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鲁迅写下《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时候,更多是一种“纸上谈兵”。当时已经38岁的他,处在一种旧式婚姻的苦恼中。鲁迅对美好亲子关系的想象,更多是通过阅读世界上“发达文明”的经验而获得。
10年后,鲁迅和许广平的孩子周海婴出生,鲁迅才算真正当上了父亲。据周海婴回忆,自己的出生其实是父母避孕失败的结果。当时的鲁迅夫妇,生活虽然也算富足,但是却并不稳定,鲁迅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小孩。
但对这个来到世间的小生命,鲁迅也是非常喜欢的。他发现刚出生的儿子“比自己漂亮”,这其实就是父爱的体现。婴儿通常都是丑丑的,而鲁迅对自己的外貌其实比较自信,能看出儿子的“漂亮”,說明他非常开心。
1936年10月鲁迅去世,这时的周海婴还是一个7岁的儿童。在鲁迅的葬礼上,他显得孤立无援,当时有媒体报道他还被人抱着,海婴后来还专门写文辟谣。鲁迅作为父亲的形象,大多来源于海婴和许广平的回忆。一个7岁的孩子,能够记住的东西不多,但是留下的记忆,一定是最深刻的。我们能看到的“父亲鲁迅”,虽然并不全面,但是却也可能因此而更真实。
鲁迅对周海婴是非常宠爱的,他喜欢海婴在自己的书房玩耍。但是,到了晚上鲁迅要写作的时候,保姆或者许广平会毫不客气地把周海婴抱到卧室睡觉。海婴对父亲充满依恋,他记得有一次自己生病,鲁迅帮他擦洗身子,和他一起待了很久,这甚至让他对生病感到开心,因为可以多和父亲在一起。
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鲁迅主张用爱来取代“孝”。他对周海婴很宽容,很少打他,即便是偶尔“教训”,也都是用报纸卷一个纸筒,装装样子。但是,调皮的海婴却对父亲非常敬畏,而对经常管教自己的母亲,并不太听话,这一度让许广平感到困惑。
周海婴喜欢拆卸玩具,鲁迅从来不予阻止,但是却给出一个条件,“拆掉的必须重新装好”。在这种拆和装的过程中,周海婴养成了对物理和机械的兴趣。有一次周海婴把一个无线电收音机拆掉了,那在当时是非常珍贵的“家电”,但是鲁迅并没有责怪他。
周海婴长大后,在北大读的物理,成了一个“理工男”。由于父亲实在过于伟大,人们看他的时候,总是说“鲁迅之子周海婴”,他要走出父亲的“阴影”,就必须成为自己,学物理而不是当作家,就是关键的一步,而这得益于他童年和父亲相处的经验。
其实这种人生道路,也符合鲁迅对周海婴的期望。在遗嘱中,鲁迅希望儿子将来不要当作家或者搞艺术,而是去学一门手艺。这是基于对自己生活经验的反思,作家内心有着更多的痛苦,需要面对更复杂的人际环境。鲁迅更希望儿子能够成为普通人,靠手艺吃饭,远离喧嚣。这当然很难做到,但却不是周海婴的问题,而是鲁迅的影响实在太大。周海婴始终无法完全摆脱“鲁迅儿子”这个标签,到后来他认识到这一点,晚年开始研究自己的父亲,捍卫鲁迅的精神传统。
鲁迅过早去世,对这个家庭来说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是,7年的“父亲生涯”,也给我们留下丰富的精神财富。他尊重孩子的天性和自由,孩子不想上学的时候,他甚至帮忙写信请假。他知道自己的“权威”可能会给孩子带来不利的影响,希望孩子能够“做自己”,而不是“某人的儿子”。他总是充满温情地看着周海婴,这种注视伴随着海婴的一生。
这种父子关系的核心,就是他早年呼吁的“爱”。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其实是一个充满爱心的、脆弱的老爸,也会为了获得育儿经验,到处请教别人。鲁迅去世后,许广平和周海婴的生活一度非常艰难,但是他们活得非常独立、自信。这个小家庭的完整阶段只有7年,但是幸福却已经足够。
上世纪20年代,梁启超的第二任妻子王桂荃为他生下第10个孩子,是个男孩,外号“小白鼻”,非常可爱。梁启超写信给在加拿大和美国读书的孩子,说自己经常被小白鼻逗得哈哈大笑。后来有一封信中,他说,很不幸,小白鼻死了。
最终长大成人的孩子有9个。其中,梁思成是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永是著名考古学家,他们在1948年当选为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院士。梁思礼是火箭控制系统专家,新中国成立后也当选为中科院院士。其余6个子女,也都各有成就。
作为戊戌变法的领导者,梁启超是一个失败者。他说,自己一生搞过很多事情,都失败了,但是有一点是最自豪的,那就是他始终是一个爱国者,希望国家变得更好。其实他还有一点也非常成功,他可能是过去100年最成功的父亲之一。
当然,判断一个父亲是否成功,标准并不仅仅是孩子们取得的成就。孩子们是否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是否幸福,才是关键。但是,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视角:作为一个颠沛流离经常逃难的政治活动家,一个每天要写5000字、见很多朋友的大忙人,梁启超到底有什么魔法,让9个孩子都快乐长大?
三女儿梁思庄到加拿大读书的时候,住在大姐梁思顺家里。梁思顺给老爸写信汇报情况,说妹妹现在开朗很多,成绩也在进步,梁启超收到信后非常开心。他一直担心这个“居中”的女儿,性格太沉闷、不快乐,在他看来,开心可比学习成绩好重要多了。他有一次写信给在美国读书的梁思成,告诫他要多看一些其他领域的书,多玩儿,“一个人的兴趣太单一,就容易厌倦,而厌倦容易导致抑郁。”
梁启超就是一个从来不会感到厌倦的人,每天都兴致勃勃,曾经写出《少年中国说》的他,一辈子就是个“不成熟的少年”。在写给子女的家书中,他经常喊着“宝贝”“孩子们”,给他们讲家里的趣事。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邀请梁启超做证婚人,梁启超发言的时候痛批徐志摩滥情。在给孩子们的信中,他对此非常得意,“可能是古往今来第一遭证婚人批评新郎的,把发言的原文抄在后面给你们看一下。”
他从来不去规划孩子的人生。他希望女兒梁思庄能够学生物学,成为一个生物学家,因为那时还没有女孩子学习这个学科。但是,梁思庄却对生物学没任何兴趣,回信说自己只想读图书馆学,梁启超就鼓励她勇敢去读,“我只是建议,你自己定”。后来,梁思庄成为中国现代图书管理学的奠基人之一。
站在孩子们的角度,来自父亲的建议很多,但是决定权在自己手里,所以他们从小就得学会取舍,这培养了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梁家的孩子非常争气,为人正直,而且都把“读书学习”放在第一位,不涉足官场。这种良好的家风,惠及梁家好几代人。如今的我们,需要多了解梁启超的育儿经,了解这个不安定的男人内心安稳的一面,这份安稳就来自他和孩子的互动,他知道那就是未来,不仅是自己家的,也是国家的未来。
前年,一个朋友的儿子考上了剑桥大学,是这个城市多年来进入“牛剑”的第一人。这个朋友是位女士,从来没有在朋友圈分享过育儿经验。得知消息,很多人还是感到惊讶,本地媒体忙着采访她,也有出版社找她,让她赶紧写一本类似《我怎么培养出剑桥少年》这样的图书。
这让朋友感到吃力。见面的时候,她哈哈大笑,怎么培养?不知道啊。她说,要和儿子讨论一下自己的“成功经验”到底是什么。这位朋友刚刚生了二胎,老大读剑桥,老二连幼儿园还没有读,她正忙着带娃呢。
以前,我对这位朋友有一点偏见。有一阵子我认为,她打扮时尚,肯定家庭条件优渥,上班只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后来才知道她曾是非常认真的上班族,从事过多种工作,就在儿子读高中那几年,她在北京参与一个公共历史写作项目,大概每两周才回一次成都。问题来了,她哪里有时间来“培养”出一个剑桥少年?
朋友看上去年轻貌美,和儿子走在一起,路人多半会认为他们是情侣。尤其是他们一起出国旅行的时候,一切都是儿子搞定,她总是跟在后面。一个饭局,她带儿子过来了,大家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少年非常大方,和我们这些叔叔阿姨热情地打招呼,认真礼貌地回应每一个问题,其间没有低头玩一次手机。他不像别的高中生那样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你能感觉到他对成年人的世界充满兴趣,可以参与到每一个话题的讨论。
朋友笑吟吟地坐在旁边,她说,今天好不容易请儿子陪自己逛一次街,实在是太开心。事实上,从小学开始,朋友的儿子读的都是私立学校,需要住校。她总结的“育儿经验”,最重要的一条是在孩子小的时候培养他的好习惯,这个方法她正在小儿子的培养实践中贯彻。养成爱阅读的习惯,以及按时做好“属于自己的事情”,至于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多鼓励孩子,尊重他的想法就行。
朋友是“跟随式”教育的典范,她没有想过要规划儿子的人生,也没有想过要培养一个名校儿子。作为母亲,她最喜欢的是让儿子陪自己出国旅行,因为儿子娴熟的外语,可以解决她的一切问题。在很早的时候,她就把一些“大事”交给儿子决定,自己完全信任他。
要做到真正的“佛系”并不容易。很多父母说好尊重孩子的决定,但在很多小事上,都不敢放心让孩子去做。有一位朋友,每天送儿子上学到初三毕业,等儿子考上外地大学,他甚至也换到了那个城市工作。父母的牵挂可以理解,但是这种“笼罩式关爱”,很难让孩子真正成长起来。
真做到佛系,可能需要放下打造一个完美、成功子女的想法。试着想象一下,你能接受一个“普通子女”吗?能接受他考不上好大学或者只能读技校的现实吗?或许在放下这一切执念之后,才能让孩子轻装上阵。“解放儿童”,就是要破除一切“为自己”的功利心这样,最后的结果,或许还好到出乎自己意料。
梁启超有一个看法很好,一个孩子未来的竞争力,可能在于他的独特性。学校教育的竞争,只是一种“普遍竞争”,家长可能要守护好孩子那独特的一面,等到“普遍教育”结束,他才会开出属于自己的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