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秀试着慢慢睁开眼睛。8年了,这双眼睛已经许久没有看清过任何出现在她面前的物体。
当第一缕光线温柔地穿透眼底,她不敢相信,她又能看见了!那个高高大大、又略显消瘦的身影,就站在她面前,脸上还挂着笑,像铺满梯田的暖烘烘的太阳。
“感谢你啊医生,免费给我把白内障手术做了。”张明秀一把拉过身边人的手,激动地摇了又摇。中年男子抹着眼角不断渗出的泪,“妈,我不是医生,我是你儿子……”
1
白河县人民医院大门口。
瞅见那彪形大汉准备用脚打摩托撑子,再瞄见车上“有货”,导医小陈一溜烟跑到后楼眼科住院部,大声喊:“姜主任,你的猪眼睛来喽,快去取哦。”
姜明玖穿着白大褂,一步并做两步冲出去。他是从来顾不上点数的,也没必要数。只听那大汉报“今儿10个啊”,他二话不说,微信直接转去100元。完了还不忘和他的“屠夫兄弟”互相挤个眼,又一阵旋风般“刮”了回去。
他要争分夺秒做手术。每年,白内障犹如一头奔跑的野兽,以40%的新增率吞噬着特困山区60岁以上人群的“光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如张明秀一样,老迈、贫穷、隐忍,不愿给在外奔波的儿女添一丁点麻烦。
“山里人苦了一辈子,到老落个‘不识其子,何其辛酸?”从单枪匹马,到创立科室,15年来,这位县级医院眼科带头人比谁都清楚,他那把手术刀,划破的不仅仅是患者眼睛里的“白茫茫一片”,更是无数贫穷家庭的困顿。
4月13日,上午8点10分。李加友第二次住进眼科的日子,距离国家“光明扶贫工程”项目在白河实施结束,恰好还有两个月。左眼已经治好,他这次来看右眼。
他本不愿来,怕花钱。其实他从50岁上就出现倒睫,一流眼泪,习惯性总拿袖子擦。时间长了眼皮里的肉腐烂,右眼睑严重外翻,火杠杠的。
“爸,哪怕你只能看到一天,这个手术我也要给你做。”儿子李胜兵从山西煤矿打工回来,听到女儿哭诉:以前放学回家,爷爷经常央求她帮着穿针,现在不说针眼,就是一把凳子摆在面前,爷爷也会撞上去。
李胜兵又自责,又心疼。
“幸亏你们来得早。50%的倒睫会形成角膜白斑,就是农村常说的‘萝卜花,小病拖成大病,就难治了。”姜明玖告诉李胜兵,这会儿做白内障手术,国家慈善基金每例补助1200元。扣除医保报销,对贫困群众几乎免费。近3年来,白河已有1000多人受益。
李加友的两次手术,都是姜明玖做的。他坐在一台德国进口显微镜前,用0.5毫米的撕囊镊尖,在患者的眼球上小心翼翼画图,而后植入晶体、缝合……为了这娴熟的十来分钟,他已在手术台下“操练”了2000多只猪眼球。
全医院的人都知道,姜明玖那出神入化的手艺,是用猪眼球练出来的。“没有老百姓不是冲着技术来的。那我们该咋练本事?不能直接在病人身上做实验啊!猪眼睛最接近人眼,狠命练,越练越快!”
4月25日,周六,姜明玖给自己排了18台手术。趁着有公费的好政策,“抓紧时间做,能给老百姓省一点是一点”。
2
公鸡立在树梢梢上,已经叫了三遍。姜明举借着光,窸窸窣窣起身穿衣服。他要赶早上山去。
春末夏初,正是野生黃姜成熟的时节。白河的大山,土地贫瘠,靠着几代人肩挑背扛,才有了如今漫山遍野的“石坎坎”梯田。但这大山又是一座天然药库,它无偿馈赠着大自然的珍品。姜明举跑遍一个又一个山头,挖药、背回家切片晾干,拿到山下就能卖钱。
这间老房子是他侄子盖的,门前还栽了棵桂花树,开黄花。自从后山滑坡那年(2010年),他“瞎着眼”,孤身一人从邻镇的蔓营村,回到老家冷水镇东村,政府牵线,由他二哥的儿子照护他。
“在蔓营村当了10年上门女婿。眼睛看不见了,啥都干不了,硬赖在人家家里也没啥意思。”姜明举无儿无女。镇上的意思,他眼睛残疾,理应纳入五保,集中供养。但去敬老院只待了半天,他就闹着要回来,他忙活惯了,着急。
那时候,他眼睛不好,就砍棵小树,做成个拄棍,摸索着上山弄柴火。族里有人想到了姜明玖。正好他是县医院的眼科大夫,看他有没有啥法子,帮帮这可怜的本家。
姜明举的手术非常成功。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大山,全都复明了,变蓝、变绿、变黄……活到快60岁,本以为这辈子就要在众人的怜悯声中挨日子,却不成想,还有今天,还有明天。
“我找了好多地种,十几亩。这一块小麦,那一片油菜,还点了苞谷、芝麻和花生。”有人问姜明举,有国家给养老,还种那么多地干啥?老人不太会表达,只是笑着说,满山跑,越干越带劲。
为了表彰他,村上奖了台电视机给他。姜明举买了块花布盖上,自个瞧着好看。年前赶集,他用自己攒的钱,一口气买了8把椅子、1张新床、1个烤火炉、1台洗衣机,总共花了2750元。
“虽然这房子平时就我一个人住,但也要把它收拾齐整。保不准还会来亲戚游门子,得准备客房呢。”
姜明举念叨,县医院给他治好了眼睛,镇卫生院的侯荣国医生给他送助听器、测压仪,实实感念。他过年吊了7500斤甘蔗酒,熏了300多斤肉,手上有钱,不卖。这些亲人来的时候,想让他们尝一尝。
3
姜明玖曾差一点离开白河。
“安康市中医医院把函发过来,我说,要调把我也调走算了。”白河县人民医院院长胡明朝既是在开玩笑,也是真着急。当了十年院长,他太知道,一个王牌专科对一家县级医院有多么重要。而姜明玖正是眼科的灵魂。一年840台手术,要救多少人。
对于生他养他的这座山城,姜明玖有太多的眷恋与牵挂。不管是去到西安的整形医院拿年薪,还是到市级医院领高工资,心里有牵绊,他还是走不利。
“上级医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白河人需要我,想要在家门口就能把病看好。”
今年白河禁炮,过年时少见血糊糊被抬来的人。往年,被炮炸伤的、被毛栗子砸伤的,还有采竹笋时划伤眼睛的,都是哭天抢地进的眼科。
春笋鲜嫩,外壳却十分坚硬。尤其山里的竹笋都长在陡坡上,采摘时,一不留神绊跤磕到竹笋尖上,伤到眼睛的比比皆是。
采笋、剥壳、盐水煮、背到街头卖……一蛇皮袋子笋,才卖六七十块钱。这还是行情好的时候。但伤了眼睛,一花就是几千块。姜明玖叮嘱他媳妇,“到街上買笋子,别搞价。”
眼科禁收锦旗,谁送的也不要。“一个锦旗80块钱。我爸就是农民,从早到晚干一天才能挣这么多,咱给老百姓添那负担干啥?”
2019年7月17日,卡子镇大桥村的陈世富老人白内障术后出院,悄悄往护士台的便民盒里塞了一张纸。纸条皱皱巴巴,用黑、蓝两种不同颜色的笔写了封感谢信。
姜明玖却感动地流眼泪,“警察抓住犯人、医生看好病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老百姓真的太善良了。”
眼科手术量大,收入不错。姜明玖和科室的医生、护士商量,用科技金做点事。2019年中秋节,护士长夏静准备了30多个粉色小礼盒,装着月饼、糖果,送到每个住院患者床头。
“姜主任成天说,为什么现在的医患关系这么紧张,就是因为缺少感情交流。平时,我们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和病人交流上,抚摸、安慰。要信任,而不是防守,写那么复杂的病历。”
夏静说,难得有周末休息,搞团建,姜明玖也是选择带着一帮兄弟姐妹去敬老院。给孤寡老人义诊、剪指甲、剃头,他乐在其中。
但平常忙于做手术,每次医院通知他去领奖,他要么推脱,要么干脆找人代领。有一次,县上领导点名要亲自给他颁奖,把“冒名顶替”的小伙子吓得够呛。
“纯纯粹粹做个医生,老百姓什么都会给你带来的。”或许,这是姜明玖最渴望听到的颁奖词。“专科”梦想与去留之惑本刊记者左京
“每个医生都有一个专科梦”,这句话,是一个贫困山区县城医院的眼科主任有感而发,饱含了一分心酸、两分悲悯、七分奋斗。
姜明玖36岁,是县级医院临床医生群体的中坚力量。他从延安大学医学院五官科毕业,最初被分到乡镇上管计划生育。不甘心几年寒窗苦读的专业知识就此撂下,他几番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县医院。
“当年,县医院就我一个眼科医生。”姜明玖说,院长极其重视县医院专科建设,送他到西京等大医院学习进修。在这个过程中,他结识了省内外众多眼科专家,开拓了眼界,练就了纯熟的技术。用猪眼球练本事,就是传承的业界前辈的“土办法”,也是极其管用的办法。
如今,姜明玖和他带出的6位年轻眼科医生都以此为荣:在白河境内,群众患眼疾,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上安康、下十堰,翻山越岭去求医,老百姓在家门口就能把病治好。
但也不是所有的基层医生都同姜明玖一般际遇,有机会在一家县级医院做成一个专科。
一方面,越往基层,医务人员越紧缺,层层叫苦,层层想法子留人。乡镇上或许有做专科的好苗子,但出于筑牢诊疗体系“网底”等多方面考虑,医疗主管部门也不敢轻易往县医院调人。
另一方面,人才需要更大的竞技舞台,乡镇卫生院的想去县医院,县医院的想去市医院,市医院的想去更高层次的省级医院或者私立医院。有人在“上流”的过程中,削足适履,放弃原本的专科特长,也不鲜见。
所以现实中,去与留,无论对各级医院还是对医生个人,这都是个难解的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