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我发现,世界越来越喧闹,我的日子越来越安静。
我喜欢过安静的日子。
当然,安静不是静止,不是封闭,如井中的死水。我刚离开学校时,被分配到一个边远山区,生活平静而又单调。
后来,时代突然改变,人们的日子如同解冻的江河,又在阳光下的大地上纵横交错了。我也像是一条积压了太多能量的河,生命的浪潮在我的河床里奔腾起伏,把我的成年岁月变成了一道动荡不安的急流。
现在,我又重归平静了。不过,这是跌宕之后的平静。
在经历了许多冲撞和曲折之后,我的生命之河仿佛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谷地,汇蓄成一片浩渺的湖泊。
我曾经流连于阿尔卑斯山麓的湖畔,看雪山、白云和森林的倒影伸展在蔚蓝的神秘之中。我知道,湖中的水仍在流转,是湖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静如镜。
我的日子真是很安静。每天,我在家里读书和写作,外面各种热闹的圈子和聚会都和我无关。
我和妻子女儿一起品尝着普通的人间亲情,外面各种寻欢作乐的场所和玩意儿也和我无关。
我对这样的日子很满意,因为我的心境是安静的。
也许,每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是需要某种热闹的。那时候,饱胀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为自己寻找一条河道,确定一个流向。
但是,一个人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托尔斯泰如此自述:“随着岁月增长,我的生命越来越精神化了。”
人们或许会把这解释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时,托尔斯泰也比同龄人,甚至比许多年轻人更充满生命力。毋宁说,唯有强大的生命力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发展。
现在我觉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
泰戈尔曾说:“外在世界的运动无穷无尽,证明了其中没有我们可以达到的目标,目标只能在别处,即在内在的精神世界里。在那里,我们最为深切渴望的,乃是成就之上的安宁。在那里,我们遇见我们的上帝。”他接着说,“上帝就是灵魂里永远在休息的情爱。”他所说的情爱应是广义的,指创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愛心,而这一切都超越于俗世的争斗,处在永久和平之中。这种境界,正是丰富的安静的极致。
我并不完全排斥热闹,热闹也可以是有内容的。
但是,热闹总归是外部活动的特征,任何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为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目标,那么,不管表面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
我对一切太喧嚣的事业和一切太张扬的感情都心存怀疑,因为它们总是让我想起莎士比亚对生命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编辑 家英宏 xjjyh_32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