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树记

2020-07-16 11:21黄仕忠
南方周末 2020-07-16
关键词:二舅女主人

黄仕忠

农健 ❘ 插画

乡村人家,娶妻须有屋宅。父亲只有一间楼屋,却养育了我兄弟二人,故自我降生,如何造得新屋,便是父亲日思夜想的事情。

那时还没有钢筋水泥梁,只能用树木作樑椽。这树,多向里山去买。

吾乡实处丘陵地带,人称“半山区”。乡人以本村为中心,称山区为“里山”,而称诸暨盆地中心湖汊平原之处为“湖沿大(带)”,那是出产稻米的核心地区。

此前,父亲从生产队批得一处旧溪改道后荒却的废地,作为宅基,拟造四间新屋。于是一家人以石灰拌砂石,夯作砂墙,层层而上,筑成新屋,已有两间盖得椽瓦,可以住人,因内无多物,显得空旷而敞亮,另外两间尚欠樑椽,唯见砂墙筑成的高高伞头,耸立在空荡荡的屋基之上,时有鸟雀戏耍。恰好二舅家也要造新屋,遂委托我父亲代办买树。我参与买树,也以帮二舅家为多,先后去过吉竹坑、丁家山、琴弦岗等处。

其中最难忘的是去吉竹坑买树的经历。

吉竹坑,地处诸暨与嵊县(今已改名嵊州市)交界,近于会稽山脉之脊。越过山坳不远,即入嵊县之境,离钱家山下七十余里。那是1977年的初夏,我未满17岁,属于村人所说的“半大孩子”,为买树,与父兄及二舅到过吉竹坑。

选择去吉竹坑,是因为村里同宗某氏之女,自幼为吉竹坑人所抱养,今已在彼处生儿育女。乡村素重姻亲,有这一层关系,当可得到照顾,以免因陌生而受欺侮。问得其婿姓名,遂行。

我第一次走这般远的山路,也是第一次去“里山”,甚觉新鲜,所涉诸事,至今印象犹深。

想象中的“里山”,应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不意一路行来,山势渐高,路甚曲折,涧溪幽深,唯见童山濯濯,并无森森林木。到得吉竹坑,既未见如所得名之吉竹,山上更是秃如癞子。树木尚不如我乡多。山高而地不平,几无水田,唯有窄而曲折的梯地,缠在山腰。山坡稍平处,不时可见六谷(玉米)地,六谷高约半米,不知何故,已枯槁而死,唯剩白色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摇晃,索索作响。

主人有一份手艺,是日在外作匠。女主人,虽只比我姐姐大几岁,但论辈分,我当称其姑姑。见是家乡人来至,极是客气。我母亲知道山里日子艰难,故令我们自带布袋,携米数升。女主人也未作谦让,即以米下镬,煮饭作食。有一儿,方九岁,一女,不过七岁,见我,称舅舅而不呼哥哥。我初次闻听此种对长辈的称谓,颇不自在,且按辈分,原是平辈,所以只是含糊应喏,未作解释。

行至屋外,走观山村,乃一小山坳,房屋沿山修建,层叠而上,但颇不整齐,平屋、草厂相间,实无像样之楼房。有一处稍平,为公用之晒场,几个八九岁的小孩正在玩“跳房子”。其中一个女孩边跳边唱:“姆妈姆妈我要肉。(啪地与旁人对拍一巴掌)爹爹劳动三餐粥,哈里(哪里)来个肉?”

过得一会儿,小女孩跑来叫我吃饭。她兴高采烈地说:“今朝倷吃饭,伢吃秃六谷糊!”(今天你们吃米饭,我们吃净玉米糊。“饭”“秃”二字为重音,并略微拖长)

我闻言默然。时在青黄不接之际,女孩家平日所食,六谷(玉米)中尚须加入菜头、薯丝、南瓜、草籽干(紫云英尚嫩时,经沸水汆后晒成干)等物,今得此净玉米糊,已是喜不自胜,脸蛋红朴,眼中更放出光来。

午饭时,女主人貌似忙碌未了,并不与我们同桌共餐。饭后,始归坐,与父亲作交谈,我则默以听。此地土瘠,粮食不能自给,须吃国家“返销粮”。大约是年春天,吉竹坑生产队的队长,私自将山地分给农户,让各家自己下种,社员自是欢呼雀跃。不久,玉米绿油可喜,眼见粮荒可解。而县委数次电话通知公社,勒令队中收回土地,否则定以“破坏集体”之罪。队长无奈,只得放弃。春夏之间,山中亢旱,无人料理,谷物尽皆枯死。

此事发生之时,“三中全会”尚未召开,与安徽小岗村的联产承包大约同期。这山里的生产队长,诚可谓大胆妄为。据我后来所知,“三中全会”之后,我县乡村亦一度实施“联产承包”,然而甫作展开,县委书记仍认为“集体化”乃唯一正确之方向,严令收回,并坚信真理在握,历史将会证明其正确。结果,八十年代初,诸暨县自浙江省的一等县降为三等县,连同诸暨火车站,也由所有特快都停靠的一等车站,降格为二等站,使我由穗返乡时,坐不得特快。直到九十年代末,才复归前列。

饭后,父亲与二舅去生产队看树。主人家柴薪不足,我、兄与女主人等至山上斫柴,男孩女孩一同上山作戏耍。但彼家拥有之柴山,其实无柴可斫,不过长了些绿条与茅草而已。显然是每年刈斫之,不及生长,今年初萌之枝,长不过尺许,远不及我村之柴山,尚可三年一轮换。此处地属里山,而竟无柴可斫,令我心惊。且这般刈去,明岁仍将无柴。我思及此,不免手下留情,只割些枯草,而将那些尺半长的绿枝尽皆放过,反显得刈伐不尽。女主人因我是客,或是当成小孩子作耍,故作视而不见。而我则心中默叨:柴条儿呀,躲过今年此劫,明年长得高一些吧。

我等至山里买树,依当时政策,实是违例。彼时强调“封山育林”,不许采伐,并禁止木材交易。为防树木从里山流出,严令各村队于山涧必由之路,设卡拦树。拦住者,即予没收,故买树犹如偷树。父亲此前多次说起他进山买树,为躲“拦树佬”而步步惊心的故事;又叹息曾闻谁氏运气勿好,尽其积蓄买得一车树,被如数没收云云。我每思及此,心跳不已,故一路惊恐不宁。

吉竹坑下五里许,为冯蔡村,路从村边过,闻有拦树之卡。我表兄在中学任教,有一同事“小冯老师”,正是冯蔡村人,遂先行请其疏通。但白天村人皆可见,不便通融,须待晚上无人之时。

是日傍晚,将树木装上双轮车,半车为舅氏,半车属我家。晚饭后,众人静坐,屏息以待,气氛十分压抑。生产队长与女主人家交好,特来送行。其人身长体瘦,目光有神,甚是精悍,望其头上,有数处阔绰的“癞斑”,铮铮发亮。不知何故,我脑中忽然蹦出一句俗语,道是“天下无有呆癞子”。队长一脸严肃,与我父亲谈及一路可能设卡拦树之事,又似乎是在劝说不必太过担心,令我更觉惴惴不安,不敢去想万一如何,亦不敢作祈祷。

等到天黑,方始下行。山道陡而窄,有数处坡度几呈六十度,坡边即是黝黑的山涧。父亲拉车,我兄在车前紧托车杠,我舅在前侧用马灯照明,我则只能尽力按住车尾,几乎是一步一挪,喘息声之外,只有双轮车的后拖泥(抵地时作刹车减速用),吱吱作响。至道路拐弯之处,车尾一摆,几乎将我荡入山涧。

是晚天黑,毫无星光。谚曰“伸手不见五指”,此晚实连人也不能看见,唯觉无边黑暗,越沉越深,我独自在车尾,更觉害怕。

如此这般,艰难行走近两个小时,才从冯蔡的村边经过。村在溪边,溪水跃落深涧,其声轰然,震耳欲聋。路缘溪行,亦随村宅而逶迤,屋舍窗户,灯火尚明,间闻人声,我心不安,唯恐有人推门而出,便大事不妙。

匆匆越过冯蔡村,又过一溪桥,一田畈,出村已数百步,一众人等,方长长舒却一口气,见前有一路廊,便欲暂一休息。

不意甫近路廊,便闻暗中一声断喝:“谁个叫你们来的? 放下!”

烟管之火明灭,隐见有二壮汉拦于路间。我顿觉心胆欲从口腔跃出,脑中一片空白,以为一车树就此断送。我舅哆嗦着,语不成句。言语间,其中一人说:“噢,你们是……我以为你们早过去了呢!”

原来,他们此前已得小冯老师知会。真乃大水冲了龙王庙。于是无用再言,挥手让我们过路。我等则急急如漏网之鱼,一气疾行二十余里,夜半,至朱村。剩下的路程,已无拦树之虞,然而连惊带累,腿脚发软,腹内饥甚,父亲计议,欲投朱村亲戚家暂息。

我舅谓不饿,执意欲行。我父与之商讨再三,方允停下。少歇后,饭熟,我舅先食,独下三大碗,以至我父兄尚未填饱,而镬内饭已不足。我父收刮镬底锅巴,吱吱作响,我舅始歉然说:“方才被吓的……停下来,才觉得真当饿透了。”

饭后复行。平明时分,晨雾隐约,遥见钱家山下炊烟袅袅,令人倍觉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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