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物

2020-07-17 02:49范小青
湘江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公文包村支书老太

钱千里碰到棘手的事情了。

虽然棘手,但又不算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自已的工作。

小坝村要被征用了。

钱千里是镇上分管新农村建设的副镇长,这块工作现在可是头等大事,所以钱千里的排位也越来越靠前了,从第四位排到紧随正镇长之后,相当于常务了。

肩上的担子重呀。

而且因为书记镇长不和,两边都向他示好,他在中间有点如鱼得水的得意。这也是他的能耐。如果是个没有能耐的蠢货,夹在两个领导中间,那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钱千里提拔当副镇长不久,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征用大坝村。

征用土地,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现在在农村干这样的活,拆迁一个村子,安置几百个农民,不死也得脱成皮。哪个不是把脑袋提在手里干的。

可是钱千里还好啦,不用提着脑袋,只是多操点心而已。这一来是因为他到这个岗位的时候还不够长,屁股上还没来得及沾上屎,他就很牛拽,我是一心为公的,我怕谁?二是因为他的脾气好,是个笑面虎,无论对方怎么不讲理,他都不会生气,不会动怒,碰到钉子户,他也不会动粗,只会可怜巴巴地坐在他家,一边讨饶,一边慢慢做工作,做得人家都没有了脾气,说,算了算了,你镇长都天天在我家上班了,你还不吃我们一口饭,你都自带干粮,我们还能说什么。

其他的乡镇,在征用土地的过程中,不知道出了多少问题,捅了多少漏子,给领导添了多少麻烦,害了多少领导,换岗的换岗,下台的下台,进去的进去,唉。

既然搞土地征用风险如此之大,那就不能不搞吗?

當然不能。这是大势所趋,谁又敢螳臂挡车呢。

所以,当钱千里顺利地搞完了大坝村,钱千里也就出了名,上级开始关注这个人了,前不久,组织上已经来考察过,程序也走得差不多了,如果不出什么差错,近期召开研究干部的常委会,然后一公示,他就要到另一个镇上去当正职了。

可偏偏就在这,要征用小坝村了。

这难道是一个劫数吗?

这事情连正镇长还都不知道呢,镇党委书记在第一时间悄悄地告诉了钱千里,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而且,要他绝对保守秘密。只不过一个小道消息,不要搞得鸡飞狗跳。

尤其不能让小坝村的农民抢先知道了,若是他们先听到风声,那可是了不得的一场暴风骤雨,谁都保不证谁会在这样的风雨中倒下。

从书记口中听到这个“小道消息”,钱千里有点怂了,这和当初他雄心勃勃接手大坝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精神状态了,他甚至冒出了冷汗,浑身都瘫软了。

无风不起浪,所谓的“小道”,常常来之于“大道”“正道”,只是提前走漏出来而已,很快事实就会证明,“小道” 就是“大道”,就是“正道”。所以对于征用小坝村的消息,钱千里是宁可信其有,决不信其无的。

钱千里十分纠结郁闷,唯一的希望就是暴风雨来得晚一点,只要“公示”一出来,他立刻就拍屁股走人了。

可是也许他走去的那个地方,也要征用呢,那就只能走着瞧啦,逃过一劫是一劫。何况他过去,是担任正镇长一职的,拆迁的事情,一般由分管副镇长具体抓,书记亲自坐镇指挥,正镇长反而可以超脱逃避一点。

只是公示这事情,他自已是急不得的,急也没有用,上一级的常委会讨论干部也是有规矩的,不是啥时候想开就开,即便方方面面都准备好了,还要看一把手的时间安排,也有碰到不凑巧的阶段,这个阶段常委会就老是开不起来,或者因为其他中心工作太忙,或者这一批将要提拔的人不成熟,甚至中间有人被举报,更有甚者,也可能是常委会的主要人物比如书记或者组织部长出事了,等等之类,反正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讨论干部的常委会,就会往后挪,挪到哪一天,不知道。

凡是被考察过的在等待被开会的人,没有不心急的,但最急急不过那些年龄擦边的同志了,这是他们熬了一辈子最后的机会了,不比那些年轻的像小公鸡一样骄傲有资本的年轻同志,后面还有的是机会。如果一等再等,等到会议终于开了,他的年龄却已经到了,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急呀,真急。

所以钱千里心里非常清楚,想靠“公示”躲过这一劫,是靠不住的。那靠谁呢?这世道,谁也不可靠,不敢靠,只有靠自已呀。

自从向钱千里透露了这个小道消息后,书记每次碰到钱千里,都会有意无意地朝他多看几眼,似乎要从他那里得到点什么反馈,但是钱千里觉得既然只是“小道”,他就只作不知,假痴假呆,甚至有点躲避书记的意思,害得书记只好直接跟他说,钱镇长,你早作准备啊,文件是说到就到,方案是说要就要的啊。

钱千里心里“格登”了一下,文件说到就到,看来已经不是“小道”了,他也真的应该有所准备了。

在新农村建设的过程中,干部们都总结出一套经验了,拆迁这样的事情,政府可以拿政策,可以搞宣传,但是涉及到具体谈判,具体协商的事情,已经社会化,交给接盘侠。

接盘侠就是所征用这块地的日后的建设方,他们和拆迁的农民一样,是最积极的两方。这最积极的两方,又是利益最大化的两方,让他们坐在一起谈,谈好了,是政府的功劳,谈不好,可以甩锅给其中的任何一方。当然,甩给接盘侠的概率更大一点。你若是甩给农民的话,农民顶着锅跑到省城,往省政府大门口一躺,往嘴里倒一点假农药,热点就出来了。

现在这年头,什么都怕,其中最怕最怕的就是成热点。

但是接盘侠就这么好唬弄么,让接盘侠成接锅侠,他肯定是不干的,不过这不用担心,盘和锅,他都会接的,因为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都是有互补合同的,你跟我签一份某坝村拆迁的合同,我再跟你签一份几年内镇上的基建百分之几十归你的协议。你这边为难一点,我那边就补偿你一点。事情都是这样做起来的。要不然,你以为呢。

所以现在钱千里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个接盘侠,但又不能是真的接盘侠,因为如果是真的,事情就立刻泄漏出来了,小坝村就要沸腾了。没到沸腾的时候就沸腾,肯定要坏事。

找个假的接盘侠,签一份假的协议,做一个假的项目方案,捏在手心里,如果那个该死的征用小坝村的红头文件真的来了,书记就会找他要方案,他就交出去。他完全不担心假协议假方案会露陷,因为这样的方案,在他手里,不经过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几十次的反复,是不会确定的,书记也决不会急急忙忙冲到第一线,在这个过程当中,“公示”他老人家应该来了。

当然,我们知道,钱千里并没有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公示”上,他也是有后手的,如果经过了无数次的反复,确定后又再确定的方案已经完全无可挑赐了,这时候“公示”他老人家还没来,而假接盘侠的事情就暴露了,那么,这怪谁呢,当然怪那个假接盘侠骗子啦,谁能想到那个公司居然是个骗子公司呢,而且被戳穿以后,居然拉黑了他,一去再无踪影。

戳穿了骗子,又没被骗子骗去什么,只是白白耗费了一点时间,那就是上上大吉了,再重新物色接盘侠,这也许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不信“公示”他老人家真走得那么慢。

如果真走得慢,钱千里也还是会有办法拖延的,总之,在他离开这个乡镇之前,他是不会做征用小坝村这件事的。

找假接盘侠这事情,难不倒钱千里,现在满大街都是假东西,找真的难,找假的易。

而事实上钱千里的办法更简单,连假的也不用找,相信谁也不如相信自已,男方乙方都是我。先胡乱编一个名字填入乙方就行了,反正反反复复的谈判都是由他出面的,一直到第三者比如书记要直接过问了,就哎呀一聲告诉他,那公司出问题了,是个假公司,骗人的,怎么办,重新再找罢。

钱千里自已动手起草了一份关于小坝村拆迁的协议书,协议是十份规范的,一二三四五等等写了好多条,还故意在关键的地方搞一些漏洞,错别字,语句不通,甚至是反过来的意思,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到时候如果真的派上用场了,再修正一下就是,这才显得初稿和二稿三稿和最后的定稿有区别。

当然,一份合同最重要的是甲方乙方,现在他只写了甲方乙方四个字,至于甲方是谁乙方是谁,现在谁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这个不着急,随时都可以填写。他当然希望到最后也用不着由他来填写。

钱千里把这份别出心裁的不完整不成立的合同又看了一遍,十分满意,打印出来,放进公文包,他要做的事情就基本完成了。

现在钱千里镇长,已经备好了那份假协议,他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所以他胸有成竹地在镇街上行走着。

这时候钱千里的手机响了,有个朋友要找他喝酒,说是谁谁谁,谁谁谁,都会来。钱千里犹豫了一下,现在禁酒令很严厉,但这是私人聚会,不违反规定,何况朋友提到谁谁谁中的谁谁谁可能会有“公示”方面的内部消息,所以钱千里只是稍一犹豫,就答应了。

可是到了那里一看,谁谁谁并没有来,谁谁谁也没有来,朋友是带着个朋友的朋友来求他办事了。

这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是东北来的,想在钱镇长这里,找点活干。钱千里心里不太高兴,求办事就说求办事,不能骗人嘛,让他空欢喜空一场。但既然来了,也不能翻脸就走,毕竟他是个笑面虎嘛。人家还给他带了个礼物,一只口袋拎到他脚边,他朝里边望了一眼,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也看不太清楚。想起来,东北有三宝,人参当归乌拉草。但这都是老话了,现在谁还稀罕这些东西。

笑面虎忍隐下不快,为了朋友的面子,多少喝了一点,喝了点酒,情绪就好起来,交换名片,把人家的名片随手撂进公文包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刚刚明明介绍这个东北人姓王,这名片上印的却是李总,他也没在意,管他王总李总,今夜过后,恐怕八辈子也打不上照面。

散场的时候,他不想提那袋东北土特产,假装忘记了,但是人家特意提了追出来,硬塞到他手上。

钱千里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垃圾筒,随手就一扔,“扑通”一下,声音有点沉闷,感觉垃圾筒里垃圾肯定很多。

钱千里脑袋有点晕乎,酒这东西还是需要常喝常练,才能保持住水准,现在酒喝得少了,酒量明显下降,回家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晨起来,老婆说,你昨天晚上拎回来什么东西,黑古隆冬的,你现在没人送东西了,连野草都收呀?

他朝门角落那儿一望,那袋东北土特产果然在那里,可是依稀记得昨天晚上是扔了的,难道酒后记忆错误,没扔?看来酒量真是不行了。

现在钱千里还不知道,他是扔了东西的,只不过是他酒后有些糊涂,扔错了,扔掉了自己的公文包。

镇上有个以捡垃圾为生的老太,每天早晚两次,准时到垃圾筒来收货,当天晚上钱千里扔了公文包后不久,老太就来了,捡走了垃圾筒里一些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当然,其中肯定有钱千里的公文包。

老太打开公文包看看,里边有几份打印出来的文件,还有一张名片。老太不认得字,文件和名片对她来说,还不如一只空的饮料瓶有意思。但老太是个有道德的人,她想到丢失了公文包的人会着急,第二天一早她就坐在垃圾筒边上,看看那个丢包的人会不会找过来。

钱千里并没有来,倒是有个小学生经过,老太喊住了她,说,妹妹,你帮我看看。

小学生看看了文件和名片,她虽然已经认得出那些汉字了,但是以她的认知水平,还不能理解这些汉字组织起来后的意思,何况这些汉字还被钱千里有意组织得乱七八糟,小学生更加云里雾里,除了小坝村三个字的意思她是知道的,因为她自己就是小坝村的,但她不能告诉老太,这个文件的内容是小坝村。万一老太追着问,说小坝村什么呢,她回答不出来,很没面子。她想在老太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水平,所以她撇了撇嘴说,喔哟,没有用的,人家扔掉的。

其实小学生想得也不错,小坝村三个字,算什么呢,太平常了。

老太一听,放了心,说,噢,那就好。

小学生说,老太,这几张废纸你也没有用,给我做草稿纸吧。

老太就把文件拿出来,交给小学生,小学生本来是向母亲要了钱买日记本的,老师早些天就布置要小学生自己去买练习本记日记,要定时检查。小学生口袋里揣着母亲给的钱,经过游戏房的时候,没忍得住,进去玩了。

现在她可以把这些文件纸裁一下,订成一个本子,来解决这个难题了。

小学生学习不咋样,日记也不会写,一直在拖拉,老师已经催了几次,她的手倒是蛮巧的,她把文件纸装订成本子,做得还像个模样。

老师终于收齐了学生的日记,学生的日记本大多是规规矩矩的练习本,但其中有一本很奇怪,比一般的本子小得多,也薄得多,是用A4纸裁成四页后装订成的,老师想可能这个学生的家庭条件比较差,就没有计较日记本的不规范。但是看了这个学生的日记内容,很一般,没有写作天赋,有的地方甚至狗屁不通。这下老师有点不高兴了,随手一扔,本子翻了过来,老师就看到了本子的反面,那是打印出来的小四号字体,用的是宋体,十分工整,她看了一眼被裁得零零碎碎前后倒错不成文的内容,只看到小坝村三个字是完整清晰的。

老师是刚刚分配到这个地方来当老师的,她还不太知道小坝村或者其他的村子是怎么回事,但老师是个负责任的人,她觉得小学生可能闯祸了,可能把人家的重要文件搞掉了,她认真研究了一下,甚至还把小学生订的订书钉给拆了,想把文件重新组合起来,虽然非常难,但老师还是大体上看懂了拼凑起来的内容,是一份关于小坝村的合同书。

老师把小学生叫来,问她这个纸是哪里来的,小学生说是老太给的,老师叫她去还给老太。

小学生听老师的话,去把本子还给老太,老太说,啥,老师是说有用的东西吗?那么是谁的呢?

小学生翻白眼说,我不知道,老师没说是谁的,老师只说叫你负责任。

老太有点着急了,急忙去把公文包拿过来,摸出那张名片,叫小学生念,小学生念道:内蒙古建群公司总经理,李利春。

老太想明白了,肯定是这个叫李利春的人丢的,可是他在内蒙古呢,应该很远吧,怎么办?

老太虽然不识字,一直捡垃圾为生,但许多年下来,也已见多识广,寄罢。

老太找到小区的保安,请他把日记本寄给名片上的这个人,邮资由老太出。怕保安不乐意,老太给了他两包烟,他同意了,还说,老太,真人不露相啊,你捡捡垃圾的,居然有总经理这样的关系。

老太说,你要用快递的啊,人家着急的。

保安寄快递的时候,除了写上收件人的电话,还需要留下寄件人的电话,保安没有留他自己的电话,随手留了个同事的电话。

小区保安周德才看到一个陌生来电,他没有接,可过了一会又打来了,如此反复打了三次,周德才想,这个骗子还真执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接了看看他使什么花招,跟他玩玩。

到第四次打来的时候,他接了,说,哎哟,人家骗子一般只打一次,你怎么打这么多次。对方说,我不是骗子。他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是周德才听出了乡音,感觉十分亲切,那边的人问他,你给我寄的快件,是一本小学生的日记本,啥意思?

周德才有点懵,愣了半天才说,谁,你谁呀?

那边说,你给我寄了东西,你都不知道我是谁?那你是谁呀?他见周德才不回答,又说,你寄我的这个日记本的背面,好像是什么文件,但是裁得乱七八糟,看不清了,只看得出小坝村三个字。

周德才说,哦,你是说小坝村啊,我们这边是有个小坝村,你是要找小坝村的人吗?这样吧,我把小坝村村支书的电话给你,你直接联系他吧。

小坝村村支书也接到李利春的电话,李利春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这事情蹊跷,当然也有点担心,怕万一是什么重要文件,好像给小孩子搞成了日记本,

小坝村的村支书也没当回事,随口说,小坝村怎么啦,名气有那么吗,大到你们内蒙古都知道呀。

李利春说,我仔细看过了,好像是一份关于小坝村的合同。

本来洋洋哈哈、爱理不理的村支书,一听到“合同”两字,似乎触动了某根神经,立刻兴奋起来,什么什么,什么合同?

李利春说,我看不清楚,要不,我再给你寄回去。

村支书说,寄什么呀,你加我微信,拍下来发给我。

于是距离遥远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互加了微信,李利春很认真,将裁成小块的合同,一页一页地拍下来,发给小坝村的村支书,最后两人还约定,等到春暖花开时,村支书邀请从未来过江南的内蒙古人李利春,来小坝村看看。

村支书在手机上研究这份破碎的七颠八倒的合同,放大了看,横过来看,倒过去看,看着看着,村支书觉得背脊骨阵阵发凉,村支书受惊吓了,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小坝村要征用,他居然一点也不知情,人家居然已经签下了合同,虽然看不见甲方是谁乙方是谁的,可小坝村三个字是真真切切的,合同的内容也已经是白纸黑字了。

村支书一边出着冷汗一边胆战心惊地想,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现在小坝村的村支书惊吓过度,简直有点惊慌失措了,他其实已经戒了烟,但是现在不行了,他必须点一根烟来镇定一下神经,他要静下心来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乘着村支书点烟的时候,我们还是回到钱千里这里来看一看吧。

钱千里始终没在意自己的公文包丢失了,反正他家里的公文包多的是,都是从前开会时发的,大多质地很好,还有不少名牌真货,只是因为太多了,堆在家里嫌占地,丢掉又有点可惜,所以家里添置家具的时候,特意买了一个超大的鞋柜,让那些公文包和鞋子堆在一起。公文包也和鞋子一样,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其实钱千里的公文包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的,以防有上级领导突击检查工作,一看这个干部两手空空,吊儿浪当,没有好印象,仅仅是这样一个作用而已。公文包从来都不是钱千里会关心的东西,重要的材料,搁哪里也不要搁在公文包里呀。有个干部还把和情人开房的房卡放在公文包里,傻呀。

扔公文包的第二天早上,他出门前,随手从柜子里又拿了一个,那一瞬间依稀有点印象,好像不是昨天的那一个,他还用心回忆了一下,昨天的公文包里有什么,记不很清。因为不重要,也就不需要记得清,应该是有几份打印的文件。凡是打印出来放在公文包里的,都不属于重要的东西。却忽然间记起昨晚喝酒时的一些片段情形,那个姓王的东北人给了一张姓李的名片,随手放在里边了。

当然,钱千里不把公文包的事情当回事情,最主要的原因跟书记是有关的,书记这几天到县里学习去了,见不着面,就不会给他眼色,没有书记那吓人的眼色,钱千里也不会庸人自扰,小坝村征用这样的令人忧心的事情,还是不要时时想起为好,决不放在心上,“公示”已经走在路上,他只管安心地等待。

这一天晚上,时间很晚了,钱千里已经睡下了,忽然就接到了小坝村村支书的电话,口气急得不行,如同遭到天打雷劈了,一分钟也不能等,有天大的事情要当面向钱镇长汇报。

村支书摸黑找到了钱千里的家,跌跌撞撞进来,慌得口不择词,不好了钱镇长,不好了钱镇长!

钱千里心头一凛,此时此刻,要说钱镇长有什么“不好了”的事情,除了“公示”还会是什么?

钱千里心里一“格登”,脱口而出,啊,举报了?

村支书不知道“举报”是啥意思,赶紧说道,不是举报,不是举报,是暴露!

一边说,一边取出自己的手机,翻出李利春发给他的微信,举到钱千里眼前说,钱镇长,你看,你看——

钱千里看到“李利春”三个字,感觉略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是哪里的,他也看不明白那些拍成照片的支离破碎的东西是些什么东西,他倒是对村支书的屏保页面有点兴趣,那是小坝村的一幅全景照片,用美图秀秀修过,看起来很美。

村支书见钱千里竟然还在关注他手机屏保,看起来这事情真的很可怕,实在太可怕,连分管这块工作的镇长都一无所知呢,他急得说,钱镇长,晴天霹雳了,小坝村要征用了!

钱千里听村支书说“晴天霹雳”这样的词,差一点要笑出来了,但是随即他心中一荡,想道,天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坝村征用的事,到底还是泄露出来了。他颇有些奇怪,整个镇上,这事情貌似只有书记和他两个人知道,那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呢?再看小坝村村支书的神态,可不像是听了小道消息那样的猜疑和征询,那完全就是铁板钉了钉的态度。

钱千里立刻问道,小坝村征用?谁说的?

村支书急道,钱镇长,都到这时候了,还用问谁说的吗?

钱千里说,难道,文件下来了?嘴上问着,心里愈发觉得不对劲,又接二连三地追问道,支书你看到文件了?你怎么会比我先看到文件?难道是周书记直接找你谈了?

村支书说,钱镇长,你怎么消息如此不灵通,现在已经不是文件下不下来的问题了,人家连合同都已经签下了,哧,他们瞒得太紧啦,滴水不漏呀,我们被蒙在鼓里也就算了,竟然连钱镇长都不知道,简直了!

钱千里简直目瞪口呆,说,什么合同,什么合同已经签了?

村支书又把手机举起来,就是这上面的,刚才给你看的。

钱千里赶紧再把村支书的手机接过来,认真仔细地研究那些奇怪的图片内容,只是那些图片里的用词,都是十分规范的合同用语,除了小坝村三个字有特指性,其他的句子和字眼,放在任何一份合同里都是适用的,钱千里挠了挠头皮,正有些茫然,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词:

無情。

用在“解除合同”前面,就是“无情解除合同”。

钱千里一看到“无情”两个字,立刻“嘻”了一下,脸色很不严肃。几乎所有的合同都是板着脸的,字字句句背后都隐藏着杀机,都是冷酷无情的,只是这种无情,从来不会从字面上体现出来。

所以,对于一份合同来说,“无情”真是一个十分罕见的词。钱千里当副镇长的几年里,起草过许多合同,他当然是十分清楚的,所不同的是,他曾经起草的那些,都是真合同,而这一份合同,则是真呵呵,感觉好像是特意让他在紧张焦虑地等待公示的日子里,轻松一下,起草的时候,甚至带了点调皮的心态,有一点忘乎所以、心血来潮,在规范的“解除合同”前面,敲上了不规范的“无情”两字。他甚至还自鸣得意了一下,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参加工作以后,就没有任何机会让他使用一两个自己喜欢的词汇。

这个词,放在任何合同中,都是不适合的,一般的正常的正规的合同中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当然,如果钱千里的这份假合同最后要变成真的,这个词肯定是会取消的。只不过,钱千里完全没有让假的变成真的想法,所以他才敢、也才有机会调皮一下,用了一个不规范的合同用语。

这个不规范的特殊的词,让钱千里明白了,村支书手机里这些图片,正是他亲手做出来的又被切割了的假合同。

他完全不知道这份假合同有过怎样的曲折经历,怎么会从一个内蒙古的李利春那儿,拍成了碎片到了村支书的手机里,他一路回忆过去,只能回忆到自己酒后将公文包当成土特产扔了。

除此之外,他怎么可能知道它的经历呢。

虽然他可以觉得侥幸,因为合同上并没有具体的甲方乙方,他自己没有暴露,但是小坝村征用这件事情已经暴露无遗了,要指望村支书守口如瓶,保住秘密,那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设计好的,万一出问题就甩锅给别人,难道结果要自己背锅吗?

还好,还有一把手书记在呢。

一把手是什么,就是个子最高的那个,天塌下来,肯定是他先顶着的。

书記已经结束了学习,返回镇上了,钱千里一大早就抢在所有人的前面,进了书记办公室。他琢磨了大半夜,觉得在书记的火眼金睛面前,还是不要耍小聪明,不要抵赖,直接先认错,承认不小心搞丢了合同,然后建议书记干脆将消息公开,先声夺人。

书记学习回来心情不错,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看秘书准备的日程安排,说,哟,钱镇长,什么急事,一大早,也不分个先来后到,抢别人的先头啊?

钱千里急切道,书记,等不及了,小坝村——

书记笑着打断了他,说,哦,小坝村啊,上次跟说你的情况,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钱千里说,书记,我就是来坦白这个事情的。

书记说,呵呵,坦白?我就知道,你没有准备吧,你那天跟我汇报,说合同都已经准备妥了,那是缓兵之计吧,不过你也别紧张,我早料到你会敷衍的,你不敷衍谁敷衍?都要公示了,都看得见明天了,你还揽这档子麻烦事吗?

钱千里愣了一愣,竟听不出书记这是批评还是鼓励。

他只是有些奇怪,怎么书记口气轻佻,神情轻松,眼睛里也没有了试探和加压的意思,很快他就知道了,原来书记那里又有了新的“小道”,小坝村还没有开始的征用叫停了,新来的县委书记的工作思路,和前任有区别,更符合新时代潮流,不要把农民的地拿来造新房子,而要在原来的泥土上打造美丽乡村,所以就无情地毫不客气地把前任已经酝酿成熟的想法扼死在想法里了。

本来嘛,你拿走农民的地,在乡下造了房子,风景再好,价格再便宜,城里人也不会来买。你农村就该是个农村的样子,该种粮食种粮食,该养猪就养猪,只要搞干净一点,再种点花花草草,打扮打扮就行,城里有好多人,好久没见过农村了,也有好多人,从来就没见过农村,如果是美丽乡村,他们会来看看,因为这里有他们的乡愁。

钱千里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合同中使用的那个词:无情。

无情真好。

此时此刻,小坝村征用的消息,已经在小坝村全面传开了,小坝村的村民,纷纷谋划着自家的未来,纷纷行动起来,他们强占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他们抢搭违章建筑,他们甚至连猪羊圈都扩大了几倍,他们真是无情的一群人。只是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是农民,他们常常是消息到达的最尾端,其实在消息的开端之处,他们的梦想的翅膀,已经被无情地斩断了。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江苏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河》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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