业公会修订章程》为例，其第五章《会议》中执行委员会曾一致议决，其第二十条：

同业有契约或款项纠葛等事，得请由本会委员会居间调解，以息争端。如有发生冒戤牌号、剽窃花本、取巧滥造、恶意贱售及一切违反本公会章程，妨碍同业利益者，均得由各当事人报告，请开大会公议，赔偿损失，立加制止，并予处分，以矫正营业之弊害，唯业务以外之事得拒却之。

☉ 《苏州明报》广告

大拍卖大减价正属于条文中的“恶意贱售”范畴。

这里不妨看看天声绸缎局的例子：

1930 年3 月底，观西大街的天声绸缎局在《苏州明报》上发布了一个广告：

天声绸缎局

春季大廉价

三月廿六日起，赠送礼券大赠品，限期二星期，凡购料满二元以上者，均有实用赠品；满洋廿元者，赠礼券一元，以此类推，登账一律赠送。廉价部买一尺放一尺。

整个广告，不敢涉及到一点打折信息，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实行一点优惠。

那么，到了5 月份，老九章的经理周铭甫为什么胆子这么大，冒天下之大不韪，揭竿而起，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呢？这可是风险极大要被同业群起而攻之，甚至会被逐出苏州的举动啊。

恒大倒闭

事情的起因，说起来还与观前街上恒大洋货号的突然倒闭有关。

恒大洋货号乃苏州布业巨擘，曾是苏州洋货号的第一把交椅。它的突然倒闭发生在1929 年年底。

恒大洋货号的前身是恒大布号，成立于1920 年3 月，由百花巷富潘和金石家马寿石（名加龄）两家各出资一万，委托施少伯任经理，当年签订合同10 年，1930 年4 月到期。

经理施少伯生于悬桥巷的协记布庄，这是一家可以追溯到清代咸丰年间的历史悠久的商号。施少伯因机敏玲珑、诚朴勤谨见赏于老板，由学徒而升为经理，在苏州丝绸、布业中享有声誉。施少伯搞经营很有一套，他长相俊朗，为人善于察言观色，接待女客，殷勤得体，服务周到，拉住了不少苏州大户人家女性的心，自然也得到了相当的回报，在苏州仕女中口碑极好。接掌恒大布号后，施少伯运用他的功夫，使得恒大布号营业鼎盛，潘家和马家都庆幸得人。

后来，恒大布号扩大经营范围，改名恒大洋货号。施少伯为了资金周转充裕，积极向外吸收存款，给予优厚利息，这种行为相当于如今的非法集资。这在当年是一种正常的金融行为，由于大商家存款的利率优于银行，且不受数额大小的限制，一般中产阶级，就把手头的余钱存入大商家，就像入股一样，每年收取红利。恒大周转资金充裕了，很长一段时间里，股东潘家和马家，分了官利还有红利，伙友的薪水也比其他同业要优越。1929 年世界经济危机，影响到苏州的丝绸业出口，恒大的经营开始出现问题，施少伯的应对，无非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甚至玩起了投机生意，窟窿越来越大。表面上却谁也看不出来，因为施少伯用了自己的亲信胡渭泉作司账，潘家和马家是甩手大掌柜，对恒大一向疏于监管。

与此同时，施少伯也发家了，除了妻子外，还娶了三房妾，分别是竺氏、曹氏和黄氏。他的豪赌烂嫖，也有声于阿黛桥畔。

1929 年底，施少伯的十年合同即将期满，年前结账，恒大洋货号亏损严重，资不抵债，已经无法继续。施少伯自己也欠了十三万的债，知道末日已经到来，他毫不犹豫，忽然就人间蒸发了。施少伯抛家弃子，卷款潜逃，从此不知去向。事情报到苏州总商会后，马上成立了恒大洋货号债款清偿处，协调各方利益，准备用存货变现偿还债权人，还上法院控告了恒大司账胡渭泉。

经过清算，恒大洋货号的存货价值八万一千元，最终由天祥绸缎局的马宝笙和姚君玉两人盘下。

☉ 《苏州明报》广告

恒大存货拍卖惹争议

马宝笙和姚君玉盘下了恒大的存货，资遣了恒大的店员，看着店堂里仓库里的一大堆货品却犯了愁。好东西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搬回自己的店里慢慢销售就可以，然而那些许久卖不出去的货品该如何尽快变现呢？马、姚两人一合计，决定放到云锦公所的会议上公决，运用自己在公所的话语权，终于争取到同业成员的勉强同意，那些存次货（不包括绸缎）可以廉价出售，时间两个星期。据《大光明》说：“马姚既盘受底货，遂不得不思出路，顾陈腐次货，舍大吹大擂大拍卖外，别无途径，乃商之大同行，以关店底货为前提，要求通融，准予拍卖。同行初不之允。马则极力设法，结果只允许其二星期。且不得以洋货绸缎为号召，马漫应之。”

4 月初《苏州明报》头版头条刊出了广告：

大拍卖恒大绸缎洋货广告

四月四号起大拍卖存货二星期照码七折

特别便宜勿失良机

广告甫刊，马上传遍了苏城，恒大本店立即挤满了人，营业大盛。有人说，苏州人好凑热闹，好搨便宜，绸缎洋货从不降价，这回赶上，岂能错过？不过，有心人和同业商家都发现，恒大的广告居然把绸缎放到了显要位置来招揽顾客，胆大妄为，为了私利故意违规。

这一年4 月的相同时间里，观前街上新开了一家大纶绸缎局，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是新开张的绸缎局，因为有行业约定在先，也不敢坏了规矩，擅自举办减价拍卖活动。只是向同业商家表示感谢，相当于现在开业，同业们送了贺礼和花篮，店家请了客，再说谢谢。

请看大纶绸缎局的开业广告：

敝局日昨开幕，荷承各界宠赐珍品，加以指导，既隆仪之拜领，复台驾之辱临，曷胜荣幸。惟款待不周，至深歉愧。特此鸣谢，诸希鉴原是荷。

暗潮汹涌，成功商人马宝笙、姚君玉此举已经引起同业的极大愤慨。

果然一周之后，恒大的拍卖广告悄悄地变了样子，不敢再提绸缎洋货了：

观前大街恒大化妆广货大拍卖

四月廿九日起削码再打七折十四天

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光明》在5月3 日刊出一篇署名钵池的文章，透露了其中的秘密。

恒大中止拍卖之原因（钵池）

观东恒大洋货号，自闭门后，其底货，由姚君玉马宝笙承盘，计共八万有奇。姚马等遂将菁华时货，各捡存留店中出售，余则仍借恒大旧址，举行拍卖，并广发传单，遍登苏地各报。果开始之日，生涯即异常发达，此为以耳代目之苏人惯例，未足为奇。惟洋货同业，前尝定有专条，攻守同盟，不得有拍卖廉价等情。数年来，皆能遵守，此遭马宝笙等虽藉口拍卖关店货，但以洋货绸缎为号召，似未免负首先破坏同业规定之疑。因群起责问，马置诸不理，遂引起同行众怒，以马只顾一己之私，而不恤破坏同行规定，乃由七襄公所出面，召集阊门观前各同行在云锦公所开会，一致议决，对付马姚，并有主张以马当日为发起同业公会不得拍卖之中坚分子，今伊既首先破坏，我辈亦可各自行政，不必再受规定之缚束。群众一致，愤昂动人。旋事为马知，乃亟挽人疏通，决定即日起，停止拍卖。盖马以此为缓和群众之计。嗣又向商群众，谓底货已售之十九，今一旦停拍，殊无办法。请诸君原谅始终。余此番当避去洋货绸缎字样，仅以化妆品号召，故恒大二次拍卖底货，仅标二字，即基于此。不过实际方面，洋货绸缎仍照常出售，斯诚掩耳盗铃，狡哉商人之计也。微闻大同行方面，以马之手段，似太狠辣，殊未可长此以往，任其欺骗，将另有办法对待。以一般人之推测，恐洋货绸缎大同行，各自为政，举行大减价大价廉（按：原文如此）之期，或将不远耳。

钵池的文章说得不错，马宝笙这次作为，使他和天祥成了云锦公所的害群之马，一旦规则破坏，行业间的互信和互相约束也就崩坏无遗。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老九章的那个广告。

行规突破互信难存

老九章的拍卖广告刊出后，马宝笙急忙来到老九章找老板周铭甫，质问他为什么擅自搞绸缎拍卖？周铭甫不慌不忙，对马宝笙说：

阁下（指马宝笙）身为经理，且尤能为令股东着想，不惜破坏团结，而为令股东谋利益，况阁下所藉词者，为关店货。老九章为余独资所开，余当有主权，且余之店，俟拍卖后，是否继续再开，现亦未定，故余店之拍卖，谓为关店货，亦无不可，理直气壮。（见《大光明》1930 年5 月13 日光杆之《老九章拍卖之索隐》）

这一番话，说得天祥经理马宝笙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出了老九章的大门。从此，马宝笙在云锦公所的话语权尽失。此后，苏州的报纸上，步老九章后尘的绸缎业大廉价大拍卖广告不时出现。

老九章率先打破不减价旧章后，苏州各绸缎同业进入了各自为谋，竭力竞争的混战阶段。天祥绸缎局作为观前绸缎业三鼎足之一（另两家是乾泰祥、同仁和），到1930 年底，也进入了亏损行列，一共亏损达六万多元。

马宝笙过于为私利打算，破坏同业规则，搞得众叛亲离，成了云锦公所崩解的一个导火索。老九章的“起义”，更加速了云锦公所的崩塌。

时代在变迁之中，商业经营模式也在变化中，同业之中的约束也已经成为明日黄花。苏州云锦公所必然地崩解了，不久改称丝织业同业公会，但改名也无补于事，已经再无力约束同业的经营行为。

余波

1931 年3 月《苏州明报》刊出启事：

天祥绸缎洋货局紧要启事

敝局因无意营业，办理结束，已于三月十九日起拍卖存货，所有各记存款务请于两星期内持摺来局取款。储款以待，幸勿延迟为要。持有敝局礼券，亦请于四月八日以前凭票取货，逾期不候，合并声明。惟希公鉴。

一年不到，马宝笙立足不住，不得不关闭天祥绸缎局，彻底告别了绸缎业，转营房地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