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阁
开启一辈子的“石头记”
平生最爱去艺术家工作室。每位艺术家的工作室状态和在工作室工作的状态均不相同,自然也可以窥望他们各种独立的艺术个性与精神世界。
在一个时艳阳时雷雨的天气去拜访何建成。去时正好经过一座大桥,碧空中栖息的都是一团一团金色的云,阳光丝丝缕缕穿过云层,勾勒出云朵的形状让人突然恍若身处欧洲,然后再联想起这样的云朵也常常是那些失重石头的背景,带着某种庄严而神秘的隐喻。
坐在何建成工作室里,那种庄严而神秘的隐喻就变成一种磁场,于空间的每一处,包括某些陈设的细节:窗台上复刻《最后的晚餐》陶瓷微雕塑,茶几旁边放着两本《拜占庭》,架上两幅作品都是石头与星云相关的光……
何建成说,石头就是他对生命的思考与追问。说到生命,总离不开人。
对生命的思索与呈现,基本就贯穿他创作的始终。他这一代的学院派基本功相当扎实,可以在他1983 年被中国美术馆永久收藏的《先驱》(原名《鸟道》,“蜀道难”之意)看出。那是他最早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索,具象的人物已经开始抽离。那是一幅超写实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手的肖像,只有一双手攀援住悬崖上巨石。仅仅是手的表情,生命的张力触目惊心。那时他也没有意识到,自此转折,从超写实到超现实,开启了他一辈子的“石头记”。
就在这幅画后,他去了一趟西北。在那片苍茫大地上,他突然感悟到所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的生命太过渺小。他决定让具象的人物退出他的艺术语言,把自己的思考空间放到宇宙中的最高维度中去。日月天地成为他的创作主题,石头是他在放空所有之后,抽离出来的符号。
从此,那些完全“天外飞仙”的石头,就开始长期占据了他表现出来的视觉系统——石头让人困惑、压迫,你知道那是石头,但质感、形态、存在以及万千变化却又都超出普通认知之外,无法以常规语境与图像构成去界定。中国传统写意绘画与西方古典写实主义绘画的评价体系都已全然失效。
很多年后,何建成曾经从国外的旧书店里淘到一本全英文画册,竟然在其中发现一幅自己都快遗忘的作品《原形》。那是一位西方的收藏家哈夫纳(RobertAHefner),20世纪80年代末来到开放不久的中国,发掘出当时一批在“85新潮”中表现突出的佼佼者。何建成的《原形》主体是一尊无名的陨石,孤独地处于荒原的中心,疾风拂过,超然永远不能被裹挟……时隔30年后,再综观全本画册,《原形》仍然是非常“另类”的作品,是那段岁月里艺术家中的极少数,没有被烙上时代痕迹,具备超越时间空间的观念性表达。
《原形》的诞生已经让何建成有了一种隐隐的意识,“在艺术创作里,无论是油画、版画还是装置等不同形式,或是用茶叶、圆珠笔等不同材料,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作品想要表达什么。艺术家要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的观点,重要的是怎么想,这也是现当代艺术的核心。而我的作品均要表达的思想和作品的灵魂,就是生命起源”。
把“意识”教育带入课堂
那时的何建成希望自己有无数的触角去拥抱陌生的世界,1988年他以艺术家的身份到了美国洛杉矶,在大洋彼岸的15年工作经历中,他的意识逐渐被加强。“意识”在何建成的思考中属于哲学的范畴,他认为,如果说生命超越万物,那么对“存在”的认知必然以“意识”为始——“意识”就是生命的本质。当“意识”逝去之时,“存在”便失去其意义。相反,如果沒有“意识”之生命,“存在”又何从述说?这个难题缘起生灵“意识”带来的纠结。如果以宇宙万物去解释,古老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似乎成了“存在”的玄奥依据。是“意识”决定“存在”,还是“存在”产生“意识”,科学与宗教还没能归一答案。于是,“意识”就只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存在与轮回。
何建成借助石头表达他旨在思辨“存在”与“意识”的彼此关系,试图继续沿着既往的图像并且分拆出另一个视觉符号,那是他对“意识”的敬畏和对“存在”的猜疑。生命过程是赞礼还是赎罪,在何建成看来,唯“意识”可以概述一切。
“意识”之下,他全然得以解放。油画、雕塑、装置等等不过是技术手段,带拉链的大石球、四处飞溅的水晶、星云底下透露的神秘幽光……都可以信手拈来,达成“通识”,造就总体艺术。
2003年,何建成回到广州美术学院任教,也把他对“意识”的思考带到了日常教学中。他是美院里少有的不强调技法的老师,他更喜欢讲“构成”,以拓展学生的心智,给他们构建成足够宏观的思考格局,更愿意为他们打破思维的边界,保持自由意志。在教学相长的过程里,何建成显得比较“佛系”,让学生自己感受、体验、实践。
日常很枯燥的“素描课”到了他这里,就充满着“实验性”。何建成会在课堂上提一些要求,让学生来完成。比如他让学生放弃用一切笔类来完成一幅素描作品,然后看学生用五花八门的解决方案来达成。结果他的学生们发现最讲究规矩的素描课原来也可以放飞自我,享受创造的喜悦。
何建成认为当下的中国,最多的是“复刻性”思维,在别人创造的基础上进行复刻与完善,却缺乏“无中生有”的“创造性”思维。但唯有创造性思维才可推动世界进步。
“少年强则中国强”,作为一位大学教授,何建成发现在年龄越小的阶段越容易形成创造性思维习惯,所以他还把自己的教学成果应用到幼儿教育。他的意图并非要把每个人都培养成艺术家,而是让每个孩子从小养成看待这个世界的格局与眼光,是他最为强调的“构成”。所以他最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成名是偶然,不成名是必然”。
为“神秘”与“神圣”而收藏
作为一位艺术家之外,何建成也是一位爱收藏的玩家。而且这种爱好在20 世纪80 年代他就开始慢慢积累。
在他的工作室里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收藏。他喜欢有年代感的旧物,也喜欢有“神秘”和“神圣”附着其上的非洲木雕、墨西哥挂毯、中国贵州傩面等。只要是符合他的审美,他都一应收来藏住,以致工作室也充满了难以被界定的混搭风。何建成认为他收藏那些带有宗教符号的器物与宗教无关。他只是喜欢那种宇宙隐于其后的“神秘”与“神圣”,可以带动他“意识”的走向。
西方文化带给他理性与个性,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放弃练习中国书法,依然以东方哲学中的宇宙观去审视他心中的日月天地。何建成甚至还收藏了不少珍贵的碑帖拓片。当年从东方到西方,又从西方回东方,就已经在世界的两座高峰里完成了对立与统一。
他的此类爱好表现最深的是在创作于2004年的《黄昏无语》里。那是一个多维度构图,前景中浪花飞溅、水汽蒸腾,辨识度很高的仍然是那个带有水中倒影的红色石球。画中最高处是带有彩绘玻璃窗的哥特式大教堂在云间俯瞰,最下方的近景却是一把中国红龙椅。看似真实的背景又处于一个幻象的语境,但也提供了一种读解的方向:东西方的文化对观,但是在神秘的宇宙与人间权力,以及上帝创造之间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他的目光已经超越了这个现实世界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