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写稿的时候,耳朵近旁觉得有“嗡嗡”之声,间以“嘚嘚”之声。因为文思正畅快,只管看着笔底下,无暇抬头来探究这是什么声音。然而“嗡嗡”“嘚嘚”,也只管在我耳旁继续作声,不稍间断。过了几分钟之后,它们已把我的耳鼓刺得麻木,在我似觉这是写稿时耳旁应有的声音,或者一种天籁,无须去探究了。
等到文章告一段落,我放下自来水笔,照例伸手向罐中取香烟的时候,才举头看见这“嗡嗡”“嘚嘚”之声的来源。原来有一只蜜蜂,向我案旁的玻璃窗上求出路,正在那里乱撞“乱叫”。
我之前只管自己的工作,不起来为它谋出路,任它乱撞“乱叫”这许久时光,心中觉得有些抱歉。然而已经挨到现在,况且一时我也想不出可以使它钻出去的方法,也就再停一会儿,等到点着了香烟再说。
我一边点香烟,一边旁观它的乱撞“乱叫”。我看它每一次钻,先飞到离玻璃一二寸的地方,然后直冲过去,把它的小头在玻璃上“嘚嘚”地撞两下,然后沿着玻璃“嗡嗡”地向四处飞鸣。其意思是想在那里找一个出去的洞。也许不是找洞,是因为玻璃上很光滑,使它立脚不住,只得向四处乱舞。乱舞了一回之后,大概它悟到了此路不通,于是再飞开来,飞到离玻璃一二寸的地方,重整旗鼓,向玻璃的另一处地方直撞过去。因此“嗡嗡”“嘚嘚”,一直继续到现在。
我看了这模样,觉得非常可怜。求生活真不容易,只做一只小小的蜜蜂,为了生活也须碰到这许多钉子。我诅咒那玻璃,它一面使蜜蜂清楚地看见窗外花台里含着许多蜜汁的花,以及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同类,一面周密地拦阻蜜蜂,永远使蜜蜂可望而不可即。这真是何等恶毒的东西!
因诅咒玻璃,我又羡慕起物质文明未兴时的幼年生活的诗趣来。我家祖母年年养蚕。每当蚕宝宝上山的时候,堂前装纸窗以防风。为了一双燕子常要出入,特地在纸窗上开一个碗来大的洞,当作燕子的门,那双燕子似乎通人意,来去时自会把翼稍稍敛住,穿过这洞。这般情景,现在回想了使我何等憧憬!假如我案旁的窗不用玻璃而换了从前的纸窗,蜜蜂总可钻得出去。即使撞两下,也是软软的,没有什么苦痛。求生活在从前容易得多,不但人类社会如此,连虫类社会也如此。
我点着了香烟之后就开始为它谋出路。但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叫它不要在这里钻,应该回头从门里出去,它听不懂我的话。用手硬把它捉住到门外去放,它一定误会我要害它,会用螫针反害我,使我的手肿痛得不能工作。除非给它开窗,但是这扇窗不容易开,窗外堆叠着许多笨重的东西,须得先把这些东西除去,方可开窗。这些笨重的东西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除去的。
于是我起身来请同室的人帮忙,大家合力除去窗外的笨重的东西,好把窗开了,让我们这蜜蜂得到出路。但是同室的人不肯,他们说:“我们做工都很疲倦了,哪有余力去搬重物而救蜜蜂呢?”
忽然门里走进一个人来和我说话。为了不能避免的事,我立刻被他拉了一同出门去,就把蜜蜂的事忘却了。等到我回来的时候,这蜜蜂已不见,不知道是飞去了,被救了,还是撞杀了。
(选自《丰子恺人生小品》,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有删改,荐稿/朱军,点评/莲萌)
【编后记】
本文是双线结构:一条外在的情节线,一条内在的主旨线。阅读时,眼光不能仅停留在文字表面,需要透过外在的情节,审视内在的主旨。本文表面写陷入困境、找不到出路的蜜蜂,隐喻当时社会生活中陷入困境、找不到出路的人;表面写为陷入困境中的蜜蜂谋出路不易,隐喻为陷入生活困境中的人谋出路不易;表面表达了对找不到出路的蜜蜂的同情,隐喻对找不到生活出路的人的同情。
(插图/伦鹏博)
开头直接叙事,显得简洁。写蜜蜂,未见其形,先闻其声,引人注意。“耳鼓刺得麻木”,表明那声音持续时间之长。
描写蜜蜂在玻璃上乱撞“乱叫”的场面。第一句总述,接下来细致描写蜜蜂如何乱撞“乱叫”,主要抓住蜜蜂的动作来写,表现出蜜蜂的“可怜”。
由对蜜蜂的可怜,联想到“求生活真不容易”,深化了文意,使作品有了象征和隐喻的味道,牵出作品的主旨。
本段第一句话,对理解文意有提示作用。“纸窗”与前文中的“玻璃”相对应,象征物质文明未兴时的纯朴生活。以燕子的处境,隐喻“从前”人的处境。本段最后一句,与上一段中“求生活真不容易”呼应,进一步突出作品的主旨,体现了作品内容的象征性。
“我”想“为它谋出路”,却无能为力。“为它謀出路”一句有象征意义和隐喻色彩,继续深化文意。在这里,蜜蜂象征那些在物质文明兴起的时代没有生活出路的人。
“我”请人帮忙为蜜蜂找“出路”,被冷漠地拒绝。为蜜蜂谋出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隐喻为那些生活不易的人找出路是困难的事。
结尾具有很强的开放性、不确定性,耐人寻味,表达了对蜜蜂命运的牵挂之情,暗含对那些生活不易、没有出路的人的悲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