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齐家三姐乔迁新居,一群老友前去为她稳居。大家都是五十多年的老朋友,一晃到了人生的深秋,友情自然如同范石湖的诗:晚来拭净南窗纸,便觉斜阳一倍红。
我在新居意外见到齐家小妹。“肖大哥!进门来!”第一声高叫的就是她。齐家三姐和我年龄相仿,又爱好文学,和我很熟悉,我们成为朋友五十余年。我先去北大荒,她后去通辽插队,是她到火车站为我送行。一别经年,20世纪70年代初,我从北大荒回来,她也从通辽回京。我常到她家去,聊聊闲天,借本书看,也把当时写的一些歪诗拿给她看。那时,我们二十多岁,惺惺相惜。
那时,齐家小妹很小,大概还在读初中,我几乎没注意到她会躲在一旁悄悄听我们交谈。
此后,齐家三姐倒还常见,而齐家小妹,我只在二十多年前偶尔见过一面。已经这么多年没见了,她的模样变化不大,算一算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我听她姐说过,时代转型期,企业纷纷凋零,她所在的木材厂倒闭。但她没像有些下岗职工一样,天天到公园跳舞打牌,得过且过;或悲观丧气,天天闷在家里斗气。她自学财会——虽然年龄大,学习不容易,但咬牙坚持,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如今成为独当一面的能人,想退休不干,人家都不让,拼命挽留。
齐家小妹上前来,热情地一把握住我的手,依然高嗓门儿对大家说:“这是我的男神!”我很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什么男神,还门神呢!”
大家都笑了,她却不笑,指着我对齐家三姐很严肃地说:“是真的,是男神!那时候,你忘了吗?他总到咱们家去,拿给你看他写的诗,他走后,好多诗我都偷偷地抄了下来。虽然那时我年龄小,有些看不大懂,但有一句诗,过去快五十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它一直鼓励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有勇气和信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下岗那会儿,就是这句诗鼓励了我,让我过去了那个坎儿!”
她一气儿说了那么多,说得很真诚,我很感动。
分手之后,回到家里,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句诗来了。我询问齐家三姐,她问了她家小妹,回复我这句:“纵使生命之舟被浪打碎,我也要把命运的大海游渡。”我端详起这句诗来,怀疑它是不是我写的。如果真的是我写的,怎么连一点儿模糊的影子都不存在了呢?我再次打开手机微信询问齐家三姐:“这是我写的吗?”她再次问了她家小妹,回复我说:“她说了,就是你写的,肯定是你写的!”
我想了想,五十年前写诗,正是我在北大荒的时候,那时风雪弥漫、前路渺茫,于我,应该是时间的低音。那么,五十年后,就应該是物极必反的高音了吗?其实,更应该是低音,难道不是吗?但是,我将这句诗忘得一干二净,连一点儿渣滓都不剩。
所幸的是,齐家小妹让这句诗重构了时间,有了专属于她的高音和低音,便让这句拙劣的诗有了逝水年华留下的倒影。
摘自《今晚报》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