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画”的艺术典范

刘秀芬

山居秋暝

[唐]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约701-761），字摩诘，祖籍太原祁县（今属山西晋中），后迁居蒲州（治今山西永济西）。开元进士。王维早年有用世之志，中年后居陕西蓝田的辋川，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王维传》）。后人生况味愈趋平淡，更多的是在宁静的自然风光中寄托自己独特的心灵体验，从而形成了清幽淡远、空灵明丽的艺术风格。在盛唐诗坛，王维与孟浩然齐名，时称“王孟”，成为唐代山水田园诗歌最高成就的代表。苏轼曾高度评价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从此以后，“诗中有画”便成为后人对王维诗歌的定评。

《山居秋暝》是王维晚年所作的山水田园诗中的代表作。题目《山居秋暝》中的“山居”，指诗人在山中隐居的住所——辋川别业。“暝”，傍晚。整首诗描写了诗人幽居深山时秋日黄昏的所见所闻，表达了诗人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和向往，充分体现了王维“诗中有画”的艺术特色。

首联“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写初秋的傍晚，山中刚下过一场雨，这雨涤荡了夏秋之交的闷热与空气中的尘埃，令人神清气爽。诗人在这一联中为读者创造了非常适合构成独特画境的空间和时间。“空山”，并非空廓枯寂、绝无人迹之意，因为结合颈联可知，山中是有浣女、渔夫存在的。这里的“空”应当是清空深远、空灵宁静之意，正如“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王维《桃源行》）。这是诗人向往的一个可供灵魂栖息的没有喧嚣尘杂的精神乐园，也是这位有“诗佛”之誉的诗人内心佛理禅意的自然流露。“秋”，往往具有衰败凋零的气息。自从宋玉《九辩》说过“悲哉秋之为气也l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后，悲秋便成为中国文学的传统主题。而处于大唐帝国鼎盛时代的诗人王维在这里没有围于传统的束缚，这首《山居秋暝》就摆脱了悲秋主题的传统审美视野，为我们营造出了一个清新灵动的秋的意境。这两句正如清人张谦宜《茧斋诗谈》称赞的那样：“起法高洁，带得通篇俱好。”

中间两联是诗歌的重心所在，也是千古佳句。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侧重于写景：一轮明月将它素洁的银辉洒在幽深的松林之间，清澈的泉水在石头上潺潺流過、叮咚作响。清代吴乔《围炉诗话》曾赞美这两句“极是天真大雅”。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侧重于写人：洗衣服的姑娘欢歌笑语从竹林中归来，渔夫划船而归，莲叶向两边纷披开采。诗人把这些天上的、地上的、静态的、动态的种种景物和人物组合在一起，给我们描绘出一幅清新恬静的“诗中画”。

这幅“诗中画”的意象选择别具匠心。“之所以选取明月当空和泉水叮咚来入诗，显然是一种有意识的甄选行为。这是一次对自然界黑暗、凝固、冷硬等诸多不适的集中突围，是对客观外在生存世界之局限性的砥砺超越。”“浣女和渔夫之所以能入诗，是因为在诗人眼里，他们与一般的世俗之人不同——他们脱离了争名于朝、争利于世的凡庸和恶俗，有着与天地自然共有的洁净和素朴。诗人将其镶嵌在山水描写之中，是和谐的，也是自然的。”（侯文华《一样秋山别样情——读王维<山居秋暝>》）作品中呈现出的自然宁静舒适，人物朴素美好。这些景物和人物的选取都体现出诗人对高洁淳美的理想境界的追求。而这种境界又与世俗官场的喧嚣污浊形成鲜明对照，本身便是对黑暗官场的含蓄否定。

除意象的选择极具特征外，这幅“诗中画”在视听效果方面也很有特色。从色彩上看，整幅“诗中画”清新淡雅。它主要由“白”和“青”两种色调组成，白色让人感觉纯净、高洁，青色让人感觉宁静、舒畅。另外，这幅“诗中画”也体现出王维在音乐方面的高深造诣。这丽联除“明月松间照”是静景外，其余三句都是动景。诗人凭他音乐家的特殊敏感记录下了“空山”之中种种动听的声响。他采用动静结合、以动衬静的艺术手法，既描绘了一个宁静恬美的优美境界，又传达出大自然的生机和活力。另外，这两联的语序也做了精心调整。颔联按照正常语序，应为“明月照松间，清泉流石上”，诗人却有意将动词置后，除了考虑到音韵效果，还有一种突出状态和声响的艺术效果。尤其是颈联中，本来应该是“浣女归竹喧，渔舟下莲动”，诗人却倒果为因，使得先闻其声，再现其人，突出了画面的动态之美，给人的感觉是诗意盎然，美不胜收，画面清新灵动，很像世外桃源。

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春芳”，指春天生长的花草。“歇”，尽。“王孙”，原指贵族子弟，后来也泛指隐居的人，此处指诗人自己。《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这里的“王孙自可留”是反用其意，表明自己决意归隐山中。这一联意思是：任凭那春天的芳华枯萎零落，我要归隐山中，在这清新宁静的世界探寻生命的真谛，享受生命的乐趣。尾联点明作品的主旨，从中不难看出诗人后半生选择半官半隐道路的原因。

总之，诗人运用清新秀美而又韵味深长的语言，以及丰富多变且巧妙独特的艺术手法，为读者描绘了一幅清新淡雅、和谐优美的“诗中画”，而且是一幅音乐效果极佳的有声图画。同时代人殷瑶《河岳英灵集》评王维之诗“在泉为珠，着壁成绘”，此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