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绕家枫香染工艺特征及造物思想研究

许栋樑, 任 珊, 杨建红

(1.北京师范大学 珠海分校设计学院,广东 珠海 519000;2.澳门科技大学 人文艺术学院,澳门 999078;3.黔东南州太阳鼓苗侗服饰博物馆,贵州 黔东南 556000)

枫香染作为一种古老而又特殊的防染工艺,主要运用枫树分泌的枫树脂和水牛油混合而成作为防染剂,并通过蓝染呈现花纹的一种手工印染技艺,2008年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现如今,枫香染技艺在贵州省黔南的惠水县雅水镇布依族地区、惠水县鸭绒镇苗族地区,以及黔东南的麻江县龙山镇河坝瑶族地区、从江县岜沙苗族地区还较为完整存在[1],主要应用于服装、背扇、头帕、家纺等生活用品,其中河坝绕家枫香染在服饰中应用最为集中和丰富。但随着社会经济工业技术的发展和受周围文化的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理念发生了很大变化,传统的枫香染工艺逐渐出现了以下现象:机器印染代替手工印染、传统枫香染的穿戴产品逐步减少、掌握传统枫香染技艺的人越来越少、能够传承传统技艺的人为数不多,枫香染技艺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保护和传承的压力,因此本文主要以麻江县河坝绕家枫香染为研究重点,进而分析其工艺流程、工艺特征以及造物思想。

1 枫香染工艺解读

1.1 枫香染工艺简介

河坝村位于贵州省麻江县龙山镇东南部,是麻江县保存比较完整的以绕家为主要聚居的族群村寨,全村有14个自然村寨共计3 500余人,据乾隆年间《贵州通志》等史志记载,当地人自称为绕家人,史称“夭家”“绕家”“夭苗”等,自元朝开始有记载[2],700多年长期处于未识别民族状态[3],较少受到外界关注,直到上20世纪末才被认定为蓝靛瑶。该地区地处大山深处,绕家人主要依靠自给自足满足生活需要,尤其是纺织品从植棉、纺纱、织布、染布、制衣均自己完成。其中枫香染在河坝地区保存完整,独具特色,是绕家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枫香染采用枫香树的树脂和水牛油混合制成防染剂,利用自制竹签在自织土布上进行点花,然后采用蓝靛制成的染液进行染制布料,最后利用染好的布料制作服装、头帕、被面、背扇、口水兜等生活必需品。枫香染技艺是绕家人独特的民族生活反映,具有独具一格的艺术风格和非凡典雅的的艺术价值[4]。

1.2 枫香染工艺流程

枫香染制作一般在春耕之后秋收之前最为常见,每年的7、8月份天气较好,温度较高,绕家妇女们三五成群相约绘制点花。本文通过实地调研总结,枫香染的基本工艺流程主要表现为配制枫香油、绘图、点花、浸染、脱脂、漂洗、碾布。

1)配制枫香油。据相关书籍文献记载,水牛油和枫树脂按1︰1的比例调合,文火融化熬煮再将调合后的混合油脂固化,以备随时取用(图1)。但据笔者多次调研发现,在熬煮枫香油时,妇女基本采用经验配比,他们不精确称重也不专门计较二者比例,全凭经验判断。据河坝村杨代梅所述,熬煮好的枫香油隔年用最好,点花顺畅易于拉丝,同时加入水牛油一方面可以增加枫香油的韧性,另一方面方便染色后脱去油脂。

图1 枫树脂和水牛油混合成枫香油Fig.1 Maple resin and buffalo butter mixed into Fengxiang oil

2)绘图。枫香染制品图案主题丰富多样,主要是鱼、虫、鸟、花、草等,以及几何纹、太阳纹、雷纹、锯齿纹等生活中常见的题材。绕家妇女在自织的纯棉白布上使用铅笔或者中性笔进行绘图,图案随手拈来,自由组合。绘图前根据服饰类别和位置进行基本判断,确定构图形式和主题内容,下笔一气呵成,线条流畅,构图饱满,主题鲜明。

3)点花。点花前,先将熬煮好的枫香油脂文火融化,待温度到达30 ℃左右即可备用,在绕家妇女看来,温度过低不易拉丝,温度过高会损伤布料。绕家妇女采用竹筒削切呈竹条,然后用刀具切割打磨,竹签呈现一头尖、另外一头扁平的形状,长度10～15 cm,方便拿捏和填涂。用竹签蘸上融化的枫树脂和水牛油混合的液体,按照手绘线稿进行填涂(图2),在当地也称为“点花”。点花的部分即防染部分,是花纹呈现的部分,点花后布料置于通风处阴干备染。

图2 绘图与点花Fig.2 Drawing and waxing

4)浸染。河坝地区传统浸染材料使用当地种植的蓝草,采用蓝草叶放置于木缸中泡水发酵数日,待水呈浅蓝色后添加自制米酒和石灰水混合搅拌获得染液进行染制布料。现如今,该地区很多家庭已经不再种植蓝草,也见不到家家户户有染缸的情景,通过走访发现,自20世纪末蓝草种植越来越少,蓝染技术主要集中在河坝村和白兴大寨两家专业染坊,染坊有现代化学染和传统植物染之分,村民们习惯点花后集中带着半成品到染坊染制,按照500 g布料2元计费。布料一般染成黑色或者靛蓝色,染布时将布在染液中浸泡、晒干、再浸染,反复七八次才能染成所需的颜色。

5)脱脂。是指将染制好的布料去掉枫香脂,显出白花。经笔者调研发现,河坝地区的妇女依旧采用传统的手抠或者刀刮的形式来脱脂,直到2018年8月笔者跟随贵州省高级工艺美术师杨建红女士在河坝村开展贵州省锦绣计划妇女手工培训期间,才将沸水脱脂的方法带入河坝村,当地妇女由此改变了传统的脱脂方式(图3)。

图3 布料染制与脱脂Fig.3 Fabric dyeing and degreasing

6)漂洗。河坝村依山而建傍水而居,脱脂后妇女们将染好的布料在河边进行反复漂洗,直至全部洗掉表面的浮色和残留于布面上的枫香脂混合物,露出花色,漂洗过后进行再晾晒。

7)碾布。晒干布料之后,采用传统的碾压石对布料进行后整理处理,碾压后的布料平整洁净,以备制作服装及家纺用品(图4)。

图4 漂洗与碾布Fig.4 Rinsing and milling

2 枫香染工艺特征

枫香染作为河坝地区满足瑶族人生活所需的工艺,兼具实用功能、装饰功能和美学价值。通过分析其工艺流程及服饰用品总结出枫香染具有天然取材自制工具、绘图自如涂抹点花、枫香防染出白花反复浸染现深浅蓝、女性分散制作男性集中染布的工艺特征。

2.1 天然取材、自制工具

在物质不丰富的年代,河坝绕家人充分利用大自然的材料进行生产生活,满足基本的物质生活。在枫香染工艺中,防染材料不同于其他防染材料,如蜡染采用蜡水防染、蓝印花布中采用黄豆粉石灰粉混合防染、蓝夹缬采用木板雕刻花纹防染。枫香染采用枫香树分泌的汁物混合水牛油熬煮制成防染剂,这种天然材料不仅天然环保,就地取材,因地制宜,而且相比于蜡染来讲更具韧性。在使用工具上,麻江县河坝绕家人使用天然取材的竹签通过简易的切割削剪制成点花工具(图5),在形式上没有任何的讲究和美感,也没有固定的造型和尺寸,怎么方便使用怎么来,每家每户的点花工具大同小异。枫香染采用植物枝叶制作染料进行蓝靛染布,这种染料天然环保可持续,而且对人体健康有益,据笔者调研发现,现如今河坝地区除了两家专业染坊外,越来越多的家庭妇女开始自种蓝草和掌握蓝靛染布技艺。河坝绕家枫香染无论从材料选择还是工具制备基本遵循就地取材、天然取材的原则进行生产造物,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

图5 竹签制作材料Fig.5 Bamboo stick making materials

2.2 绘图自如、涂抹点花

河坝绕家枫香染是古人利用大自然造物的智慧体现,绕家妇女采用铅笔或者中性笔进行图案的绘制(图6),绘制前用指甲沿着布丝进行简单的轮廓描绘,然后用铅笔勾勒线条,握笔随意,运笔自如,线条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不需要参考或者借鉴,而且每位妇女画的图案都是独特的表达,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作品,即便成品都能分辨出哪张作品是自己画的,可见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独特表达和记忆。图案绘制完便是点花,妇女采用自制的竹签为工具进行点花,点花的好坏直接决定了枫香染制品的品质和美感,看似粗犷的竹签工具描绘以曲线为主的图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点花时用竹签细尖端蘸取少许枫香油沿着提前绘制好的图案轮廓进行涂抹点花,角度自由灵活,常见于顺时针由后向前涂抹成花。据了解,该点花原理虽然与蜡染相近,但是枫香油相比蜡水更具黏性和韧性,因此枫香染不像蜡染点蜡流畅,而是借助竹签工具一点点涂拉成花,有时候会出现拉丝效果。在河坝绕家妇女看来,竹签无需太高要求,枫香油的熬煮和点花技法则至关重要,这也正是枫香染工艺独具特色之处。

图6 点花与成品效果Fig.6 Waxing and finished effect

2.3 枫香防染出白花、反复浸染现深浅蓝

枫香染图案中的颜色主要有深蓝、浅蓝、白色三种颜色,形式以蓝底白花、深蓝底浅蓝花为主,表现出含蓄古雅的色彩特征。其中浅蓝色主要通过反复染形成,即先将白色和浅蓝色图案部分全部点花进行反复浸染,染到一定程度后去掉部分枫香脂再进行染色使其呈现浅蓝色,最后脱蜡呈现蓝底、白花和浅蓝色花纹。在河坝绕家枫香染制品中,很少有作品同时出现三色,主要有两种色彩搭配方式:一种是深蓝色底白色花,这种色彩组合对比明显,图案清晰明亮,较多见于绕家年轻女性穿戴的服饰当中(图7);另外一种是深蓝色底浅蓝色花,这种色彩组合属邻近色,对比较弱,图案含蓄古雅,较多见于瑶族较长者女性穿戴的服饰当中。

2.4 女性分散制作、男性集中染布

河坝绕家枫香染的工艺流程主要表现为七个步骤,其中除了浸染和碾布为男性完成外,其他环节均为女性来完成。在河坝,绕家妇女大部分都掌握枫香染的技艺,从配置熬煮枫香油到绘图点花再到脱脂漂洗,村寨街巷可以发现三五成群边聊天边做手工,男性不会也不涉及这部分工作,也是男耕女织的传统。但是染布环节,当地有两家染坊统一来完成,白兴大寨的杨万仁和杨勋勇作为村寨的两位染匠承担着全寨枫香染的染布工作,绕家妇女很少掌握该项技艺,他们习惯点花后积攒一部分半成品后集中去染坊交给染匠染布,染匠染完布后交由妇女自行脱脂漂洗,如枫香染技艺国家级传承人杨万仁在河坝村的染坊(图8)。经过笔者调研发现,现在也有个别家庭受外来文化人士推广蓝草种植与管理染缸的影响,开始在家里建起了较小的染缸,但由于技术受限,大部分还是选择送去染坊集中染布。可见,河坝绕家枫香染工艺由女性和男性共同完成,男性染匠只染布,女性手工绘图点花,这也是绕家枫香染技艺的传承特点。

图8 染坊材料与工具Fig.8 Dye house materials and tools

3 枫香染造物思想

枫香染作为河坝地区独特的手工印染技艺,是绕家人满足自身生活需要进行生产实践的智慧结晶,是长期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产物,其凝聚着古人的造物智慧和生活哲学。枫香染造物思想主要体现为:重已役物致用利人的实用思想、尊天重时的工艺思想、文质彬彬的装饰审美思想、巧法造化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

3.1 重已役物、致用利人的实用思想

重已役物核心内容是强调实用,提倡造物要追求功能;致用利人则强调以人为主体,强调在人与物的关系层面,人的主体性是造物思想的基石[5]。枫香染作为贵州个别地区少数民族存在的一种传统造物工艺,就是按照“就地取材、实用主义、为人所用”的造物原则发展延续至今。在河坝瑶族地区,枫香染制品体现在服饰上的品类最多,包括盛装、头帕、背带、鞋裤、床单被面、桌布、口水兜等(图9)。正是这种重实用的思想贯穿生活,该工艺通过印染的方式呈现在传统纺织面料上制成生活必需用品,是当地人满足生活所需的直观反映,讲求实用与功能的统一,造物为人的设计思想,也形成了关乎人文关怀、求实用主义的人道主义精神。

图9 枫香染生活用品Fig.9 Articles for daily use dyed by Fengxiang dyeing

3.2 尊天重时的工艺思想

尊天重时提倡造物要遵循“气序”。《考工记》记载:“天有时以生,有时以杀。草木有时以生,有时以死。石有时以泐,水有时以凝,有时以泽,此天时也。”其意在表达天气有时候可以促进万物生长,也有时候可以使得万物消亡。所以制作东西要充分考虑时令,这是古人对自然客观规律的发现、认识和总结。《孟子·公孙丑下》中提到“天时不如地利”就是指做事情的时候要遵循适应自然天气[6]。枫香染材料枫香脂是枫香树分泌的一种黏稠胶状液体,在9、10月份的时候是采集枫香树脂的好时间,这个时间枫香树脂分泌的树脂液最多。另外,枫香染工艺中点花常见于夏天,在冬天几乎很少能看到点花的现象,因为这个时候点花不仅拉丝困难,而且汁液容易凝固开裂产生冰纹效果,这在当地人看来是不完美的。枫香染工艺采集枫树脂和点花的最佳的时间,也是当地人常年根据自然气候条件不断总结出来的,因时制宜。

3.3 文质彬彬的装饰审美思想

文质彬彬的思想核心内容即追求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功能与装饰的统一。孔子提倡“六艺”即礼、乐、书、数、射、御全面发展的修身养性的完美生活状态,提倡内在美和外在美的统一,提倡文质彬彬的思想[7]。孔子在《论语·雍也》记载“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其中质即内在的本质,文则表达的是外在的美。在孔子看来,不仅要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还要追求外在形式的美感,做到文质彬彬,文与质的统一[8]。以河坝绕家枫香染服饰为例,无论是盛装、头帕还是背带,从图案到色彩都非常讲究,年长者服饰颜色较深,图案较少,盛装上面很少出现刺绣或者印染花纹,以朴素为主;年轻者服饰枫香染颜色图案丰富,盛装上大量的印染图案和刺绣图案装饰性极强,不仅是民族元素的直观表达,更是追求外的美感。在绕家人看来,服装不仅要能够满足基本的穿着驱寒保暖需要,而且也要追求外在形式上的装饰美感,这种追求质与文的统一正是绕家人对于服饰文化的审美表达。

3.4 巧法造化、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

巧法造化、天人合一表达造物中人对于自然的认识、崇拜、改造、和谐相处的过程。造物中通过自然取材、遵循自然规律进行认为改造或者创造,形成为人所用的物品,在整个造物过程当中人与自然互动,以自然为师,以自然为友,向大自然学习,并通过尽可能少的人工获得较大的效用,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处[9]。枫香染工艺造物从取材到图案、从造型到装饰均擅于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师从自然,因材施艺。枫香染材料包括手织棉布、枫香树脂、水牛油、蓝靛染料、点花竹签、碾压石、草木灰等,均从自然中直接或者简单提取应用于工艺造物。

枫香染图案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太阳花、绕家花、杉树、泥鳅、鱼、虫、蝶等,这些图案最明显的特点为均从当地自然中直接或者变化提取,通过实物提取、简化、夸张、强调等手法进行图案变化重组,形成符合当地人审美的造型图案。比如图案中最具民族韵味的“绕家花”,在枫香染图案中随处可见,也有称为“叶子花”,绕家语也叫“头里花”。这种花据说是绕家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花,以前绕家人在春天采摘其叶子进行充饥,象征绕家人生命延续的生命之花,流传至今,一直成为绕家人世世代代传颂的图案,在枫香染制品上随处可见[10]。

绕家人自古以来崇拜大自然,擅于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进行生产生活,也擅于与大自然和谐共处、因地制宜、因材施艺,体现了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

4 结 语

枫香染作为一种古老而又独特的传统手工印染技艺,是河坝绕家人生产生活的技艺体现,也是瑶族人智慧的集中体现。河坝绕家枫香染工艺与其他地区枫香染甚至蜡染等防染工艺原理并无太大差异,但是在工艺上有其独到的特点,如在材料和工具上均为天然取材手工自制,在绘图上灵活自如涂抹点花,在色彩上防染和反复浸染呈现深浅花色,在技艺传承上女点花男染布。本文通过对枫香染工艺流程的梳理和对其工艺特征的解读发现,枫香染技艺体现了重已役物致用利人、尊天重时、文质彬彬、巧法造化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和智慧美学,枫香染工艺的研究对于研究了解古人的造物智慧、审美情趣、生活习俗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因此,通过深入解读绕家枫香染工艺,多角度诠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对于传承民族手工技艺提升文化与传播具有重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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