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达
(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2249)
北齐李伯宪墓志,出土时间不详,墓志拓片图版见贾振林著作《文化安丰》,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289页(见图1)。墓志无志盖,无志题。墓志主人李伯宪是北魏豪族陇西李氏的后人,是李宝长孙李韶之后,其祖父李瑾死于“河阴之变”,其父李产之受此影响终身未仕。李伯宪墓志是新出土的北朝墓志,志文涉及魏末李氏家族人物变迁,值得重视。《文化安丰》虽根据墓志图版做了初步的文字清理,但尚未进行深入研究。今誊录墓志文字,疑字从阙,并略做疏证。墓志录文如下:
君讳伯宪,字公庆,陇西狄道人,盖颛顼之后也。柱下道/德,气分表于隆周;将军挺烈,鸿名振于炎漠。自此已还,/龟组相袭,或文或武,代有伟人。武昭王暠,衣冠礼乐,秦/陇一时,即君之七世祖。曾祖司空文穆公,麾指雅俗,/水镜天下。大父通直齐州使君,趋走丹墀,合香粉壁,仲膺/先人,肆志丘园,不厕朝伍,见重时辈,光映图书。君歧嶷/之始,亲表许其远大,龆龀之岁,严君谓为长者。家人因/以相传,遂称小字焉。喜愠之间,造次未形于色;荣辱之/地,□然不概怀抱尓。尝曳裾公府,应辟解褐,由□家命/也,本非所好。报施之理,先贤为疑,天道助善,一何无验,/春秋卅四,以齐天统元年岁次乙酉十一月廿二日遘/疾,终于邺城东北隅宣化里。粤以大隋开皇六年岁次/丙午正月癸丑朔卅日壬午,移窆野马岗东北豹祀南/二千余步。既而前室改醮,终阙祔合之礼。孤旌抱圹,卆/无偕老之人。祭则无主,犹子不立,哀恸姻戚,悲凉行路,/不加封树,将惑牧竖,聊以镌铭,庶防陵谷。/曾祖韶,雍州相州冀州定州并州兖州刺史、吏部尚书、司空公。/祖瑾,通直散骑侍郎、齐州刺史。/父产之,偃仰蘅门,不以缨□为意。/母范阳卢氏,父道和,即阳乌第六子。/妻琅琊王氏,尚书翼之曾孙女。
图1 北齐李伯宪墓志拓片
李伯宪死于北齐天统元年(565),三十四岁卒,上推则其生年为孝武帝太昌元年(532)。李伯宪的曾祖父李韶、祖父李瑾,《魏书》卷三九皆有传,其父李产之是李瑾长子。李瑾是北魏后期重要的文臣,他在河阴遇害,死后赠冠军将军、齐州刺史[1]。按河阴之变(528)的发生时间推算,李瑾生年当在孝文帝太和四年(480)。李产之早岁失怙,抚养诸弟,不乐仕进,卒岁四十九。墓志中说“龆龀之岁,严君谓为长者”[2],“龆龀”代指儿童七八岁时,大约此时李产之尚在世,那么其卒年则不应晚于东魏兴和二年(540)。若以兴和二年(540)计算,则李产之的生年应该是北魏太和十六年(492),当时李瑾仅仅十三岁,此时产子的可能性似乎不大,但古人一般早婚生子,故而亦未可轻易排除。
李伯宪的祖父李瑾是北魏后期重要的政治人物,《魏书》本传言李瑾“少有才学”[1],特为其父李韶所钟爱。他与清河王元怿友善,被元怿辟为参军。后稍迁通直散骑侍郎,与给事黄门侍郎王遵业、尚书郎卢观典领仪注。史载王、卢二人乃李瑾外兄。可见李瑾、李产之与范阳卢氏世为姻亲,父子二人皆娶范阳卢氏之女。卢观《魏书·文苑传》有传:“卢观,字伯举,范阳涿人也。少好学,有隽才,举秀才,射策甲科,除太学博士、著作佐郎。与太常少卿李神俊、光禄大夫王诵等在尚书上省撰定朝仪,拜尚书仪曹郎中。孝昌元年卒。”[1]他死于孝昌元年(525),谢世早于李瑾。卢观实际上是卢玄从祖兄卢溥之后,并不属于卢道和一支。卢道和是卢渊的第六子,在其八子当中人望最低,官位止于冀州中军府中兵参军,因为李产之官品亦低,故而约以婚配。从辈分关系而言,李瑾、卢观、李神俊不属于同辈。李神俊与卢渊同辈,是李瑾的从叔,是卢观的曾祖一辈。
从两家联姻的情况可以看出,范阳卢氏与陇西李氏在北魏统治集团中休戚与共,他们都是孝文帝汉化改革所依靠的力量。李佐曾与卢渊一道攻打赭阳,卢渊又与其弟李冲交好。《魏书·卢渊传》载:“渊与仆射李冲特相友善。冲重渊门风,而渊祗冲才官,故结为婚姻,往来亲密。至于渊荷高祖意遇,颇亦由冲。”[1]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卢渊能够得到孝文帝的赏识,其实是出自李冲的帮助。卢家本是显赫门第,但卢渊之父卢世度因为受到崔浩事之牵连,弃官导致家道中落。文成帝兴安年间他出使南朝应对失措,再遭贬禁劾,此后又曾坐事系囚,可谓仕途多舛、命数不偶。再加上其庶兄弟共欲加害的影响,导致卢世度一支在政治上并不显赫。因此卢渊虽属北朝高门,但也愿意依附当时地位炙手可热的李冲,以换取皇帝的赏识。
孝文帝将卢、郑、崔、王四姓定为着姓,并约为婚姻。虽并未提及陇西李氏,但是李氏家族却因为当代官爵而与上述山东甲姓并驾齐驱,即唐长孺先生所说的“决定陇西李氏第一流高门的主要因素是当代官爵,特别是由于李冲的宠遇”[3]。李氏家族也愿意联姻结交山东旧族来提高自身的地位。因为李氏家族原是割据武将出身,门第难与其他四族比肩。陇西李氏在归附北魏后,依旧使用武卫官的身份,如李宝、李承、李辅、李佐、李遵等皆以军功获官爵。但是自李冲、李韶之后,李氏家族开始向文官系统转变。特别是李冲、李韶、李瑾等人,他们以文官的身份直接参与了北魏的汉化改革,协助文明太后和孝文帝大力推行汉化政策,并由此获得了门第地位的提升。而李氏家族在汉化改革中的贡献便是制定了北魏的官职制度,特别是选官制度与爵位颁赐的改革。因此李氏长期掌控着官员选拔和任免的权力,甚至到李瑾时仍然把持在李氏家族的手中。李韶任吏部尚书时,北魏政局已经大乱,以尔朱荣为首的六镇武人逐渐掌控了军权。胡太后令李韶满足武官们的官职要求,而李韶却仍依旧制选拔官员。这导致六镇武人的不满,遂被解任。李神俊(即李挺)还因得罪尔朱氏而逃窜民间。李氏家族在河阴之变中死亡七人,在诛杀尔朱荣的过程中又死亡七人,家族精英惨死殆尽。陇西李氏正是由于汉化政策的设计和执行而被六镇集团视为政敌,最终导致了这样惨烈的下场。
李氏家族在北魏后期渐渐衰落,家族成员亦难以维系当初的政治影响和门第声望。李神俊欲娶郑严祖之妹的行径遭到了朝野士族的讥笑和嘲讽。他们认为李神俊已经失去了高门家族所具有的尊严。因为郑严祖实际上是他的从甥,这是一种乱伦的行为。更有甚者,他还与卢渊之弟卢昶的儿子卢元明相争夺,按辈分李神俊是卢元明的叔父辈。当时的士族们认为李神俊的行径违背了士族的教育,是家门衰落的象征。从联姻的情况看,陇西李氏也开始走向衰落。陇西李氏与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即北魏皇室的关系最为密切,此后却少见其与帝室联姻的痕迹。北魏分裂之后,李氏家族也分为东西两支,这对李氏家族的打击巨大。李冲、李琰之的后代皆跟随孝武帝入关,而留在北齐的李氏家族则主要依靠高欢等六镇武人系统来维系家族地位。
且据墓志李伯宪死后,其妻琅琊王氏改嫁,这也反映出家族内部的分崩离析。李伯宪之妻是琅琊王翼之曾孙,也属于南北朝时期的高门甲族。王翼之《宋书·文五王传》有传:“王翼之,字季弼,琅琊临沂人,晋黄门侍郎徽之孙也。官至御史中丞,会稽太守,广州刺史。谥曰肃子。”[4]但王氏的这一分支并不显赫,并不能通过联姻来提升夫家的地位。
墓志中有两处比较明显的错误。其一是李韶的谥号问题,据《魏书》所载,李韶死后谥“文恭”,而李伯宪墓志曰“文穆”。实际上李冲亦谥“文穆”,同一谥号不可能颁赐同家族的两人。据《魏故假节龙骧将军豫州刺史李简子墓志铭》所载,李冲确谥“文穆”。可知李伯宪墓志撰写有误。这可能是因为李伯宪改葬邺城时已是隋代开皇年间,亡年已久,造成了墓志书写上的错误。
墓志的第二处错误则来自李产之出仕的情况,据《北史·序传》及李产之次子李仲膺墓志所载,李产之曾出任东魏、北齐的北豫州司马,而并非墓志所说的隐居不仕。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墓主李伯宪死亡时间较早,其父在其死亡后出仕;二是为其刊刻墓志的后人有意为之。实际上,第一种推测似乎较难成立:首先,李伯宪死亡时年近五十,其父很有可能早已去世;其次,其弟李仲膺墓志中已明确记载了其父任官的情况。从墓志刊刻的时间来看,李伯宪之迁葬与其弟李仲膺有着密切的联系,因迁葬时李伯宪之妻王氏已经改嫁,不可能料理此类庶务,故而应是李仲膺主持了其兄的改葬。李仲膺缘何会在其兄的墓志中漏掉父亲任职的情况呢?此处错误实有可能乃是李仲膺有意为之,他故意隐瞒了父亲在东魏、北齐的出仕,其原因大概涉及陇西李氏与六镇集团之关系,以及家族成员在河阴之变中的惨痛遭遇。
陇西李氏家族成员已有墓志出土以及与李氏家族有密切关系者,有元勰(《魏故使持节侍中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师领司徒公彭城武宣王墓志铭》)、元徽(《魏故使持节侍中太保大司马录尚书事司州牧城阳王墓志铭》)、李媛华(《魏故使持节假黄钺侍中太师领司徒都督中外诸军事彭城武宣王妃李氏墓志铭》)、李挺(《李神俊墓志铭》)、李遵(《魏故龙骧将军洛州刺史泾阳县开国子李(遵)使君墓志》)、李蕤(《魏故假节龙骧将军豫州刺史李简子墓志铭》)、李彰(《李彰墓志铭》)、李艳华(《魏博陵元公故李夫人墓志铭》)、李伯钦(《魏故国子学生李伯钦墓志》)、李仲膺(《隋故荆州总管府司马李君墓志铭》)等人。通过上述墓志和史传资料,可以详细地勾勒出陇西李氏家族李宝一支世系(见图2)。
其中也详细记录了李氏家族在河阴之变及此后的死难情况,年富力强之辈尽遭屠戮,如李蕤一支的李咏。值得辨析的是,李蕤有八子四女,除李咏外,皆以字行。但《李艳华墓志》云其祖父为李蕤,父李该。逯耀东认为李该是李谚之误,因《魏书·李宝传》作“咏”,而《北史·序传》作“谚”[5],则李艳华之父确为长子李咏。李彰与其父李延寔同时被害,其生年在永平四年(511),李彰死难时年仅二十二岁,墓志文字简略,可见当是仓促下葬,追赠官职后又重新迁葬。
李氏家族的惨痛遭遇与其在孝文帝时期的显赫地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死难情况的差异造成了他们此后不同的政治选择。值得注意的是,李氏家族内部原本也有相互倾轧的现象:“冲兄弟六人,四母所出,颇相忿阋。及冲之贵,封禄恩赐皆以共之,内外辑睦。父亡后同居二十余年,至洛乃别宅第,更相友爱,久无间然。皆冲之德也。”[1]李氏家族的团结与李冲在孝文帝朝的地位有极大的关联,随着李冲恩遇日隆,家族内部“忿阋”的情况就被暂时性地搁置了起来。因为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只有团结起来,才能防备政敌的迫害。李氏家族成员性格各异,导致他们在政治上的选择也不尽相同。李茂“性谦恭”,忧虑李冲宠盛,遂托以老疾,固请逊位,远离了政治中心。李韶原本也有这种担心,但随着李氏家族势力的日渐膨胀和李冲对他的赏识,随即成为李冲的帮手,在李冲去世后继续维护本家族的利益。而李辅之子李伯尚、李仲尚则因依附咸阳王元禧被杀,李季凯与李延庆皆因此“沉废积年”[1],孝昌年间才解褐出仕。李季凯因参与尔朱荣举事而重获重用,旋即又遭尔朱世隆杀害。李辅后人因错误的政治选择导致了相较于其他李氏成员最不得志的遭际。
图2 陇西李氏家族李宝一支世系
可见即使是家族内部,政治选择也有不同,政治投机的不同导致房支衰落速度的差异,而这种政治差异也导致了李氏家族最后的分裂。李延寔与北魏帝室联手剪除尔朱氏,与六镇集团结下了很深的仇怨。他的子弟选择与北魏帝室同进退,导致其无法在邺都立足。李彧之子李礼成随孝武帝入关,后娶隋文帝杨广之妹,反而保证了其房支在周隋两代的政治地位。李礼成在隋代颇受重用:“拜陕州刺史,进封绛郡公,赏赐优洽。寻征为左卫将军,迁右武卫大将军。岁余,出拜襄州总管,称有惠政。后数载,复为左卫大将军。时突厥屡为寇患,缘边要害,多委重臣,由是拜宁州刺史。岁余,以疾征还京师,终于家”[6]。而相较之下,李氏家族的其他成员则留在东魏北齐,他们的政治地位自然有所下降。如墓志云李伯宪其父李产之终生未仕,从墓志行文所隐藏的态度来看,实际上是不想为六镇集团所用,故而久拖不仕。最后迫于家族生计的压力解褐出仕,不久旋即去世。因为其所代表的李韶一支在河阴之变中遭受了最为重大的打击,随即产生了远离政治的想法,这种远祸避乱的心理特点在李氏家族遭遇河阴之变后表现得非常明显,《北史·序传》称:“(李)晓自河阴家祸之后,属王途未夷,无复宦情,备在名级而已。及迁都之后,因退私门,外兄范阳卢叔彪劝令出仕,前后数四,确然不从。武定末,齐文襄嗣事,高选僚采,召晓及前开府长史房延祐,并为外兵郎。”[7]李产之的出仕时间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时期,陇西李氏与范阳卢氏之间的世代姻亲关系为出仕铺平了道路,李产之的出仕很有可能也来自范阳卢氏的推荐。《北史·序传》曾记录卢道将称赞李产之的评价:“此儿风调,足为李公家孙”[7],从文字风格来看更像是北朝州郡中正官推荐子弟出仕时所作的风评之语,或许是他特意为李产之出仕所做的延誉之词。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李氏家族原本与六镇关系密切,李宝早年甚至出任过怀荒镇的长官:“高宗初,代司马文思镇怀荒,改授镇北将军”[1]。李氏家族成员曾在六镇附近的冀州地区奠定了深厚的人望,这从李韶、李彦、李虔的履历便可略窥一斑。但是随着孝文帝南迁导致六镇地位逐步下降,而李氏家族却逐渐成为汉化改革的受益者,二者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河阴之变时,李氏家族的第四代基本上全部被杀,李瑾、李暖、李昞、李咏(李该)、李义慎、李义邕、李遐等人代表了李氏家族年轻出仕者中的佼佼者。然而《李伯宪墓志》却对李瑾的死因语焉不详,李瑾明明死于河阴之变,但是墓志却说“肆志丘园,不厕朝伍”[2],这可能是李仲膺主动选择回避的结果。家族的惨痛记忆以及出于现实的考虑,使得李伯宪的家人在描述这段历史的时候改换了说法。另一种潜藏的可能性则是,李氏家族的后人耻于言及曾在北齐出仕的经历,亲人被杀反而身仕仇敌,在家族意识浓重的北朝士族看来是羞耻的背叛行为,故而在墓志中不愿提及。
然而,出于维护家族声势以及解决家计的目的,李氏家族不得已在北朝后期继续与北齐政权合作,李产之、李茜之、李寿之、李礼之兄弟及其后代李仲膺等皆出任北齐官职。应当说,李伯宪墓志的内容主要反映了李仲膺时代的李氏家族成员的想法。而他自己的墓志主要由后人撰写,此时北齐灭亡已久,家族成员已经不需要顾忌六镇势力,惨痛记忆也随着时间慢慢淡去,故而在他们的墓志中都提及了出仕北齐的经历。因此,这篇与历史记载及其他李氏家族成员墓志内容相抵牾的墓志却真实地反映了陇西李氏在河阴之变后对六镇势力的看法,有助于我们理解陇西李氏家族成员在北朝后期的政治选择,同时也为我们了解墓志创作机制与历史环境间的关系提供了参考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