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
前一段时间,有一篇文章在朋友圈里疯传,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为什么喝茶的圈子比喝酒的圈子富裕?》。文章的内容都体现在题目里了,所以也没有必要多谈。其实这是个伪命题,毕竟世界上有“世界葡萄酒大师协会”“苏格兰麦芽威士忌协会”这样的富人圈子,还真没听说有过世界品茶协会之类的组织。由此看来,上面这篇文章完全是站在国人的立场上写的。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酒和茶原本就是一体两面,或对立,或统一,或既对立又统一。
在《金瓶梅词话》的卷首词里,有这么几句词:“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烹茶,热烘盏,浅浇汤。”
《金瓶梅》主要说的是明代的市井生活。有人统计,在它的100回里,有420个与茶有关的物事。所以如果把《金瓶梅》中有关喝茶的内容摘出来细说一下,也是一篇大文章。
《金瓶梅》里所说的茶,不同于我们现在所喝的茶。它的故事发生的地点,我个人觉得应该在苏鲁豫皖的交界处,因为很多独有的方言,现在在那里还比比皆是——这个问题随后我还会说到。而那个地方所说的“茶”,大多数跟茶叶无关。来客人了,倒一碗白开水,也叫茶;打一碗荷包蛋,叫“鸡蛋茶”;开水里放点红糖,叫“红糖茶”……不一而足。
在《金瓶梅》里,即使是喝茶叶冲泡的茶,也跟现在的方式不一样。中国人的饮茶方式,唐代之前主要是煮茶法,唐以后一直到宋元,主要是煎茶。其实煮茶和煎茶区别不大,而像现在的泡茶法,直到明清时期才流行。但是在《金瓶梅》里,谈到饮茶还是以煮茶为主。这种饮茶方法,导致很多事件的发生。比如有一次。荆都监来看西门庆,俩人在厅上说话。西门庆指使小厮平安进来后边煮茶,结果仆人惠莲与惠祥“这里推那里,那里推这里,就耽误了半日”,“那荆都监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门庆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唱骂平安来。另换茶上去吃了,荆都监才起身去了。”
煮茶与吃茶,既是主人的门面,也是客人的尊严,因此是一种政治。喝茶事小,面子事大,况且有“冷言冷语听不得,冷茶冷饭吃不得”的传统文化的绑缚,因此,对于西门庆和荆都监而言,茶热茶冷不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所以荆都监走后,西门庆暴跳如雷,要求吴月娘:“今日顿这样茶去与人吃,你往厨下查哪个奴才老婆上灶,采出来问他,打与他几下!”
对于身份不同的人,有没有茶,或者什么时候上茶都是非常有讲究的。西门庆结拜的十兄弟之一的白来创过来看西门庆。西门庆不冷不热地对待他,“坐下,也不让茶。”刚巧西门庆的头儿夏提刑也过来找他,西门庆让白来创躲到后面,与夏提刑“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拏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锺,金杏叶茶匙,木樨青荳泡茶。吃了”。
这“吃了”,是被躲在帘子后面的白来创眼睁睁看到的,当时估计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所谓“青眼白眼”,哪里有这“吃了”两个字传神?
茶也是家庭关系的缓和剂。西门庆与大老婆吴月娘因为李瓶儿的事儿,闹了小半年的矛盾。后来和好了,众妻妾与西门庆饮酒庆贺。“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
看到这里,只是忍不住想笑。生活在西门府里的吴月娘等一干人,虽然在清河县也属于高门大户,但毕竟是商人之家,难免有那种俗到骨子里的勾当。有一次几个娘们想吃猪头肉,就凑钱让仆人惠莲烧猪头。那惠莲“起身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回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筛来吃”。
这样不体面的吃法,在《红楼梦》里断断不会有,那“姜蒜碟儿”更是不堪让人入目。“芦雪庭争联即景诗”这一回里,詩社的几个人要趁芦雪庭大雪即景作诗。宝玉和湘云、平儿烧烤鹿肉吃。“宝琴等及李婶娘深为罕事”,黛玉也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估计对于这些玉人儿而言,吃一顿烧烤已是焚琴煮鹤,花间晒裤的糗事了。
至于说到吃茶,《红楼梦》里面的吃法更是令人羡慕得紧。一次贾母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奉茶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贾母和刘姥姥走后,妙玉重新泡茶。可见,在妙玉眼里,贾母也算俗人了。黛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
都是神仙级的人物,哪能咽得下去猪脚猪头蘸蒜姜汁儿?
在《金瓶梅》里,几乎每一个重要场景都离不开茶,即使婚姻这样的大事,也得有茶作为铺垫。西门庆死后,李衙内要娶孟玉楼,先是派人“到西门庆家下了茶”。到孟玉楼出嫁这一天,“吴月娘这边,送茶完毕”,“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
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潘金莲两次见武松的吃茶。潘金莲第一次见武松,“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那是何等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啊!可是,过不了多久,美好的生活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其中的是非曲直,岂是一言所能道尽!武大郎没能耐,潘金莲亦不规矩,但她尚知道“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让大郎置办房产。她有过好日子的愿望,也有过好日子的作为。而武二郎对嫂子翻脸无情,执意把家庭矛盾扩大化,以致后来的事情一发不可收,也说不到厚道上去。再后来,武松计杀潘金莲,更是为诸多评论者所诟病。潘金莲不知是计,听说武松要娶她,“走到屋里,又浓点了一盏瓜仁泡茶 ,双手递与武松吃了。”而刚刚吃过嫂子热茶的武松,便对嫂子潘金莲开肠破肚,挖出她的五脏六腑,然后又“一刀割下头来”。岂能算是英雄作为?
两次敬茶,可知金莲的痴情;两次翻脸,也得见武松的残忍。《水浒传》里金刚怒目的打虎英雄,在《金瓶梅》里,不过是个狭隘、自私又冷血的俗人。也许,这就是《金瓶梅》的最大特色:它不敬神,也不责鬼,只是如工笔般,把它们一笔一笔地摹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