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柯少君
宋人美学吸引之处,在于境界。可是“境界”每人感受不同,不能以一言蔽之。以下试举数例。
早前在整理苏轼《木石图》资料时,除了东坡先生生平、诗词、书画,也看了许多艺术以外的轶事,毫无疑问苏轼在学术领域上有非凡之处,而他在官仕生涯中、曾经被宫廷甚为看重,却又数次被贬官流放至不毛之地,不论多风光,或是多潦倒,他在这些颠沛经历里,苦或乐的日常生活中,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境界,并非我们一般常人能轻易感受到的。
常常想起苏轼夜游赤壁的故事。神宗元丰三年(1080)他被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躬耕东坡。两年后筑东坡雪堂,自号东坡居士,那一年曾经两游赤壁,写成前后赤壁两赋。其中一赋记叙了与朋友们月夜泛舟游赤壁的所见所感。
在一个平常的夜里,苏轼和朋友们吃饭喝酒后,意犹未尽,有人提议泛舟夜访赤壁。大家兴高采烈坐小船聊着天到了赤壁,看见月色明亮,夜太美,苏轼兴致到了,“不如下船走上去赏月吧!”众人虽然醉了却不糊涂,纷纷拒绝。东坡也不罢休,自己一个人上岸,借着月光沿着山径走上山,脚下只见摇曳松树影子陪伴,停下来看满月,天地间静悄悄的,只有他跟月亮对望,这一刻这一个情怀可以跟谁分享呢?于是回家就把这心情写成赤壁赋,寄出去给最明白他的人——弟弟苏彻。
幸得苏轼把千年前一个月夜,用他超乎常人的文笔写下来,今天欣赏赤壁赋,“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字里词间,可会领略东坡当时境界?
政坛对宋徽宗的评价是亡国之君,而在文坛上他则是出色的艺术家,他喜欢逍遥自在的生活,吟诗作画下棋,赏花玩石弄琴,据说喜欢在月黑风高之时微服出宫,寻找刺激,风流韵事不用细说。他热爱书画,广泛收集民间珍品,并且在全国推行他独创的字体“瘦金体”,表现了“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的特殊品位。又鼓励文人进行书画创作,将艺术绘画并入科举取士之列,使艺术品位散播至各阶级。凡此种种,皇帝积极推崇,令北宋成为整个中国书法绘画的巅峰时期。
宋徽宗最为人津津乐道之处,还是花费大量人力财力研发颜色朴实的汝瓷。汝瓷的淡蓝色,是雨过天晴的颜色。宋徽宗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是在大雨过后,他出门散步,踏着雨水徐徐而行,望向城墙外的天空,远处还留有一丝乌云,以及雨过天晴后的蔚蓝,两者交会成一行,形成了一抹令人着迷的天青色,这境界让他感动极了。醒来之后,宋徽宗写下一句诗:“雨过天青云破处”,交给宫中工匠参考,要他们烧制出这个天青颜色。
宋徽宗没有跟随潮流,而是持有独特的审美标准。他把当时宋代天空的颜色凝结到了一个器物上,开创了简约而宏观的艺术潮流,使中国艺术发展走向了更高层次的“简洁美”。如今我们观赏汝瓷时,除了欣赏工匠的手艺,也可以想象千百年前宋朝的天空——那烟雨过后天色青的意境了。
牧谿,依径山无准师范出家,法名法常,于宋末理宗时期(1224-1264),在杭州西湖长庆寺为杂役僧。虽为僧侣,他性情豪迈,嗜好饮酒,醉了就睡,醒来则朗吟、作画,擅画佛像、人物、花果、鸟兽、山水等,题材广泛。画风继承梁楷之减笔画,梁楷是南宋画家,作品重于气韵的发挥,往往寥寥数笔,人物之神态跃然纸上。牧谿亦以此笔法用于山水画里。
传牧谿《远浦归帆图》,现藏京都国立博物馆,乍看是简单的构图和笔触,但纸面先涂上一层薄薄的墨作为基础,墨色的变化因此带来了潮湿气氛的流动,带出烟雾和光线的转移。高远景深,好像在天空往下看的视觉效果,体现了人和天地连接的境界。
与牧谿同时期的禅师有北涧居间、痴绝道冲、虚堂智愚,虚堂和尚语录内很多偈语,和牧谿画的意境不谋而合,例如:
寒云抱幽石,霜月照清池。
山深无过客,终日听猿啼。
这种虚空的境界,看来就是南宋僧侣日常所见,心领神会,然后表现在画里书里,让现代人去体验、发现并各自有所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