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岭逶迤

2020-07-17 02:49向本贵
湘江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长岭张大乡长

山鸟鸣春,蜜蜂繁忙。三月的长岭,似锦如画。更有毛尖青青,茶果初始,微风拂来,透着沁心的芬芳。挂在天上的太阳似乎更加的亮丽,飘渺的云朵也变得五彩斑烂起来。

转眼就过去了近四十年,不变的是长岭山腰间那一缕炊烟,像是一朵绽开在天地之间的黑牡丹。那时,黑牡丹下面能看见一栋野蘑菇一样的小木屋,春阳里,静静地匍匐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几棵狗尾巴草在木屋顶上张张扬扬地抖得欢呢。如今,不见木屋,只见炊烟,弥漫在林海梢头,苍莽林海也变得灵动而多情起来。时有鸡鸣狗吠,声音绵长而悠远。张大杰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那栋他熟悉的小木屋是否还静静地摆在那里,木屋主人的日子过得可好。

时间老人的脚步总是不停歇地向前奔忙着,还最爱给人以褪不去的岁月印痕,不情愿也罢,依依不舍也罢,它都一视同仁,慷慨奉送。那时,张大杰还是一个青葱少年,套用当下的话说,活脱脱的小鲜肉呢。不知不觉,已是鬓角沾满银丝的老人,多少往事已从记忆的皱褶里消散,却是把山峦逶迤的长岭记住了,把长岭下的这栋小木屋记住了,把小木屋的女主人记住了。当然,还有长岭坡头的那座坟莹,更是永驻于心间,不可忘怀。要问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不能仅用为什么三个字解释得了的。

張大杰出生于贫困的农家,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亲却是决绝地要把儿子送书出头的。养儿不送书,如同养头猪。乡间的俚语变成了朴素的真理,在父亲的脑壳里面根深蒂固。那时在集体,大家都穷,父母衣角包米,口攒肚挪,张大杰也十分的争气,悬梁剌股,苦读寒窗,终于如愿以偿,从偏远的穷山村走进了城里的大学堂。他读的农学院,寒门学子,志存高远,一心想的是要用所学的知识让田地里长出好庄稼,包谷像牛角,红薯像擂钵,高梁像狗尾巴,人人都能吃上饱饭,不再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大学毕业,一纸申请递交给领导,要到农村去,到农民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要求之迫切,态度之诚恳,让人感动,终于如愿以偿,来到畔河乡做农业技术员。可谓学有所用。那时农村刚刚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饿怕了的农民那个喷薄的热情,战天斗地的干劲。多少年了,贫穷像是驱不散的魔鬼,如影随形,如今是将军不下马,加鞭奔前程,他这个从大学学堂里走出来的农业技术员,在农民的眼里就成了宝了。

“张老师,你要苦点,累点,全乡各个村子要勤走走,特别那些偏远的村寨,更要多去看看。指导农民科学种田,防治病虫灾害,提高单位产量,才是正道。只图着眼下多收一点粮,毁林开荒,刀耕火种,广种薄收,简直就是犯罪。”

对张大杰说这话的是畔河乡乡长邹士平,两眼圆瞪,沧桑的脸上满布着忧郁和无奈。邹士平八岁给地主放牛,不管是春夏秋冬,风雨霜雪,一双赤脚,一件破烂的衣衫,白天跟在牛屁股后面,夜里睡在牛棚里,地主家的牛养得壮硕硕的,他却是瘦得皮包骨了,要不是一唱雄鸡天下白,穷人翻身得解放,他肯定是活不到今天。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土改干部先是把他弄去乡里做通讯员,后来做干部,一步一步往前走,二十多岁就做了乡里的主要领导。但他不像别的领导干部,喜欢待在办公室,听人汇报,然后指手划脚做指示,就连开会的讲话稿也是秘书代笔。他就喜欢往村里跑,往农民家里跑,按他自己的说法,走进群众中间,透气也均匀了许多。县里的领导来检查工作也好,群众找他解决问题也好,乡政府是难得找到他的,到村里去找他么,也是难得认出他来,身上同样穿的破衣衫,脚上同样穿的草鞋,脸上同样是被风雨霜雪的利刀雕刻出来的深深的沟壑,农民还爱跟下村来找他的领导开玩笑:“找邹乡长么,自己猜猜,我们中间谁是邹乡长。”使得领导们一愣一愣的,半天张不了口。

不过,跟农民群众亲近的邹乡长,实心实意想为农民群众做点事情,让大家的日子过得顺心畅意一点的邹乡长,仕途却是越走越艰难了,人们私下里预料,走到乡长这一级就算到头了,他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了啊。那时时兴放卫星,一句口号叫得有多响亮,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你说亩产一万斤,他说亩产三万斤。邹士平却说他们畔河乡亩产只有五百斤,还要风调雨顺,不然只能亩产三百斤了。还脸红脖子粗地质问那些放卫星的人,你们把稻草一并拿来称了,只怕也不会有三万斤的。因为根正苗红,没有在他的头上戴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帽子,送去西湖农场挑大粪桶,挨批斗在所难免。可他的执拗的性子仍是决不改一改,十多年之后,上面号召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的口号响彻云霄。邹士平说,好啊,畔河乡是山区,八山一水一分田,趁着农业学大寨的东风,兴修水利,保证大旱之年不歉收,还要加强农田基本建设,改造贫瘠的田地,提高单位产量。从县里下来镀金的乡党委书记却是把眼睛盯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手一挥,向山里要粮。四处点火,八方生烟,一片一片青葱茂密的林子被毁掉,种上包谷红薯,比你邹士平说的见效要快,增产要多。邹士平早已把曾经的教训忘到脑壳后面去了,坚决反对,说那样是要把畔河乡给毁掉。靠山吃山,就得蓄山养山。你从县里下来,不了解畔河乡的情况,我邹士平土生土长,曾经三次看见山洪暴发,毁了田地,毁了村庄。后果可想而知,挂牌子游街是家常便饭,还吊半边猪,还做燕儿扑水。

张大杰去畔河乡的时候,早已拨乱反正,邹士平的处境也有了改观,不过还是看得出,书记对他有成见,干部们对他这个大字不识几箩筐的乡长也是不怎么入眼。只是,张大杰来畔河乡没多久,却是格外地喜欢这个俨然农民模样的邹乡长,除了跟群众打成一片,工作踏实肯干,还能放下身段,不耻下问。有一次,邹士平在台上给乡村干部做有关当前农业生产的主题报告,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地说着,条理清析,重点突出。却是一不留神就出了洋相,把推荐说成推存,使得人们一阵哄笑,坐在身边的乡党委书记拉长着脸,做出一副鄙夷的样子。邹士平却是不在意人们的哄笑和一把手做出的脸色,说出的数据,举出的例证,全是农民群众的所思,所想,所求,心里就格外的踏实,说话的底气也就十足的了。散会之后,张大杰悄悄对他说荐字读错了,不能读存。邹士平先是一愣,过后才恍然大悟,眼睛放光,抓着他的手直摇晃,说:“我工作这么多年,做的报告无数次,不知道把荐字说成存字多少回了,也没人给我纠正一下。我从心里感谢你,往后你不仅仅要做好全乡的农业生产技术员,指导农民科学种田,保证增产增收,还要做我的老师,不定还有多少字读错了呢,你都要及时地给我纠正过来,当人当面都没关系的。”过后,就举出了他认为没把握读准确的字让张大杰教他,比如隘口他读成了益口,酗酒他读成了凶酒,苋菜他读成了见菜。按他自己的说法,长字读一截,扁字读一边,能不错,“万恶的旧社会,穷人没有机会读书啊。”从那以后,左一个张老师,右一个张老师,张大杰不答应,他还是照叫不误。这还不算,平时下村去,还爱带着他,“走,跟我去村里走走。坐在办公室,怎么知道农家的节令时分,怎么知道农民想的什么,不成了瞎指挥么。”

张大杰的老家穷,农民的日子过得焦苦。来到畔河乡半年时间,跟着邹士平把畔河乡的村子走了十有八九,才知道畔河乡比自己的老家更偏远落后,农民的日子过得更加焦苦。当然,也知道邹士平常去村里还不仅仅是体察民情,召开会议,传达上面的指示精神,解决农民群众的实际困难和矛盾纠纷,春天,他会撸起裤脚犁田耙地,抛种插秧,秋天,他会抢过农民手里的镰刀割禾割黍。歇下来,跟大家共一块木瓢喝水,共一根烟杆吸烟。这个时候,张大杰总会从心里由衷地生出一种感慨,邹乡长真的跟农民亲近啊。

只是,不管走到哪一个村,满眼是被毁得像是剥牛一样光秃秃的山坡,邹士平就会骂娘,甚至是擂胸蹬足:“五月端阳水,山洪暴发,肯定又有一些村寨要受灾的。”过后就紧紧地抓着张大杰的手,颤抖着说,“我对他们说,如今上面给我们乡派了农业技术员来,改良土壤,精耕细作,防治病虫灾害,提高单位产量,才是唯一的出路,却是不听。农民饿怕了,穷怕了,可以理解,你做领导的想做出政绩来,早早回县里去,就这样杀鸡取蛋,贻害子孙,必遭天遣啊。”他当然是不会说杀鸡取卵这个成语的。

乡里的两个主要领导意见不一,作为农业技术员的张大杰,不敢妄加评说,不过内心还是偏向邹士平的。自己的老家也跟畔河乡一样,因为向山里要粮,毁林开荒,五月涨洪水,把一面刚刚开垦出来的山坡变成了泥石流,山脚五户人家的小村子,一个不留地被吞噬了。

“张老师,今天我们去一趟长岭吧。阳春三月,抛粮下种的季节,不去看一看,心里不踏实。”那天吃过早饭,邹士平对张大杰这样说。

邹士平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话,张大杰没有听进去,连连说:“好啊,来畔河乡多久了,做梦都想去长岭。”

知道长岭这个名,是在张大杰第一天来畔河乡报道。刚刚走出学校的大门,带着一骨脑儿的梦想和憧憬,还有一腔青春的热血,要为在贫困中艰难前行的农民群众能吃饱肚子作出贡献的满怀豪情。浑身落满了灰尘的中巴车开始走的国道,后来,就开往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车窗外面的田地扑面而来,又匆匆别过。张大杰的脑海也就在不停地变换着田地里的色彩,这些田地里日后的青葱和黄熟,丰收或是歉收,这里的农民群众日后的日子富裕还是穷困,都将与他这个农业技术员息息相关。他突然觉得肩头的担子有多么的沉实,责任有多么的重大。

同车的旅客除了一些衣衫打着补巴,满脸焦苦和憧憬相杂的农民,还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来,他们一直沉默着,像是在回忆什么非同寻常的往事,眼神里又充满了神圣和景仰。他才知道他们是县民政局的干部,去给畔河乡长岭村一个已故的女红军修坟。张大杰十分的奇怪了,长岭村怎么就跟红军扯上了关系,还是个女红军。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贺龙带着红二方面军从桑植洪家关出发,踏上漫漫的长征路。一路冲破敌军的层层封锁,抢渡沅水,过枞山坡,过苦草界,再过辰州垭,一个女红军身负重伤,无法前行,流落在长岭,几十年来,饱受艰辛与苦难,却是初心不改。我们去给她修坟,还要立一块碑,让后人永远记着她。”

张大杰的胸口仿佛有一个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除了景仰,除了感佩,脑海里面还涌现出一个女红军的样子,当然是从电影里看见的那种身着灰色制服,头戴的帽子上面有一颗闪闪的五角红星,青春勃发,英姿飒爽。当时,他真的想跟着那兩个民政局的干部一块去一趟长岭的,听听有关女红军的故事,为她的坟莹掬一捧泥土。无奈连报到都没有签,怎么好意思提出要去长岭的请求。听说那天乡里的一把手推说忙,不愿意去山顶尖,溪尽头,常年白云绕山腰的长岭。是邹士平带着两个民政干部去的。张大杰目送他们走出乡政府的大门,踏上那条去长岭的崎岖小路,心里也就牢牢地记着长岭和那个带着几多传奇和神密的女红军了。

“邹乡长,那次你们在长岭弄了几天才把红军坟修好?”

“山上没有石头,要到山脚的小溪沟里一块一块把石头选好,再一担一担挑上山,还要感谢长岭村的群众自发地组织起来,一齐动手,花了几天时间,才把红军坟修起来。”

“修的什么样子?”

“真的对不起她老人家啊,跟当地过世的老人的坟墓没有两样,也就垒起的一个坟堆罢了,不过,她在人们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

张大杰还想问什么的,邹士平前面走老远了。

三月,春耕大忙的季节,沿路都是做阳春的人们,看见邹士平,就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要他歇歇脚,喝口茶水,吸袋烟。邹士平便会跟他们说说春耕,说说家事,说说如何度过春荒。像是邻里乡亲,那般的亲热,那般的随和,亲热和随和里又流露出忧郁和焦虑,嘴里叨念着:“分田到户了,精心把水田种好,增产增收,不用一年两年,大家就都会回过神来,有饱饭吃了,那些开垦出来的山地,得退耕还林了啊,顺应自然,山更青,水更秀,我们畔河乡才会更美,更有发展前途。”

匆匆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他说,停下脚步,今天就到不了长岭的。

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峭,两旁也见不着村寨和农家,听不到稀稀落落的鸡鸣狗叫,只有山鸟儿的叫声格外的甜脆美妙起来,只有山间的泉水格外的清亮滋润起来。两人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座山坡,涉过了多少条溪沟,突然,一座大山挡住了前行的路,像是一道屏障,横亘在蓝天之下,邹士平却是兴致勃勃地说:“翻过大山,就是长岭村了。”

杜鹃花开得热烈,间或有一棵栗树开的花又在似火的花丛里缀上一点粉嫩。时有穿山风呼呼地吹拂,热汗涔涔就变得透心的凉爽。来畔河乡半年多了,张大杰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茂密的林子,这般灿烂的花海,不由惊叹:“花繁林茂,真的很漂亮啊。”

邹士杰却是气咻咻地说:“要是这陡峭的山坡能种庄稼,要是长岭村的人稍稍松了口,你今天来,也是决然看不见这样的林子和花海,看见的,只能是光秃秃的崖壁,像是剥牛一般,鲜血淋漓地躺在这里。”

张大杰再不敢吭声,他知道自己的一句话,还会招引邹士杰更多难听的话来。

好不容易爬上山岭,张大杰不由呆在那里了。这个叫做长岭的地方有多么的不一般,一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却像是广袤的大海被微风抚起褶皱,大大小小的山峦斜斜地漫延开去,无边无际。更与山外不一样的,是这里毁林开荒的山地要少得多,也没有四处点火,八方生烟的景象。

张大杰还是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想从哪片林子或是山的角落见着那座让他为之景仰的红军坟。

“邹乡长,来了啊。”

一个声音从山腰传来。是一片包谷地,去年残留下的包谷杆早已枯萎,呼啦啦地在春风里摇晃着焦干的身子。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地里挖坑,西斜的太阳带着春天的温暖和亮丽,抚摸着她的身子。衣衫破旧,却是不能遮掩她婀娜的身段,青春的气息。

张大杰还在想呢,种包谷么,迟了季节,别地方的包谷苗儿已经三片叶了,况且,也不是隔这么远才挖一个洞;插红薯苗么,虽是正在季节上,也不是这样挖坑啊,畔河乡的红薯苗不是插,而是摆,在地里挖出一条一条浅浅的小沟就成。种什么呢,要挖这样一个一个间隔很远的坑,还很深,横看竖看还都排成了行。

“村里人都说,你说的对,一定要按你说的办才是。”年轻女人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又不由生出了忧郁,“大家都担心他来了,是会挨骂的啊。”

一路来的劳累,一路来的忧郁,仿佛已经消散殆尽,邹士平那张皱纹密布的四方脸全都填上了舒心的笑:“要来,他不早来了么。从小城里长大,哪肯吃苦受累爬这样的大山。”

张大杰一头的雾水,他们打的什么哑语,还眉来眼去的。过后,心里就生出一丝疑窦,邹士平来长岭的浑身劲火,莫非与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有关。

“苗子由我负责。”邹士平又说。

“不急,先把我娘那阵培育的苗子栽了,少了我再告诉你。”年轻女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的灿烂,“过些年,长岭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什么苗子啊?”张大杰怎么都忍不住了,一旁问道。

“忘了介绍了。”邹士平指了指年轻女人说,“她叫伍红贞,长岭村的村长。还在集体的时候,她的管理方法跟外面的村子有些不一样,做活承包,联产计酬,群众劳动积极性高,收成要好得多,人们基本能把肚子弄饱,别的乡干部怕爬长岭的山坡,不肯来这里,只有我经常来,也是能敞开肚皮吃几餐饱饭的。现在联产承包到户,就更加不用我多操心了。”过后,就把张大杰推到伍红贞面前,“这是我们乡的农业技术员,当然,也是我的老师。张老师,你在学校学的农业技术,林业上的问题就不会了?比如茶叶树苗的栽培技术。”

“也懂得一点。”张大杰似乎明白了伍红贞在山地里挖洞的用意,问道,“不种粮了?”

“间种。两年之后,就不种了,全部退耕还林,恢复它原本的面目。”

“粮食减产怎么办?”张大杰有些担心地问。

“有你啊,不然我带着你来长岭做什么。晚上召开群众大会,认真给大家上一堂课,讲讲水稻的培育管理,病虫灾害的防治,亩产提高了,增产幅度不就上来了么。当然,晚上的课程还要说说茶叶的栽培技术,这个也是重点中的重点。”

张大杰不敢再说什么,连连道:“说这个,没问题的,我认真准备一下就是。”

几声鸡啼,几声狗吠,牵引着张大杰的目光,他就看见了山腰上的几栋木屋,木屋旁边是层层梯田,梯田已经做出来了,斜阳西下,晚霞落在盈盈的水田里,像是一幅一幅并不怎么规则的水墨画,清风吹拂,空氣里氤氲着泥土的芳香味儿。

伍红贞前面走了,邹士平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问这问那。张大杰远远地落在后面,他的思绪有些零乱,心里还像是搁着什么,有些透不过气来,秋收时长岭村的粮食产量不乐观的话,就真的对不起邹乡长的啊。二十多年来,起起落落,磕磕碰碰,真要把他的乡长给撸掉,只怕是不会再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了。

一栋破旧的木屋,单家独户摆在村落旁边的山腰上,几只鸡在禾场觅食,一只大黄狗先是对着邹士平吠了几声,过后就不吠了,摇着尾巴,一副很亲热的样子。后来,它就发现了新的目标,对着张大杰吡牙咧嘴吠个不停。张大杰还盼着邹士平回来赶狗的,只是,邹士平并没有理睬他,脚跟脚的跟着伍红贞进屋去了,任凭他惊慌失措地站在禾场外面。大黄狗却像是一个忠于职守的钢铁卫士,坚决不让他走近木屋半步。开始的时候,张大杰还耐心地站在那里,心想邹士平一定会出来接他进屋的吧,后来,等待就变成了抱怨,变成了焦急,再后来,他就胡思乱想起来,邹士平来长岭,决不仅仅是看看长岭的春耕生产,或是为了落实把种粮的山地栽上什么树苗吧,只怕为那个名叫伍红贞的漂亮女人而来才是真,不然,孤男寡女进屋去怎么就不出来了。曾经耸立在张大杰心里的那一尊形象,像是堆起在沙滩上的七层高塔,瞬间坍塌。

大黄狗叫累了,不叫了,躺在一旁去了。张大杰还在想呢,自己是进屋去呢,还是站在这里等着两个狗男女出来,这时,邹士平从木屋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碗,碗的一边还有一个缺口,刚才还是一脸的笑样,突然就变换成了不悦,对着张大杰吼道:“大男人,还怕狗。”

张大杰的脸上虽是挤出一丝笑来,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愤怒。这一阵,你们在房里干的什么勾当,一点不顾及禾场上还站着一个人。真是一对不知道廉耻的狗东西。

一阵,伍红贞才从屋里出来,手里也端着一个碗,但她没有像邹士平那样,一脸得意的把碗沿向着嘴边倾斜,过后还美滋滋地舔着嘴唇。老远,她就把碗递了过来,笑着说:“爬坡,口渴了吧。”

张大杰没有接,认真地盯了伍红贞一眼,他这才看清,除了好身段,她还有一张好面孔,五官周正,眉目清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除了淡淡的汗味儿,还有一种山花儿的芬芳,一种泥土的清香,更是透出山野女子别样的清纯之美,健康之美。可是,你邹士平什么身份,再漂亮的野花儿,也是不能采的么。

“怎么不接着,去年冬月的茶花蜜。”邹士平的四方脸堆满了笑,“实话对你说,来长岭,我是有私心的啊。那时给地主放牛吃不饱饭,把牛赶在山坡上,看着牛吃草,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就寻找麻根和土茯苓吃,把肚子吃坏了,落下了便秘的毛病,只有长岭的蜂蜜才能缓解痛苦。”过后,邹士平就一个劲地数落起来,“还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值钱。你张老师喝的好碗,我却是喝的缺子碗。”

“不是新来的农业技术员么,在你邹乡长的嘴里,怎么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叫得有多响亮。”伍红贞看看邹士平,又看看张大杰,清纯的眼湖里,多了几许折皱。

“对我们畔河乡来说,他是保障田地里长出好禾子,结出好谷子的农业技术员,对我邹士平来说,却是老师。我交给他的任务,凡是读的错别字,都得给我纠正过来,不然,别人当着我的面不说,背着我还不叫我白字乡长么。”

“原来这样。”伍红贞笑着道,“我们长岭的后山坡上有几棵树,枝叶婆娑,高大无朋,五月端阳时节,满树洁白的花朵,像是飞翔的鸟儿,省里来的生物考察队叫它鸽子树,邹乡长却叫它合子树,只怕也是读的错别字吧。”

邹士平就骂起娘来:“几年前,趁着我去县里参加学习班,乡里的干部全部下到各村发动向山里要粮的行动,要不是伍村长带着群众手牵手地把那几棵合子树团团围着,只怕现在就见不着它们了。”

“那可是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活化石,极具研究价值,真要被砍掉,损失可就大了。”张大杰接过伍红贞递来的蜂蜜,一股浓郁的芳香扑面而来,喝一口,沁心的蜜甜直透肺腑。

邹士平问:“好喝不?”

张大杰没有回他的话,心里堵着的一团东西没有因为好喝的蜂蜜而消散。你来长岭,一是想见年轻漂亮的女人,二是想喝蜂蜜缓解便秘的痛苦,我张大杰却是给你来当灯泡的。

邹士平脸上的笑容就又变成了不悦,说话的口气也带着责备:“你他娘的爬了半天山坡就不乐意了。那阵为什么要考农业大学,考别的学校,不就留在城里坐办公室了。”说着就把手伸了过来,“不喝就给我,我还想喝呢。来畔河乡大半年了,别的地方你喝到这样上好的蜂蜜了?不识好歹。”

伍红贞却是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笑着说:“人家年轻人,跟你比啊。张老师,爬了大半天山,一定饿了吧,进屋歇口气,我去做晚饭,一会儿就有饭吃了。”

张大杰站着没有动,冷冷道:“我来长岭,是想看看那个女红军的坟。”

“原来,你是惦记着红军坟的啊。”邹士平脸上的不悦散去,又堆起了笑容,“现在的一些年轻人,总是抱怨这抱怨那的,没有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呢,我这个没爹没娘的放牛伢儿只怕命都不在了。”

这样说的时候,勾着头跟伍红贞嘀咕了几句什么,伍红贞笑着对张大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红军坟,不过晚饭就要迟点吃了。”

张大杰没有做声,跟着她,沿着禾场旁边的小路往山里去了。邹士平没有跟着,站在那里品尝蜂蜜,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也要去。”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过头,张大杰就看见了,一个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赤着脚丫,穿了件破衣衫,头上的羊角辫儿上扎着的一朵红绸花却是格外的显眼。张大杰就想起来了,早晨从镇子上过的时候,邹士平去了一趟商店,买了一只铅笔,一个小本子,还向老板讨了扎在铅笔筒上的一片红绸布条。原来是给小女孩带的礼物啊。

小女孩一边飞跑,一边还在大声地叫喊着:“娘,等着我。”

“不在家陪你爹了。”伍红贞对着小女孩这样说,俊美的脸上全是做母亲的慈祥和怜爱。

邹士平一仰脖子,缺子碗就罩在了四方脸上,张大杰想像不出那一刻他的舌头是不是在碗里转了多少个来回,把沾在碗沿上的蜂蜜全都舔进了嘴里。一阵,才把脸从破碗里探出来,说:“伍村长你还是别去,在家做晚饭,我带他去,回来才有饭吃。爬了大半天山坡,肚子还真的有些饿了。”

张大杰有些发懵,伍红贞有孩子,有男人?男人在哪里,女孩刚才在哪里,为什么要她陪着她爹。

邹士平已经爬上山坡去了,回过头催张大杰说:“站那里发什么呆。大山里,太阳落下,天就黑了。”

张大杰只得跟着邹士平,匆匆爬上了木屋旁边的山垭。

山垭上有三棵松树,高大挺拔,伟岸苍翠,微风轻拂,松涛呼号。邹士平对着松树前面指了指,张大杰就看见了,三棵松树的前面有一片平地,平地中间有一座坟莹,用拳头般大小的鹅卵石垒起,坟前的石碑却是用一块半人高的花岗岩修成,上面有一行醒目的镌字:老红军刘阿妹之墓。

张大杰三步并着两步跑过去,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花岗岩石碑,两眼不由地溢起了泪水,心里除了满满当当对女红军的崇敬和景仰,还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情愫,那是翻身的穷苦百姓对革命前辈的朴素的情感。

邹士平蹲在坟前,一边拔着坟头的萋萋春草,一边说:“要是她不因负伤流落长岭,要是她一直跟着红军队伍爬过雪山草地,去了延安,要是她一直能活下来,可能她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种结局,或许八宝山,或许别的烈士陵园有她的一席之地也未可知。知道么,那时她才十八岁,已是身经百战的红军班长了。”邹士平的眼里有些雾雾淖淖,声音也有些哽咽。

张大杰也学着邹士平的样,扯着坟头的杂草,心想她要真的跟着红军队伍把长征走完,是决不会孤零零长眠在这荒山野岭的啊。说:“邹乡长,你在畔河乡工作很多年了,一定认得老红军的吧?”

“忘年交,老朋友,我叫她刘姨。刘姨身材娇小,一只脚还有点跛,但她为人正直,办事公道,还有魄力,长岭的群众都信得过她,一直把她当成大家的主心骨。那时长岭最缺的是水,稍稍天旱,别说田里无收,人们的吃水都要去山下的溪沟里挑。刘姨带着人们劈山凿崖,修了十年水渠,硬是把大山那边的山泉水引了过来。过后,又带着群众改造梯田,增加水田的肥力。谁能相信,长岭村水稻的亩产比外面平原地区水稻的亩产还要高。更让我敬佩的,她的目光不仅仅只看着人们眼下的生存状况,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还想着长远,想着未来,想着子孙后代,水渠完工之后,又利用秋冬闲下来的时间,带着全村的群众,又用了八年时间,造了八百亩油茶林。按她说的,油茶结果,茶油吃不完就卖掉,就不愁没钱用了。”邹士平对着远处的山坡指了指,“油茶林就在山坡的那边,栽得早的油茶树已经挂果,后面栽的苗子也有一人高了。實话对你说吧,那时我常来长岭,不但能喝上蜂蜜,能吃上饱饭,更重要的,聆听刘姨的教诲,心里就觉得敞亮了许多,干净了许多,什么想不开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什么困难都可以跨过去。”这样说的时候,邹士平眼里的雾雾淖淖已经变成了两行泪水,簌簌地淌落,“只可惜,刘姨已去世多年,长岭的群众怀念她,舍不得她,把她曾经挑着的担子让她的女儿挑着。这些年,长岭村的群众在伍红贞的带领下,日子越过越红火了。她娘曾经想着却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业,在她的手里慢慢地实现了。”

张大杰又不由啊了一声:“原来,伍红贞是老红军的女儿。这么说,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啊。”

“小孩那么大了,你以为她才二十岁啊。人啦,做到她这样,还真的不容易,村里有多少工作要做,回到家来还要侍候孩子和男人。”

“她男人怎么了?”

“病了几年了,一直躺在床上的。”

“刚才你去房里,是看望她男人?”

邹士平的眼睛就瞪了起来:“你以为我们在房里做什么?还知识分子,心灵怎么这么肮脏。”

张大杰有些尴尬,心里却是顺畅了许多。

“以前,我和长岭村的人都不知道刘姨是老红军,长岭村的老辈人说她是逃荒来到长岭的外乡人,这话我相信,解放前,稍稍遇到天灾人祸,多少人流离失所,逃荒讨米,那时我给地主家放牛,就常有逃荒讨米的人跟我挤在牛棚里过夜呢。那年一群胳膊上戴着红套套的年轻人翻山越岭来到长岭,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揪出红军队伍里的逃兵。那些揪斗她的人说,是一位当年的老红军,如今的大领导来县里寻找她,他们才知道县里的哪个角落还流落了一个女红军的。大领导失望地走了,他们却是寻了来,把刘姨弄下山去开批判斗争大会,太阳下山,才拖着一身的伤痕回来。但她没有回家,她看见水渠里的流水浅下去了许多,沿着水渠往上寻去,才发现水渠的一段堤垮了一条缺口。六月,稻禾打苞灌浆,正是要水的当口。她是扛石头堵堤的缺口时不慎摔下悬崖的。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把她埋在当阳坡上,她要看着长岭村的群众过上有饭吃,有衣穿的幸福日子。那是她当年决然当红军的初心。”邹士平过后叹气说,“其实,伍红贞是有机会离开长岭的。拨乱反正那年,县里来人要把她特招到城里去工作,她没去,去年那两个来给她娘修坟的民政干部又明确地告诉她,要把她一家人接出山去,还是被她婉言谢绝。”

“也许,她觉得自己走了,她娘就孤孤单单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啊。”

“还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她是不放心那些毁林开荒的山坡不定就没人栽树了,她娘带着人们栽种的八百亩油茶林也没人管理了。当然,她还放心不下长岭村近千口人的生存和发展。”

张大杰的心灵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击着,作为农业技术员,他觉得自己肩头的责任又重了几分。

张大杰想好过些日子再去一趟长岭的,检查水田禾苗的生长情况,病虫灾害,还要看看长岭村群众栽下的树木林苗,还要看看伍红贞男人的病情是不是好了些。当然,一定要再去老红军的坟头坐一坐,扯一把草,鞠一捧土。

可是,却没了机会。从长岭回来没多久,一纸调令,离开畔河乡,直接去了市农业局。那时刚刚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干部队伍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有文凭的年轻人更是凤毛麟角。何况,张大杰这大半年来在畔河乡的表现可圈可点,邹士杰大会小会又总是夸奖他这个年轻的农业技术员给畔河乡的农业生产带来了新的气象和希望。时来运转,门板都挡不住了。

对于张大杰来说,这些年来,有挫折,有艰辛,也有进步中的顺意和欢悦。一个心愿却是从没有在他的心里弥失,常常,梦里见着了邹士平,见着了伍红贞,见着了常年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伍红贞的男人和那个羊角辫儿上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当然,还见着了长岭当阳坡上的三棵挺拔而伟岸的百年古松,古松下的那座红军坟。

终于,有了闲下来的时候,也就踏上了去长岭的行程,开的是儿子刚刚给他买的小车。老伴说,她不会跟着他去那样偏远落后的乡村:“你还以为你在位子上啊,去哪里都有人迎进送出你这个市农业局的大局长。”

儿子说的话更是气人:“店子里的生意忙着呢,耽搁一天,就几千元的毛利,比你一个月的退休工资少不到哪里去。”

张大杰胸口有些犯堵,却又无言以对。小车在新修的高速路上奔驰,不用三个小时就到了畔河乡。只是,去长岭还是三十八年前的那条坑坑洼洼,婉蜒崎岖的小路。沿路的景色却是跟三十八年前大不一样了,炊烟袅袅,莺歌燕舞,突然眼前一亮,微风吹动路边的果树,露出白墙青瓦,谁家新修的砖房那个漂亮。更让张大杰欣慰的,大大小小的山峦坡头,已经见不着四处点火,八方生烟的景象,过去满山遍野像是剥牛的惨状也已不再,光秃秃的山岭有许多人正在植树造林。绿油油的树苗在春日的阳光里茁壮成长,不知名的山花儿在春风里飘荡着芬芳。

越往山里走,林子渐次浓密,张大杰的心却是不由地悬了起来。山顶尖,水尽头。这是三十多年前张大杰在畔河乡工作的时候,人们说起长岭村时常用的六个字。三十多年过去,长岭村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太阳西斜,张大杰终于爬上了连绵逶迤的长岭。他却是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是否走错了路,怎么都找不到长岭曾经的样貌,看不见稀稀落落摆在山坡上的木屋,看不见像是辍着补巴一样的山地。树木参天,绿意盈然,空气里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是栗花的芬芳,是槐花的芬芳,是油茶果初始的芬芳,还有毛尖茶特有的透着丝丝缕缕甜味儿的清香。

突然,那边山岭传来一声狗吠,与畅拂的春风同行,在浓浓的春的芬芳里荡漾。寻着狗吠的声音,穿过一片杉林,又穿过一片松林,他终于看见了那三棵枝叶苍翠,根茎虬结的古松,被四周的莽莽林海簇拥着,似乎更加的伟岸和挺拔。一只大黄狗悠闲地躺在三棵古松的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正在红军坟前扯草。那个用山溪里的鹅卵石垒成的红军坟,那块用花岗岩修成的石碑,又静静地伫立在张大杰的面前。

女人聽到狗吠,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过后,就露出了惊喜之色:“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张大杰终于把三十多年前那个青春可人的漂亮女子和眼前的这个白发女人粘贴在了一起。站在面前的,就是伍红贞,老红军刘阿妹的女儿。三十多年过去,自己不也由一个青葱少年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了么。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急切地问:“你还好吧。”

“好。你呢?”

“我也好。就是老想着长岭。”

“长岭的群众也常常说起你,说你的学问高,农业技术过硬。还没问你呢,孩子大了吧。”

“大学毕业,自己开了一家店子讨吃。因为我拒绝出面给他找个体面的工作,一直对我耽耽于怀。你女儿呢?”

“读了大学又读研究生,现在在一家国企上班,孩子也已经上学了。”

“那次,也就在长岭住了一个晚上,没有听你细细地说说你娘,心里总像是搁着一个事情放不下呢。”

伍红贞扭过头,目光柔柔地落在坟头的红军碑上:“我娘十五岁参加贺龙领导的红军,当的红军班长,带着十几个红军姐妹,除了行军打仗,就是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分地,闲下来的时候,还去红军被服厂帮着给红军战士做军服。十八岁跟着红军队伍踏上了漫漫的长征路,过沅江的时候遭遇国民党部队的围追堵截,左脚中弹,伤口化脓,坚持走了三天,从辰龙关经过,又遭遇国民党地方部队的袭击,担心拖累红军姐妹,还想把国民党的地方武装引开,让她的红军姐妹摆脱险境,只身一人向着长岭方向跑去,沿路还把山坡上的石头往山下滚,时不时地还露出身影来,红军姐妹终于得救,我娘却是怎么都甩不掉那一群穷凶恶极的敌人了。情急中,随手把一只穿烂了的草鞋抛在前面山岭的路口,自己复又踅回身,藏在这三棵松树的下面。我爹那时听到山岭上的枪响,吓得半死,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直到枪声远去,才把我娘背回家,弄了些草药敷在伤口上,还精心照料我娘半个多月,伤口还未痊愈,我娘急着去追赶红军队伍,只是,半个月之后却又回来了,我娘说,红军队伍一路连着打了几个遭遇仗,闯过芙蓉关,西去通道。她还想呢,再追赶十天半月,也许就赶上队伍了吧。不料路途中又遭遇地主武装的伏击,旧伤复发,又添新伤,再去追赶红军队伍已无可能,回洪家关吧,也是绝不可能了,红军离开之后,白军血洗洪家关,烧杀掳抢,已无她的容身之地,只得又回到长岭来。那时我爹爹家里穷,三十岁了还是个单身汉。我奶奶想让我娘跟我爹爹成亲,续接伍家香火。我爹问我娘,我娘勾着头不说话,她心里想的什么,我爹当然知道,对我奶奶说千万不能逼她,落难之人,能帮就帮,不能帮的话她也不会怪罪我们的。我奶奶说,那就做我的女儿吧,坏人来了也才有个掩护的借口,打听到红军的消息,你就去找他们。感动得我娘扑进我奶奶怀里,叫着娘,泪水长流。十五年之后,我娘三十三岁,我爹已经四十多岁了,我娘说,我们结婚吧。我爹问她,不找红军了。我娘说,解放了,穷苦人民翻身当家做主人了,我也安心在长岭落脚生根罢。第二年,生下我。我的名是我娘给取的,你琢磨琢磨吧,说是伍红军也好,说是坚贞不屈也成。”

太阳挂在西边的天角,满天的火烧云,使得整个的林子也像是披上一件五彩的衣裳。伍红贞的脸上除了悲伤,又凭添了几分欣喜:“已经好多年了,每年的清明节,山下的小学老师都要组织学生来给我娘扫墓。过些日子就清明节了,我得把坟头的杂草弄干净,培培土,不然,他们来了,还荒草萋萋的样子。”这样说的时候,伍红贞站起身,往一旁的山里走去。张大杰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跟着她,穿过一片遮天闭日的林子,又转过一道山弯,眼前豁然开朗,偌大一片茶园,延绵到山的尽头,刚刚采过明前茶,茶叶的芬芳还氤氲在空气里。伍红贞说:“这片茶园,就是邹乡长的丰碑。”

张大杰说:“那阵,我就听到邹乡长隐隐约约说过,长岭村还有更长远的计划,原来是这片茶园,收入不错的吧。”

“一年采两季,一季明前毛尖茶,一季谷雨红茶,每家每户有几万元的收入。别村的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挣钱,唯独我们长岭村没几个人去城里打工。春天有茶叶,秋天收油茶果,收入比去城里打工挣的钱还要多。要是邹乡长健在,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张大杰说:“刚才来长坡的时候,还准备去乡政府找他的,想想他已是八十大几的老人,早已回家颐养天年。什么时候故去的啊?”

伍红贞的眼泪就出来了:“你去市里的那年腊月二十九,乡干部放假,他没有回乡下老家过年,冒着鹅毛大雪来了长岭,不慎从猪嘴崖摔了下去,还是去乡场买年货的人回来发现了他,已经没气了。给他收拾遗物时,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张二十万棵茶叶树苗预购款的收据。他是来告诉我们,他去县林场苗圃园定购了二十万棵茶叶树苗,已经用他的工资交了部分预付金,要我们赶快筹款去把茶叶苗子运回来,赶在开春时栽下去。”伍红贞指了指茶园的一角,张大杰就看见那座坟莹了,在一面陡峭的山崖下面,也是用鹅卵石修成,坟头还摆着一个碗,碗里有一些金黄色的液体,一缕芳香散发开来,氤氲在三月的春风里。

“那天的雪有多深,天气有多冷,长岭村的人们却是长跪在邹乡长的遗体前,呼天号地恸哭,请求邹乡长的家人把他留在长岭,长岭的人们会世世代代记着他的。回县城家里过年的乡党委书记也赶了来,板着一张脸,原本是要说什么的,看着这般情景,眼里也不由地溢出两行泪水。”伍红贞过后喃喃说,“长岭人有两个节日会来这里,一是过年给邹乡长送年饭,二是清明节给邹乡长挂青。我家男人却是经常来这里,每次来,还会给邹乡长带一些蜂蜜来。他说,他能活到今天,搭帮邹乡长,这个恩他记着。”

张大杰的眼泪也止不住簌簌淌落:“还没有问你呢,你男人还好吧?”

“那几年,就说浑身疼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寻访了多少医生,有的说是坐骨神经出了问题,有的说是风湿病,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不知道邹乡长从哪个老中医手里弄了个处方来,药汤调蜂蜜,吃了半年,居然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如今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着呢,刚才他也要跟我上山来,我不让,他还冲着我发脾气。”伍红贞过后笑着道,“你知道我男人是誰么。那年我娘带着人们劈山修水渠,一块石头从他的头顶掉下来,我娘为了救他,自己那只受伤的脚又被石头砸断了。他认我娘做干娘,后来就成了我娘的女婿。”

“原来亲上加亲。”张大杰由衷地说:“苦尽甘来,必有后福。”

“这一路来,你都看见了,畔河乡别的村寨还在忙着退耕还林,着力复原逝去的青山绿水,长岭村却是在享受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福了。”

张大杰突然就把眉头拧了起来,想说什么的,却是被伍红贞抢了过去:“你一定是说长岭的公路怎么还没修通吧,上山下山还是一条茅封草长的小路。已经有计划了,国家拿点钱,我们自己也出一点钱,秋收过后就动工,修水泥路。过两年你再来,小车就可以开到长岭来了。”

“这就好。公路修通,还不知道有多少城里人要来这里。除了买长岭的茶油,长岭的毛尖,长岭的土特产,还有长岭的风景,长岭的新鲜空气,都是城里人向往的远方和诗。”

太阳早就落下山去,晚霞却是更浓了,染红了天,染红了地。张大杰似乎看见,有两个人从彩霞里走来,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向本贵,苗族,1947年生,湖南沅陵人。文学创作一级。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十、十一届评委,湖南省文联第七、八届副主席,怀化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苍山如海》《凤凰台》《遍地黄金》《盘龙埠》等十部,小说集《这方水土》《向本贵小说选》《湖南文艺百家文库向本贵卷》等四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篇(部)。《苍山如海》获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并译成俄文出版,《这方水土》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中篇小说《灾年》获《当代》中篇小说奖。有四部小说被改编拍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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