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齐白石研究》一书中,见有两条幅,均为《紫藤》,并排一起。一为吴昌硕画,一为齐白石画。两位绘画大师唱起对台戏来了。既是对台戏,也就逗人看了这边看那边,看了那边看这边。
笔墨功力,难分轩轾,藐予小子,叹为观止。左看右看,唯一不同者,齐白石画中多出了两只小蜜蜂。妙哉,如无此物,怎能显出花更妍而气更香,为小蜜蜂干杯。
读了下面的文章,方发现该文作者早就有言在先了:“两只小蜜蜂翩跹而至,为画面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与动感,不只是自然的活力,更是画的灵魂,这些都是齐白石胜于吴昌硕的地方。”
且也絮叨几句由这两小蜜蜂引起的感想:相比于吴昌硕,齐白石画中多出的何止两只小蜜蜂,其画笔之所触及可谓包罗万象,不避“顺口溜”之嫌,边想边写:柿子芋头、扁豆丝瓜、玉米稻谷、螃蟹鱼虾、青蛙蝌蚪、蝈蝈蚂蚱、螳螂蝼蛄、麻雀老鸹、耗子松鼠、鸡雏家鸭、墨砚灯蛾、蝉蜕灶蚂、算盘铜钱、竹筐柴筢……
齐白石有诗:“五十年前作小娃,棉花为饵钓芦虾。今朝画此头全白,记得菖蒲是此花。”透出了个中消息,上述之所有入画诸物,尽皆“五十年前作小娃”时之朝夕相伴者,即如柴筢粗笨之物,也“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
古人论画有言:“师古人”“师造化”。“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牛马走,三家门下转轮来。”齐白石对徐渭、朱耷、吴昌硕的崇敬拜服,咏之于诗,似“师古人”者。
就其绘画实践看,如上所述,入画诸物均生活中所习所见之物,亦即人所生存的自然环境物。既描摹之,必当观察体验,以研其理,又必当亲而近之,由而生趣。理因趣,其理益彰;趣因理,其趣益浓。证以其画,齐白石实是更着重于“师造化”。
就这两幅《紫藤》也可看出师法的着眼点之不同。
齐白石更多着生活气、草根气,以“趣”胜。
吴昌硕更多着书卷气、金石气,以“雅”胜。
紫藤吴昌硕
紫藤柱石齐白石
提到齐白石,就会想到“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人人云云我亦云,数十年,仍无异于终身面墙。
“似”容易明白,就是说画得和实物一模一样。“不似”也容易明白,就是说画得和实物不一模一样。可是又说了,画得太像了不行,画得太不像了也不行。画得太不像了也不行,容易明白。画得太像了也不行,就令人一头雾水,不容易明白了。
白石老人说完这话,似乎再也没有阐述过,到底什么意思,仍似雾里看花。恰好有他一幅画稿,试窥蛛丝马迹。
这画稿上是个鸟儿,是从砖地上的白浆痕迹仿照着描摹下来的。有跋语:“己未六月十八日,与门人张伯任在北京法源寺羯摩寮闲话,忽见地上砖纹有磨石印之石浆,其色白,正似此鸟,余以此纸就地上画存其草,真有天然之趣。”
且以此鳥和“似与不似”对对号,若说“似”,的确是鸟。若问是什么鸟?是鸡、是鸭、是鹰、是鹊,不大好分辨,又什么都“不似”了。这就是“似与不似”。恰是这似鸟又不知是何鸟的鸟,最易于令人联想起“人”的某种身姿神态,或者说“人”的有趣的神态。
白石老人在这鸟身上写了“真有天然之趣”,然而“趣”亦多矣:雅趣、野趣、拙趣、妙趣、乐趣、恶趣、童稚趣、质朴趣……只不知白石老人所说的“天然之趣”是何趣,有一点可以肯定,是他所熟悉所喜爱的“趣”。
或谓,画画儿,看画儿,何得如此啰嗦,答曰,人之与人与物与事,总有好、恶之分,亲、疏之别,人的眼睛也就成为本能,总希望从对象中看到自己之所喜好所熟悉所向往的东西,或者说,就是“发现自己”。观人观物如是,艺术欣赏活动尤如是,艺术欣赏者最惬意于从欣赏对象中发现自己所熟悉所喜爱所向往的东西,不如此不足以愉悦。而艺术创造者也竭尽所能将自己所熟悉所喜爱所向往的东西融入艺术作品之中,唯如此方得尽情尽兴。这是出之人的本能,饥则必食,渴则必饮,不得不然也。
如谓这“似与不似”的鸟儿是白石老人就砖地上“画存其草”,不如说这只鸟的影儿早就储存于他胸中了。偶尔相遇,撞出火花,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初见林黛玉,“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与佛有缘
蝈蝈,叫得好听,蛐蛐也叫得好听,还喜好斗,因而成了人的宠物。一旦为人所获,享受供养,但必须付出代价,终生坐牢(关进笼子或装在罐里)。蚂蚱,既不会叫,也不好斗,没人稀罕,一旦被捉,不是踩死,就是被烧烤吃了。碰上调皮捣蛋的孩子,就更生不如死,将其两眼弄瞎,然后放了,看它扑着翅子瞎飞瞎撞,哈哈大笑取乐儿。若问昆虫:“人”好不好?肯定会说:不是好东西。
如若昆虫看了齐白石的画儿,当又会另作别论。
比如《剔开红焰救飞蛾》,铿锵顿挫七个字,无微不至一片心。是最直接的表白了。
《与佛有缘》,一片叶子驮一草虫,浮在水上顺水而流,似是渡河。树叶子也通佛性,人溺我溺(确切地说应是虫溺我溺),以通俗之象,生动之趣,表达出了对虫的爱心甚至佛心。
最打动人者,是他另一幅昆虫画的题跋:“草间偷活”。正言若反,谈言微中。似是诙谐,逗人欲笑。咂摸咀嚼,竟眼中生雾,心中酸楚。试问喜画花卉草虫的画家和喜爱花卉草虫的读画人,谁曾想到过这四个字。独唯齐翁,为虫请命。
读胡适《齐白石年谱》,见《白石诗草自叙》,其文云:“越明年戊午(1918年,白石56岁)民乱尤炽,四野烟氛,窜无出路。有戚人居紫荆山下,地甚僻,茅屋数间,幸与分居,同为偷活,犹恐人知。遂吞声草莽之中,夜宿露草之上,朝餐苍松之阴。时值炎热,赤肤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惊怖四顾,目睛瑩然而能动也。”
有意思的是,文中也有“偷活”字样,其“夜宿露草之上”,不亦“草间”乎。尤有意思的是,此草虫与跋语恰是这之后的下一年己未后所作,可以想象得到在“如是一年”里,既与“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何独无各类昆虫相伴,切肤之感,由己及虫,怜之极,爱之深,为虫而呼:但求鼹鼠之饮河,免遭枯鱼之索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