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
摘要:现代政治的诞生实际上与疫病有着密切的关联。作为现代政治哲学奠基者之一的霍布斯正是从医生和疾病的角度出发建构了现代政治哲学的基本框架,他在《利维坦》之中赋予了医生对内治理的绝对权力,让医生与政治在理论上形成了关联。巴斯德在微生物学上的发现,让公共权力和医生的知识在实践层面上结合起来,形成了以养成个人卫生习惯和城市卫生环境塑造为基础的现代卫生防疫学。最后,福柯将霍布斯的理论贡献和巴斯德的实践贡献结合起来,形成了生命政治的治理技术。生命政治一方面使用规训技术,生产了现代的规范主体,同时以全景监控技术,创造出“惩罚的社会”,在“惩罚的社会”中,从疫病产生的生命政治控制达到了一个高峰。
關键词:疫病;生命政治;霍布斯;巴斯德;福柯;治理体系
作者简介:蓝江,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 21004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主义视野下的生命政治学批判研究”(016BZX016)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0.03.001
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黄帝内经·素问》
政治往往与正义、权利、政府、治理、政党、效率等概念联系在一起。在传统的政治哲学和政治科学的研究中,政治与疫病的关系一直是现代政治学和政治哲学中被忽视的问题。然而,2020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当几乎每一个遭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国家都不得不动用政治力量来封城甚至封国的时候,人们才发现,疫病与政治的关系竟然如此之密切。疫情的发生,迫使我们重新思考我们的生命与政治的关系。实际上,政治自诞生那一刻起就建立在一个假设基础上,即政治治理的是一个个健康个体,他们能够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做出判断,进行理性的选择。然而,尼采在《快乐的科学》里宣称:“迄今的一切哲学研究根本与‘真理无涉,而是涉及别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健康、未来、发展、权力、生命……”1尼采将哲学与人的健康状态联系起来,这与当时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夺走他生命的疾病密切相关。他坚信,在疾病状态下的思考与在健康状态下有着天壤之别。同样,对于政治治理来说,共同体的成员的健康状态与共同体的治理和安全是密切相关的。试着设想一下,如果罗尔斯是在一个疫病横行的共同体中,他一定会将健康因素引入政治哲学的考量当中。同样,在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中,两个人类主体之间的主体间性会多出一个他者,即病毒或细菌的存在。正是它们的存在,让人类主体不得不采用和社会隔离(social distancing)的策略。或许,一场疫情也是一个契机,让我们重新反思那些只能在健康生命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得出的结论的合理性,因为一旦共同体与疫病关联起来,就会赋予我们不一样的思路。
一、《利维坦》里的医生
将医学和政治分开,恰恰是现代学科分类的产物。当我们谈论一部医学作品的时候,很少意识到这些作品与政治的关联。比如,《黄帝内经》是一部医学的典籍,但实际上也涉及大量的圣人教化和治理的中国传统智慧,张仲景的《伤寒论》和王叔和的《脉经》,也经常将身体的五脏六腑、六脉十二经,与家国天下的格局和平衡做类比,人体的健康与齐家治国平天下有着同构关系。对于西方政治来说,疫病与现代政治的诞生也有着密切的关联。尤其是作为现代自由主义政治理论之起源的霍布斯的理论,实际上与横行欧洲几个世纪的黑死病(Black Death)有着密切关系。正如阿尔弗雷德·G. 基里利亚(Aflred G. Kililea)和戴兰·D. 林奇(Dylan D. Lynch)指出的:“与2001年911恐怖袭击之类的现代灾难不同,黑死病并没有在共同动机或目的之下联合一个民族或一个共同体。事实上,黑死病完全相反,它对欧洲产生了颠覆的影响,并成为了霍布斯自然状态的朦胧的原型。”1按照基里利亚和林奇的说法,现代政治思想的起源不仅仅是文艺复兴和启蒙,也有一个根本的生命政治的因素,即黑死病。阅读《利维坦》这部政治哲学的经典著作时,我们不难发现,霍布斯的笔触中带有很多与疫病相关的痕迹,我们可以依循着这些或隐或现的痕迹来阅读这本影响了后来自由主义政治传统的著作,探索后来被称为生命政治学的原初线索。
和尼采的《快乐的科学》一样,霍布斯的《利维坦》也是一本在疾病期间完成的著作。有人记述道:“按照17世纪的标准,他已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感觉自己活不了太久——在17世纪40年代末期,他身染重病——尽管事实上此后他又活了28年。”2盖伦·纽威(Glen Newey)在介绍霍布斯的著作中,谈到他写作《利维坦》时期身染重病,并不纯粹是告诉我们霍布斯以极大的恒心和毅力完成了这部不朽的著作,而且也是在强调,一个在疾病时期写作的思想家,会有一些不同于健康状态下的思考,而这种思考直接体现在了《利维坦》以及在同时期出版的 《论公民》(De Cive)之中。疾病让霍布斯更有可能从病态的身体出发来思考政治哲学的问题。
不仅如此,另一部关于霍布斯的传记给出了他写作《利维坦》的另一条线索,即他不仅仅是一位纯粹的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在医学上和解剖学上也颇有建树。马蒂尼奇谈道:“约翰·派尔博士于1645年把威廉·佩蒂引荐给霍布斯。他们很快就彼此喜欢上对方。他们是忘年之交——佩蒂当时大约20岁,而霍布斯则快60岁了。佩蒂是个学医学的学生,他很喜欢和霍布斯一起读比利时著名的解剖学家安德烈亚斯·维塞利乌斯的作品。霍布斯之所以对解剖学也有兴趣,是因为他想对世界作出一个完整的科学解释。所以,他需要了解感觉的机理,包括搞明白究竟是大脑还是心脏在产生感觉。由于简单的解剖书不足以解决问题,霍布斯就和佩蒂一起动手做解剖。”3从这个角度来看,霍布斯对当时欧洲医学和解剖学知识是十分熟悉的,这个时期也正是他创作《利维坦》的时期。霍布斯有意无意地将他在医学和解剖学上的心得融入了《利维坦》之中。
在《利维坦》之中,医学和政治最显著的关联体现在霍布斯自己设计的封面之上(图1)。这张由霍布斯亲自手绘的封面,以往政治学者们往往关注的是利维坦的身体的构成,即在图的中心有一个由诸多个体构成的利维坦的身体,这是一个由契约构成的悬浮在空中的身体,意味着这种身体[代表着由人为契约构成的新的国家(commonwealth)]并非自然的,而是一种人为的产物。但是,如果仔细端详这幅图,还有一个经常被人们所忽略的细节——在巨大的利维坦身体的下方,有一座不太起眼的城池。按照德国法学家卡尔·施米特的说法,霍布斯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象征主义占据主流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霍布斯所绘制的封面,不可能出现一个无意义的城池,所以施米特认为:“在(利维坦)的图像背后隐藏着一个更深刻,也更神秘的意义。就像他那个时代所有的伟大思想家一样,霍布斯拥有一个隐微幕布之下的意义。”1那么,这个城池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认真考察一下《利维坦》的封面。显然,这个位于利维坦身体之下的城池,除了寥寥零星的几个人物之外,几乎是一座空城。为什么是空城?因为臣民已经被订立的契约整合到新生的利维坦的身体里去了,而残留在城市里的只有空荡荡的建筑,以及零星的人物。我们可以在这里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说绝大多数城市的居民已经变成了利维坦的身体,那么为什么在城池中还残留少许人呢?从《利维坦》一书展现的结论来看,我们只能推断:这些没有出现在利维坦身体上,反而残留在城池之中的人是契约之外的人物,他们的存在与其他订立契约加入利维坦身体之中的人物的性质不同,他们有着不同于常人的使命。
那么,留在空荡荡的城市里的人究竟是一些什么人?显然,《利维坦》的封面经过了精心设计,我们可以将全图分为左右两边:图左边的手上拿的是剑,对应的是世俗君主的权力;图右边的手上所拿的是权杖,代表着神圣权力。封面左右的区分,在设计上对应了中世纪的神圣与世俗二分,即“恺撒的当归恺撒,上帝的当归上帝”的二元逻辑。在左边下面的图中,对应的全部都是世俗权力的象征,如城堡、王冠、大炮、武器和战争,而在图的右边,对应的都是神圣权力,如教堂、法冠、霹雳、权杖、宗教审判等等。那座空荡荡的城池,跨越了左右两边。实际上,在霍布斯的设定中,也蕴含了与封面主体的左右二分的格局。在城池的最左边,是一座军营(它也代表着世俗权力),因而出现在军营周围的几个零星的人物的身份并没有太大悬念,他们是士兵,正在操练。不难理解,士兵是一种防御的必要存在,任何城邦和国家,都必须存在着防御外来入侵的武装力量。如果出现在城池中的人物代表着在契约关系之外的存在,那么意味着军队是超契约的绝对权力的存在物。霍布斯在《利维坦》中的论述也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保卫臣民的力量在于他们的军队,而军队的力量则在于把大家的力量统一于一个指挥之下。这种指挥是主权者制定的,于是便也为主权者所拥有;因为国民军指挥权,无需其他制度规定,就可以使具有者成为主权者。”1
不过,这幅封面画最为奇怪的地方在于,在这个几乎空荡荡的城池中,除了必要的武装军队之外,还有两个人物。这两个人物出现在画面的中右方,在一个教堂的左边。曾经有学者指出,与军队相对应,这两个人物应该是教士,代表着神圣权力。但是,很快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如果是教士,他们不应该在教堂之外,而是应该留在教堂里,因为只有教堂之内才是神圣的国度。对于出现在教堂前的两个人物,直到20世纪出现了高倍图像放大技术之后,才解开了他们神秘的面纱。德国女历史学家弗朗塞斯卡·法尔克(Francesca Falk)在将封面画放大数倍之后,发现了这两个人物的显著特征,这两个人没有带法冠或僧帽,而是佩戴了一副长长的面具。由于法尔克熟悉中世纪晚期医疗史,尤其是黑死病时期的历史,她十分敏锐地认出了这是那个时期专属于医生的独特标志——鸟喙面具,2因为中世纪时,黑死病横行欧洲,当时的医生为了避免感染,身穿泡过蜡的亚麻或帆布衫,头顶戴着黑帽,戴上可过滤空气、状如鸟嘴般的面具。鸟嘴面具常为银制,中空部位塞入药草用以过滤空气。久而久之,银制长鸟嘴面具就成为医师的象征。根据这个特征,出现在城池中间偏右的两个人物毫无疑问是医生。
那么,问题在于,为什么在契约订立的利维坦之外出现了医生?如果说军队的任务是防御和防止内乱,从而必须授予主权者在议会或契约制度之外的特殊权力,那么医生呢?医生何以成为在正常制度之外的存在?在《利维坦》中,霍布斯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但是,他通过一系列比喻说明了医生的政治价值。在这个时期,处于疾病中的霍布斯明确地感觉到,由契约订立的公民组成的利维坦不可能永葆健康,它可能陷入疾病当中。霍布斯说:“在国家的缺陷中,我首先要举出的是按约建立的过程不完善所造成的那一些,他们和人类天生躯体上先天不足所造成的疾病相类似。”3在表面上,霍布斯是在人类身体的疾病与国家的致弱的因素之间做了一个简单的类比,但如果深入考察一下,就会发现,霍布斯的类比背后蕴含着一种现代国家治理的问题。例如,他将“战争来临时,难以筹款”比作“疟疾”,“在这种病症中,肌肉部分凝结、或被毒物堵塞,于是静脉管循着自然过程向心脏放空血液之后,便不能像应有的情形一样从动脉管得到供应”。4在这种情况下,主权者“不得不以暴力打开目前供应的道路,否则就要灭亡”。5由此可见,霍布斯设定了一种“国家医学”。如果说现代医学的科学性建立在一种有机的组织和器官的组合上,那么霍布斯的“国家医学”旨在建立国家的解剖学和器官学,让主权者可以像医生一样,采用强力的治疗手段让国家的机体恢复正常。
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在霍布斯眼中,医生和军队一样,成为超公民社会的存在物。外部入侵和内部的紊乱都需要一种悬置常规公民社会的特殊力量,让权力从常规权力转化为特殊时期的绝对权力在特殊的时期(包括战争和内乱),主权者有权力悬搁常规秩序,从而进入一种由绝对权力直接干预的例外状态。军队用来抵御外敌,而医生用于治理内乱,它们的功能都在于让国家的机体从紊乱恢复正常。这样,《利维坦》中的医生代表着对内的絕对权力,正如爆发疫情时,各个国家(无论何种制度)采取的封城和社会隔离措施就是一种悬置日常生活权利的绝对权力。在这个意义上,对疫病的思考,让霍布斯从医学上为现代国家治理奠定了理论上的准备。也就是说,在常规的公民社会秩序之外,霍布斯留下了两个契约之外的保障:军队和医生。《利维坦》中的医学上的隐喻,不仅仅让医生的形象与现代国家治理联系了起来,也让医生具有了前现代社会所不具有的特殊权威——他们是让紊乱的社会秩序恢复正常的必备力量。
2. 城市设计和排污系统的兴建
在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里,巴黎是一座很臭的城市。他写道:“巴黎嘴臭,因为巴黎是最大的城市。而在巴黎市内,又有一个地方,即在弗尔大街和铸铁厂大街之间,也就是圣婴公墓,那里奇臭无比,简直像地狱一样臭。”3这就是巴斯德之前的巴黎,也是从中世纪到19世纪早期的巴黎,当时的巴黎街道并不笔直。尤其下层人居住的地方,街道弯弯曲曲,到处充满着屎溺和腥臭味,污水横流。在这样的环境中,经常会爆发一些疫病,让大量的人病倒甚至死去。这也是后来拿破仑三世时期的奥斯曼改造巴黎的一个重要原因。奥斯曼的巴黎改造除了体现拿破仑三世治下的法兰西帝国的无上荣耀和繁华,更重要的是对巴黎城进行有效的治理。治理要求帝国的治理权力具有穿透城市的效力,用奥斯曼自己的话说:“我们将开辟新的道路,并且改善人口密集地区的空气和光线缺乏的问题,我们要让阳光照射到全城的每个角落。”1不过,对于巴斯德派的医生和生物学家来说,巴黎城的改造还有另一层意义,例如,他们关心“该如何设计下水道,才能让水流、排泄物和微生物以不同的方式流转?才能让下水道排污,而不污染?”2在奥斯曼改造的巴黎,大规模扩大的下水道的建设让原来淤着于城市街道上的屎溺和污水可以通过宽大的下水道系统排放到塞纳河中去。另外,巴斯德派的医生坚持认为保持空气流动和通风是祛除空气中的病菌和其他微生物的有效方式。在城市的设计上,他们更倾向于笔直宽阔的街道,这种笔直宽阔街道有利于通风。福柯后来也注意到:“首先是要开辟若干条穿越城市的线路和足够宽的街道来确保……卫生、通风,打开各种口袋,让那些人口居住过于拥挤密集的角落里汇聚的致病瘴气散发出去。”3巴黎的城市改造和下水道的建设是巴斯德派和政治权力的一次通力合作的产物。正是巴斯德派的医学专家关于细菌和其他微生物的警告,让他们获得了直接与公权力合作的可能性。巴斯德派的卫生专家“创造了一种崭新的政治权力,这是前所未有的”。4
这样,巴斯德及其追随者们实际上实现了两个不同层面的改造。一方面,他们以规范的方式塑造了现代人的卫生习惯,这是一种内在的塑造,是一种现代卫生主体的生产机制,让主体以自主的生活习惯来规避与微生物接触的风险。另一方面,他们的卫生防疫的建议,直接触动了当时的拿破仑三世政府。政府出于治理的需求,积极配合卫生专家改造城市,无论是在奥斯曼的巴黎改造计划中,还是后来陆陆续续对巴黎城市规划的制定和排污系统的建设中,都可以看到巴斯德派的医学和卫生专家的身影。但是,无论是个人卫生习惯的养成,还是城市环境的改造,其中最重要的目的都是实现对国家和城市的治理,保障其主要人口的健康和安全。在这个意义上,政府的治理者必须与卫生防疫专家结盟,《利维坦》封面上的医生从象征主义的画像走向了现实,他们参与治理恰恰是霍布斯所赋予医生的特殊治理职能:实现对内治理的绝对权力。换句话说,卫生防疫专家进入政治权力当中,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个人魅力和政治品格,恰恰相反,他们是一种现代性知识体系的代表,尤其代表着卫生防疫和总体健康安全,也是科学定律和治理规则的象征。一旦醫生和卫生防疫专家与政治权力相结合,我们就可以看到,后来被福柯称为“生命权力”和生命政治的治理技术,已经在巴斯德派医生的推动下产生了。他们用规范塑造了现代卫生主体,让处于现代治理之下的每一个个体不得不关注自己的生理性健康,不得不约束和规范自己的行为,从而为整体的治理创造条件。现代城市规划和排污系统的建设,实际上为这种现代卫生主体创造了有利的环境,现代卫生主体与这种整齐划一的将洁净的街区与污浊的排污系统分开的现代城市环境密不可分。同时,这种健康的城市环境进一步塑造了现代卫生主体,让他们认为自己天然地就属于这样的环境。这就是现代生命政治的奥秘,而巴斯德的微生物学的发现,在生物学上仅仅是一小步,但在现代生命政治的治理技术上却是一大步。
三、从隔离到规训:规范主体与惩罚的社会
不过,拉图尔对巴斯德的发现还有另一个十分有趣的解读,在他的《重新凝聚社会:行动者网络理论导论》中,他提到了一个特别的现象,他指出:“突然间,巴斯德自己的细菌似乎通过传染病的新追踪剂,解释了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期间,‘社会关联的大致意义,即:染病的人与没有染病的人之间基本上不能构成像富人和穷人一样的社会团结。”5拉图尔十分敏锐地观察到,在巴斯德发现了微生物才是致病的根源之后,传统的社会划分已经发生了偏移。尽管那些传统的划分社会的方式仍然存在,例如,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划分,但是在疫病面前,这种划分已经变得不太重要。试想,具有攻击性的微生物,并不会遵守人类社会既定的法则,换句话说,病毒和细菌并不认识国籍、性别、种族、民族、阶级,它不会分辨谁是高贵之人,谁是贫贱之人,谁是圣贤君子,谁是宵小之辈。在传染性的微生物面前,只有一个分别,即感染者和未感染者的区别,或者说,异常者和正常人之间的区别。拉图尔的这个说法,带来了一个更为根本的政治哲学问题。在以往的政治哲学中,我们往往会从性别、种族、民族、国籍、阶级等来审视不同的对象,所谓的公正社会就是充分考察到不同政治身份的多元主张和欲求,从而产生一个公正的决定。但是,这种政治哲学的基础是建立在无论什么身份,所有的人都是健康的这一假定之上的。于是,现代政治社会有一个更为根本的政治基础,我们可以称之为生命政治基础。一言以蔽之,以往政治哲学讨论的不同身份(性别、种族、民族、国籍、阶级等)之间的区别,都建立在一个更为根本的区别之上,即正常人和异常者的区别之上。在一般状况下,政治哲学仅仅表现为正常人之间的多元诉求和主张,以及他们之间的权利分配。但是,在诸如疫情之类的例外状态下,常规状态下的政治诉求和主张会被立即悬置,转而指向另一个更为根本的区别:正常人和异常者的区别。譬如,在传染性疫病的情况下,首要的指标就是感染者(包括携带病毒的无症状者)和未感染者之间的区别。从政治治理的角度来看,为了保障绝对多数健康的未感染者的安全,政治权力作用的方式就是通过强制手段,将具有威胁的感染者作为不正常的人加以隔离。
如果说在日常状态下,处于较低地位的性别、阶级、种族仍然能通过合法的诉求渠道来主张自己的权利的话,那么在疫病之类的例外状态下,这种权利早已被悬置。如1915年纽约的“伤寒玛丽”的案例,“伤寒玛丽”玛丽·马尔伦是一位携菌的无症状者,但是,为了确保纽约市的整体安全,人们都同意在不顾玛丽的基本权利的基础上,将她予以隔离。普利西拉·瓦尔德评价说:“马尔伦的病况包含和吸收了她的社会地位——阶级、性别以及民族状况,它们比她对监禁的具体抵抗更为重要。这些情况证明了阐发新的社会和医学范畴过程中的多种决定因素,显示了决定带菌者的治疗乃至再现和赋予更多含义过程中的医学和法律的既成制度。”1在瓦尔德的这段话中,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在伤寒病流行的问题上,玛丽·马尔伦的阶级、性别、民族属性已经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带菌者,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任由这个不正常的人自由活动,会给整个纽约市带来巨大的威胁。从治理的整体上来看,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将“伤寒玛丽”隔离起来。在这个意义上,通常意义上的权利和正义并不适用于“伤寒玛丽”,而隔离“伤寒玛丽”正是为了保障其他正常人的政治权利和社会正义。
“伤寒玛丽”被隔离的地方,恰恰就是福柯思考生命政治的起点。拉图尔看到了巴斯德的微生物学发现带来了一种崭新的政治权力,这种权力就是霍布斯在《利维坦》封面上赋予带鸟喙面具的医生的权力。在1976年的法兰西学院的讲座中,福柯也隐晦地提到了霍布斯的《利维坦》,福柯说:“当法学家说:当人们订立社会契约的时候,也就是说集合起来任命一个君主,赋予君主以针对他们的绝对权力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受到危险或生活需求的逼迫。因此,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们的生命。正是为了生存,他们才任命一个君主。”2这显然是霍布斯的契约论的观点,正是霍布斯提出,人们可以通过订立契约将权利让渡给一个绝对君主。不过,福柯对这种政治哲学的假设并不感兴趣,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一切都是政治哲学的讨论,我们可以把它搁置一边。”3福柯马上笔锋一转,谈到了另一个问题。在他看来,重要的不是那个居于统治地位的君主,即利维坦的头颅,而是构成利维坦身体的臣民。福柯认为,在17—18世纪,诞生了一种新的权力技术,这种技术不仅仅缔造了一个绝对权力,1也缔造了一种规范,也即,按照一种法则将人们区分为正常人和不正常的人,而其中影射的就是巴斯德的微生物学中的感染者和未感染者的区分。易言之,现代社会或者说现代政治哲学假设的前提就是做出类似于感染者和未感染者的区分,在排斥感染者的基础上,建立未感染者的治理范式。在《安全、领土与人口》中,福柯十分明确地指出:
最终基于此,它作了一个划分,划分出无能的、不适合服兵役的人。也就是说,以此为基础,它划分出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人。规训的规范化就是要首先提出一个模式,一个根据某一目标而确立的最优模式,规训的规范化操作就是要让人和人的举止行为都符合这个模式,正常的人就是可以与这个规范相符合的人,而不正常的人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人。换一种说法,在规训的规范化中,最根本的、首要的,并不是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人,而是规范。也就是说,规范是最初确定的,对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人的确定和定位只有根据这个规范才有可能。2
福柯这段话的要旨在于,有一个事先存在的规范,这个规范天然地将正常人和不正常的人区别开来。不难看出,福柯的这段文字实际上也指向了疫病问题,在几段话之后,福柯紧接着谈到了流行疾病的问题。他说:“流行疾病是由疾病与地域,疾病和特定人群之间的总体关系来界定和描述的。当人们对接种的成功和不成功进行定量分析的时候,当人们计算死亡或传染的各种可能性的时候,流行疾病的特征就不再表现为与地区和环境之间的联系,而是表现为在一个特定时空中人口的案例分布。”3在福柯看来,流行疾病最重要的治理原则就是在染病案例与人口总体之间确定总体关系,这种总体关系可以表述为一种统计图表,即染病病例在总人口中的数量、各个区域染病的案例数以及对应的比例。这些统计图表的出现,就是为了将不正常的人(染病案例)从数据上统计出来,并从总体上加以控制。而这样做的时候,每一个体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人口统计学中的一个数字。于是,疫病不仅仅将人区别为染病病例和正常人,而且也从个体的人变成病例统计的数字,成为现代社会总体控制技术的对象,这种技术有效地将染病者与正常人隔离开来,并在隔离状态中对染病者进行治疗,让其恢复正常,而无法治疗的案例则会像“伤寒玛丽”一样被永久地隔离。
显然,在这里,我们已经触及了福柯生命政治学的一个重要的关节,即隔离并不是最终目的,将不正常的人隔离开来的目的是通过规范让不正常的人能够变成正常人,从而将他们生产为现代的规范主体。在疫病隔离中,生产规范主体的过程就是治疗,这种治疗并不是主体恢复健康,而是无菌。在“伤寒玛丽”的案例中,从个体角度来看,马尔伦是健康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她是正常的。但问题是,她是带菌者,即无症状感染者,她的存在会威胁到其他个体的安全。换句话说,唯有当感染者不再具有传染的威胁性的时候,她才能回归社会,进入正常生活状态之中,否则她终身隔离。
实际上,福柯将疫病的区分模式应用到了一些更为根本的社会区别上,例如理性与疯癫、正常人与罪犯之间区别。和传染病的感染者一样,疯人和罪犯同样具有对社会的威胁性,不过,对疫病的感染者的治疗在这里变成了规训技术,即将不正常的人转化为正常人。福柯说:“我们了解托管机制是怎样把个人固定在生产机制上的:通过强制力和惩罚、学习和处罚从而养成习惯……在社会中定义了个人的社会从属。它制造出某种类似于规范的东西;规范,就是把个人连接在这些生产机构上的工具。”1在这里,福柯已经看到,18世纪的治理技术的独特性在于,它是一种强制性的规范技术,将不合乎规范的个体生产为适宜于现代治理的规范主体。在医学上,体现为免疫技术的广泛应用。免疫的意义在于,不断生产出适宜于新的社会规范环境的生理主体,让主体可以在面对新的微生物的环境中活下来。同样,现代社会的规训的意义也在于生产出适宜于现代社会规范的主体。就像巴斯德在塑造出勤洗手、不随地吐痰等良好的卫生习惯的主体的同时,也营造出适宜于这种主体生活的城市卫生环境。也就是说,在巴斯德派那里,卫生主体和现代干净整洁的城市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样,在福柯这里,主体是一种规训的规范主体,在严格的托管和规训技术之下,将社会既定的规范养成为个体的习惯,让每一个主体将规范视为自然而然的东西(如卫生习惯、性取向、礼貌的行为等)。與此同时,现代社会也生产出适宜于这种规范主体的社会环境,福柯称之为“惩罚的社会”——一种将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带入现代城市和生活环境中的社会,让所有的规范主体在全景无死角的监视下,始终保持着规范的行为模式,让自己彻底臣服于社会的控制。
總而言之,福柯为我们展现的是一个高度监控的“惩罚的社会”,这是一个以全景监狱为原型的现代生命政治治理的模式。在这个模式中,一方面将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个体生产为规范主体(或巴斯德意义上的卫生主体),并依附于规训他们的体制;另一方面,这种高度控制的“惩罚的社会”不断地加强监控的能力,尤其在数字技术的配合下,我们可以描绘出每一个主体的数字轨迹,告诉我们这些主体曾经去过哪里,和什么样的人接触,一旦出现不正常的状况,可在最短时间内加以隔离和管制。这就是疫病与政治相结合产生的生命政治的模式,现代疫病的发生不断加强“惩罚的社会”的绝对权力,让它可以凌驾在一般权力之上,来实施对规范主体的治理。我们看到,位于《利维坦》封面上那两个不起眼的带着鸟喙面具的医生,不再是教堂前两个孤立的身影,在今天的疫病和生命政治的治理中正在变成无所不在的“幽灵”。
Abstract:The birth of modern politics is in fact closely linked to the epidemic. Hobbes, one of the founding fathers of modern political philosophy, constructed the basic framework of modern political philosophy precise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hysician and disease. In Leviathan, he gave the physician absolute power over internal governance, making the physician theoretically relevant to politics. Pasteurs discoveries in microbiology brought together public power and physician knowledge at the practical level, which formed a modern sanitary epidemiology based on the adoption of personal hygiene habits and the shaping of urban sanitary environments. Finally, Foucault combined Hobbes theoretical contributions with Pasteurs practical contributions to form a governance technique for the politics of life. On the one hand, biopolitics produces modern normative subjects with training techniques. On the other hand, with panoramic surveillance techniques, it creates a “society of punishment” in which the control of biopolitics from the epidemic has reached a peak.
Key words: epidemic, politics of life, Hobbes, Pasteur, Foucault, system of gover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