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吉
寻一片安宁
一
我把今天的世界称之为烧野火的山:植物烧死烧伤,各种动物惊惶失措,乱作一团,晕头转向。我也把今天的世界形容为失控的车子:怎么也无法让它停下来,只能让它滚滚向前,横冲直撞。结果会怎么样呢?这样的说法可能不太准确。不过,世界的状况比烧山和车子失控复杂得多。我相信,这是许多人的共同感受。一句话,这个插上科技翅膀,携带经济腾飞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安宁。而安宁,从未像今天这样对人们显得是那样的珍贵。
要说明的是,我们居住的星球和我们人类本身,不可能有绝对的安宁。绝对就意味着死亡。但是,我们在漫长的岁月里与大自然的相处中,曾经有过头上是蔚蓝、璀璨的天空,眼前是碧绿、绚丽的大地,怀着一颗纯朴的心,把劳动当作美好的、神圣的事,度过每一天日出日落的简单而又愉快的日子。以往的歌声、诗词、节日、习俗、服饰、语言、绘画等等,在今日仍像黄金般闪光,回味着它们,我们躁动不安的心就像烈日中在树荫下乘凉。它们是对安宁的最有力的证明。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上了一定年纪的人,曾经亲身体会过安宁是怎么回事。早上起来,怀着“今天会美好”的心情;夜间睡觉,回味“今天过得不错”的幸福。人安宁了,心境便明朗、清净。很俗气地说,喝一口冷水也是甜的。就我个人,在乡村生活的二十年,是此生最值得怀念、追忆的时光。如果没有这二十年,我早已成了无头苍蝇。那时的幸福每一样都是伸手可触的,如同原野盛开的鲜花。此后的所谓幸福很多是空的,如同细雨还没落到地面就被风吹散。俄罗斯伟大诗人叶赛宁说,“你要写诗吗,那就回到故乡去找。”我就是因为有过在故乡二十年的安宁环境,像爱自己的父母、亲人那样,把一滴滴看不见的血泪,滴进那些一行行的文字里。也因此承受着叶赛宁所说的“我是乡村最后一个诗人”那样沉痛的乡愁。
生活在这个喧闹的时代,安宁,失去了,仿佛一个丢失灵魂的人,再招魂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二
以我的故乡为例,许多世世代代作为村民邻居的鸟类,有的彻底消失,从此没有见到过;有的跑到异地他乡。鸟和从乡村出去外面打工的人,命运是多么相似。比如喜鹊、乌鸦等。在村边和野外,以往大树上到处都是它们的家,尽管它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不等同,这块土地因为有它们的存在,更有了家园的意味。如今,它们全都跑光了。这是为什么呢?每次回家,我都会傻乎乎地寻找着,似乎它们藏在某片树林,突然闪现,给我一个大惊喜。我在遥远的异地,却常常能够见到它们。就是在北京,当我每天都见到它们时,好像小孩子般发呆,是不是我故乡的那些“亲情”啊?当然不是,主要是我过于苦恋的原因。你说,连鸟都背井离乡,安宁何在?那么人呢?人只为一样:钱。人把所有人的价值和意义,全都寄托给了钱,钱成了幸福本身。鸟有翅膀,可以远远地飞走;人有双脚,更有一颗贪婪的心,可以上天入地。
当然,由于地处云雾深山,故乡仍保留着古朴的一面。我不是衣锦还乡,没有功利之累。只要踏上故乡的土地,我就恢复了牧人的本色。要不是手里的饭碗催促,我可以忘记时间地待下去。无病养身,有病去病。吸吸空气,身上长青草。不要说母语乡音,就是一声鸡叫,我都把醉意带进梦里。
三
城市是越来越大了,人们都在拼命往城里拥挤。最边远的穷小城,也紧紧跟着时代的步伐不放,巴之不得一夜间变成繁华的大都市。人们热衷于一个国家、一个地方,每年城市化进程加快的速度达到多少,经济提速多少之类的数字,却忘记了有多少人只有了一副躯壳,心灵已经发霉。发霉的心灵,还是一个感受得到阳光温暖、星光明亮、大地锦绣的人吗?
我居住的城市,变化之快,始料未及。不久的将来,它的规模,可想而知。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城市的发展。一个人面对一座城市,等于一只蚂蚁面对一群大象。谁能不让城市轰轰烈烈地向前奔腾?我不是什么隐士,大隐隐于市。对一座城市而言,我的分量跟街上掉落的一片叶子毫无区别。作为一个不能再普通的草民,我过着为一棵青菜讨价还价的日子。但是,我的一颗心还灵敏地活着,它只属于我,为我跳动。不过,在喧嚣中,疲倦得有时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于是,我得找个什么地方清静一下。唯有自己的家!是的,这些年,我越来越恋家了。一关门,这几间房岗,完完全全是个人的领地。回到这里,可以拒绝外面的一切。想唱想哭,想吃想喝,想躺想站,一句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在家里除了做家务,我最爱做的事是阅读。我阅读的书很多很杂,那么多的书,少部分是别人赠阅的以外,都是自己掏钱买的。如今很多帽子大得吓人的知识分子不买书不读书,说出一句话品味低劣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阅读的书很多,这里随便提一下,比如《圣经》。我并不是基督徒,不相信什么虚无飘渺的天堂,我是被其蕴含的深不见底的智慧和浓烈的文学意味所感染和感动。不相信吗?我就是常常在《圣经》的氛围中获得一颗沉静的心。还有梭罗的《瓦尔登湖》等,这些年跟我形影不离,像瓦尔登湖清澈的水,一次次洗涤着我积满污垢的心灵。读着这样配得上神圣的书,真仿佛是置身一个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古典社会。不必谁来问,我可以说,最快乐的事还是阅读。阅读,最简单和有用的一点是,在家里阅读的时候,我跟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暂时失去了联系,它伤不着我,我不会给它添麻烦。这样,我享受到了难得的安宁。同时,头脑比平常清醒,眼睛比平常明亮,身心比平常轻松。
四
不料,有一天我刚从乡下回城,打开电视,世界依然动荡不安,也罢。可是,几天内,到处都在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某某国家发生战争,某某国家总统被判刑……在国内,某某地方发生大地震,某某地方被杀害几人……问题多得如果一个脆弱就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这样的世界值得活吗?我一遍遍看着惨不忍睹的场面。为此,官方、媒体、民间,沸沸扬扬,表达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再过几天,村里一个在矿上干活的兄弟,他跟我有着亲如兄弟的感情,在钻坑道时不幸被从上面落下的石头砸开脑袋丧命。我想说,但又无话可说。我想哭,但哭不出声来。这是怎样的人间世道?其实,只要每天关心几分钟地球上的事,各种各样的灾难随时都在发生。我们不必唱赞歌,哪个国家多么强大,哪个地方多么漂亮,也不必用幸灾乐祸的心态,讥笑哪个国家怎么糟糕,哪个地方怎么窝囊。不是说地球是一个村吗?一个村有多大?什么问题在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份。如果我们能做,就最细心地热爱和孝顺这个我们生活着的星球吧。
五
我不知道自己,早年就离开乡村到城市生活,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我也不知道时常离开城市,回到乡村,是不是一件欣慰的事。我却知道自己已经既不属于乡村,也不属于城市。面对生于斯长于斯曾经那么眷恋的故土,总有一种堵塞胸口的茫然;而置身于讨生活的城市,照样有不知哪条路是通往温暖的家园的困惑。每天走出门口,看见的是人群车流,听到的是噪声,夹杂在这令人窒息的滚滚红尘,脑海里蜘蛛网般缠绕着“你是谁”的怪念头。除非死亡,如今不可能有一处安宁之所了:轰隆隆的机器,到处都在挖。是挖天堂还是挖地狱?即便是深山老林,只要出现了人的身影,那里从此就别想安宁了。我有一年去某个非常著名的宗教圣地,那里成了旅游热点,之前想的不多,去后发现它已经不是宗教圣地,而是靠它的大名大把赚钱之地。试想,在滚滚流淌的金钱和络绎不绝的红男绿女面前,那些“阿弥陀佛”的出家人还能六根清净吗?我当时最强烈的感受是,寺庙犹如此,尘世何以堪。然后发誓,我绝不会第二次进入这个圣地。它还配叫圣地吗?
那么,世上真的就没有安宁了吗?是否连“安宁”这个词都要消亡了?我无法回答。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认为,一个对人生、生命尚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既然知晓要寻求安宁,且在别处找不到,他为何不回到自己的内心呢?内心可以很狭窄,如小巷;内心可以很广阔,如大地。内心世界可以有狂风暴雨,可以有灿烂阳光;可以是萧条枯叶,可以是绿草鲜花。我希望我的内心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山间,在一块好水好地的原野,有一间土墙、茅草顶的窝棚,有芭蕉树、竹子、棕树、水柳,有庄稼、果蔬,有野兔、青蛙、蜻蜓、蝴蝶、蛐蛐……头上是明亮的日月星辰,身边是洁净的云雾清风……此外的奢求,就是阅读那些我喜爱的书。
上坟
村里有几个家族上坟,但我们这个家族不上坟,说是以前上过,出了事,后来就不上了。死者从送走的那天起,除了过年过节在神台象征性地献饭菜酒茶,就跟活人断绝了来往。清明节没人来看望,我们死去的亲人是多么地寂寞。
每年参加上坟,始于我岳母去世后的2005年清明节。那是一个叫甸头的小坝子,有三百户左右的汉族村庄。清明节来临之前一段时间,家庭或家族性的上坟就陆续上演了。村子边,山坡上,四处都可见一串串的人,提着各种糖果糕点,各式名堂的纸型祭祀品,来来往往,感觉不到悲伤,倒像过年的喜庆气氛中生者与死者友好交往。大家在路上碰着,相互打招呼:“你家今日上坟嘎?”“是呢是呢,我家今日上坟。”一张官方的宣传车在路上、村子之间奔波。大喇叭大嗓门吼个不停:注意护林防火,注意护林防火!风干物燥,大家烧火时便会加倍警惕,不然,跟死者还没对接完,就要去另一个地方吃干饭。
岳父是岳母走后几年去跟老伴相会的。俩人住在村子对面南边叫胡家坟的坡坡上,离家不远。甸头村的不少坟就在这个坚硬红土的坡上。胡家是甸头村的大姓,最早居住的家族之一。我岳父岳母的坟,仅两步之遥。两者性格截然相反,一起生活几十年,男的“闷头葫芦”,女的张开嘴话语就“小河淌水”,女的嘴巴总是拿男的出气。俩人能成为一家,真的不可思议。不过,这样的反差可能是他们白头到老、到死的缘分。站在他们坟边,暗地里感到好笑时,我似乎听见岳母在莫明其妙地骂岳父:牛不知角歪,马不知脸长。
我照例拔拔杂草,清洁二老的家园。他们把自己在艰难困苦中供养大的女儿交给了我,我这辈子是感激不尽的。妻子从她妈那里学会了几句祈福话,边磕头边念念有词。点香,清烟在辣乎乎的阳光中缭绕。坟前摆满吃的用的。如今的商人真会做死人的生意。你瞧,几千几万亿的纸币,飞机、火车、太空船、汽车、电脑、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等等乱七八糟的玩意,买来不需用多少真钱,在烟火中慷慨送给死人。如果到阴间能如此大富大贵,还有多少人愿意活在世上?
亲人们有说有笑地前来看望先辈。在地下的虽不能说话,阴阳两世却达成了某种默契。不知活着的人以后会不会有这样高的待遇?
很少有鸟,它们躲在阴凉的草木里了吧。听得见一只斑鸠的叫声从远处梦呓似地飘浮过来。
旁边有一棵高大的野香椿树,从一座衰败的坟里长出,可能有几百岁了。在树下乘凉的几个后辈,发现树洞里有只猫头鹰。他们要伸进手抓出来,我赶紧劝住,不能抓。貓头鹰白天睡觉,晚上上班。这一带缺大树,这棵野香椿树是它的家。它是这座坟和这棵树不死的魂吗?深夜,我的两位老人醒来时,可以听听猫头鹰的“咕咕”,回忆人间的悲欢离合。
大片烈火一样燃烧的石榴花在怒放。
有几棵玉荷,打开了乳白色的花。
上坟规模最大的是,那年去车家村舅舅们的家祭祀外公外婆和更老的先辈。岳母这边朱姓,人口发达。男女老少,上坟的人可以说是浩浩荡荡。一大片树松下面和附近,散居朱家的祖先。外婆没见过,中年时从马车上摔下来亡命;外公见过几面,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从先辈那些大树上发出来的这么多的枝枝叶叶,如今完完全全是一片林子了。
每次到车家村,我都要进入幽静的松林,不是拜望外公外婆,是松松脱脱地散步。听鸟声风声,之外就是自己轻轻的脚步声。恍恍惚惚间,会忘记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我的前世,应该是鸟、是风。
杜牧笔下千古愁人的“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情景,我没能真切地感受过。这些年,年年上坟时,都是天热得风能点着火的气候。
无声的蚂蚁
春夏之交,早上我在阳台抽烟,听面前树上鸟们歌唱。不经意间低头时,看见地板上有成群和零散的蚂蚁在四处游荡,棕色的小体形。估计它们已经活动好几天了。每年阳台上发现蚂蚁都是相差不大的时间。如果不细心,这么小的生灵是难以入眼的。我告诉家人,有蚂蚁了,家人随便一看,说,是有蚂蚁了。每天我在阳台上抽烟、看书、发呆,在注意到之前,它们可能被我踩死好些了。踩着,脚下不会有感觉;它们没有反应,踩死就完,我不会有杀生的罪过。
我家住四楼,不封阳台,是整幢楼唯一不封阳台的家。除非撬门,贼要爬上来并不容易。真的爬上来,大件的电器他们扛着不方便,更多的是书,不要说偷,白送也不会要。要是有贼专门来偷书,他可以做我的哥们了,我要挽留喝酒呢!蚂蚁是从楼底的草坪爬上来的,四层,对它们算不了什么,一百层都爬得上去,轻轻的身子,施展“壁虎功”唰唰唰就上来了。我让它们上来也好不让上来也好,它们都要上来。即使阳台封闭,它们总会找到缝隙上来,谁叫它们的身材那么苗条。这火热的时节,是蚂蚁出门远游的良辰。
何止是在阳台,细细察看,整个家的地板、家具上都出现了蚂蚁的踪影。尤其是放水果、饭菜处,蚂蚁像打劫一样涌来,赶是赶不走的,你出声,它们听不见。你想捏死,又下不了手。只有把水果、饭菜藏起来。它们不可怕,不伤害人,不像暗地里的蟑螂搞破坏。觉得手上有异样,是只蚂蚁,我弹掉;裤裆里不对劲,一翻,也是一只蚂蚁,好在无伤小雅。它们不同于蚊子、苍蝇讨厌,你有点气,但火不起来。让它们自行其是吧!家里够静了,叫它们做伴也好。
我对蚂蚁烂熟。乡下到处都是。小时的一大乐趣,就是看蚂蚁搬家,密密麻麻的一支支队伍,推着比自己大过千万倍的东西,特别有耐心、韧劲地慢悠悠地推动着。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把一块巨石在山上滚下又推上。要不就是抬一只蚯蚓、蚂蚱之类的猎物。雨水急时,足以把人冲走,蚂蚁却有本事靠枝条、残草安全过路。我对它们谈不上崇拜,却领教了它们超过人的力量和智慧。
“勤劳的蚂蚁”是人们对这些小生灵的赞美。曾激励过年少时的我不能偷懒。“团结协作”,几个伙伴出门时父母叮咛,要一个帮一个。也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下”,写作文时也懂得使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在城里很少能见到蚂蚁,我早已丧失了特意到郊外看望蚂蚁的童心。一步步走向世故,只为眼前的蝇头小利忙碌。啊哟,要见蚂蚁居然只能在自家了。对于它们的到来,不说惊喜,也是沉闷的生活中飘起的几丝舒心的涟漪了。
相比进入家里旅游(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观),蚂蚁在阳台上要自在得多。几平方米,还被几盆草木占着位置,这么狭小的地盘,却是它们的大世界。它们转来转去,都是一个模样,你根本不知道一直转的都是哪些家伙,还是换了一茬茬。你看久了,会觉得头昏眼花。它们不会静静休息,不停地奔波着究竟累不累。有一晚,我突然起念头,蚂蚁是否安眠了。原来阳台上它们跟白天一样照旧做着无休止的活儿。它们用不着睡吗?换作人不累死才怪!
动物植物都需要吃。蚂蚁是贪吃的。以个体来看是食量小,但群体就不同了。我想出了几招,试试它们喜欢吃的东西。红糖,它们随便吃几嘴;琵琶、荔枝,它们不太入迷;沾着肉的骨头,它们口味不错;它们分外喜欢的是青包谷,刚好正在上市,我买来做早点。包谷又嫩又甜,我一粒粒捏开,丢在阳台一角,嗬,小东西的嗅觉真灵,一只,几只,一群,几群,急急忙忙围拢来,少的上十只,多的成百。这幅图景,使我想起我们哈尼族过人与神同乐的苦扎扎(六月年)时,在磨秋场杀牛,全村人聚集分牛肉的热闹气氛。你的肉眼看不见蚂蚁的牙齿,听不到嚼的声响。你只看得见包谷正在空去,一粒粒只剩下不值得它们费劲的残渣。就这样,只要是我清闲的早上,我就拿包谷引诱这些吃货。我吃,它们吃,仅以这么少的施舍的包谷,我竟然成了慈善家。它们不会说“善哉善哉”,我却得到了某种满足,比如排遣寂寞。
米饭很合蚂蚁的胃口。有位一个月吃不完一斤大米、嗜酒的兄长,吃饭时爱说:吃蚂蚁蛋。阳台上的蚂蚁,没法生饭粒般大的蛋。不过,它们吃起饭粒来倒是厉害得很,动作比吃包谷快,舔得干干净净。
我这样侍候,恐怕别处的蚂蚁都要闻讯而来。
有个白天,有只瓢虫可能也是来阳台游玩,在地板上面蠕动时,不幸被两只蚂蚁紧紧抓住两条腿,它拼命跑,想挣脱这两个小屁赖的纠缠。可是怎么也甩不掉。飞不高,飞没用,体力要耗尽了。一旦被一群蚂蚁围剿,命将不保。我不忍心这只瓢虫落入敌口,强行救下。它们肯定恨死了我,瓢虫却要一辈子感激我这个救命恩人。
蚂蚁并不在热锅上。倒是用上面说过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句话,来形容我们这个心浮气躁的时代,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今生
很多宗教通往的路是另一个世界,或者说是天上,或者说是来世。宗教的创始人,还有后来的一批批、一代代追随者,首先是对人世失望后,想象、虚构一片超凡脱俗的乐土,一个无忧无虑、没有血泪的王国。比如,基督教说,人生来是有罪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赎罪,这样才有可能进入天堂。佛教说,因果轮回,有因必有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要多行善事,好升入极乐世界。伊斯兰教的唯一真主穆罕默德,原本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成了像基督教的上帝一样,在高高的天上庇护着圣徒。这世界的三大宗教,都有其博大精深的教义,包含着无限丰富的智慧。尽管我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我只能说接触到的连皮毛都谈不上。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这三大宗教的创始人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作为各自教派的精神领袖,实际上是至高无上的神,对人类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宗教不管大小,几乎都要塑造出一个神,要么以天的名义,要么具备无所不能的力量,以此来控制和征服人的内心世界、行为。用很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你们人要听我(宗教)的,听话就有好处,否则就要遭受惩罚。这样,你要正视的不是现实,而是要小小心心地孝敬某神,把头抬起来,把幸福寄托在天上,为奔赴另一个世界做准备。
我承认,很多宗教的教义是很美好的,带有浪漫的文学色彩,也挺能吸引人去做梦。
但那些一副副所谓的药方,真的能救世吗?
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如果不遭逢战争、疾病、饥饿、亲人的变故等,每个人在他的幼年,应该说是快乐过的。世界在每个人的眼里,充满了音乐般优美的声音,鲜花般艳丽的色彩,星辰般迷人的笑容,清泉般纯洁的情感;谁没有光着屁股滚在草地上,谁没有唱过几首甜甜的儿歌,谁没有为一只蟲子睁大奇异的目光……这就是天真,在人性里没有受过任何的污染。
不幸我们却长大了,不长大是不可能的。既然长大了,就得走进社会,而社会跟天真是不沾边的。如果老是孩子气,就会在社会上到处碰壁,甚至走投无路。当然,一个总是孩子气的人,假若没有被残酷的社会吞噬,很有可能成为像童话大师安徒生这样的伟大的艺术家。当然,在社会的泥塘里挣扎,多数人是逐渐要变得世故的。人生的意义,只剩下生存。生存的目的呢,只剩下利益。一个乡间最淳朴不过的人,我们把他比作一碗山泉水,放在闹哄哄的唯利是图的城里,我们把城里比作一塘阴沟水,那么,不要多久,这个最淳朴的乡间人,你将看到,让他喝山泉水,他都会不习惯。不跟大家一样对阴沟水习以为常,只得滚回乡间,但再也忍受不了寂寞。
在生存和利益的幌子下,人变成了非常可怕的一种怪物,我们不配跟一向被鄙视的动物相提并论。
大的从世界来讲,人类的历史上,哪天不发生战争,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每一方都说自己是正义的,但正义究竟是什么。
在日常生活中呢,我们是为各人的利益而战。在最亲的人之间,像夫妻之间,儿女之间,父母与儿女之间,为一分钱,可以反目成仇。在一般的人与人之间,你骗我,我诈你,乃至杀人越祸,是正常不过的事。人心冰冷的程度,以冰霜的度数是没法计的。我想不出准确的话来形容我们生活的世界,我只有说“疯”了。疯,是无程序的,不负责任的。事实上,人都只有一张臭皮囊,能可口地填饱就行了;人只能睡一张床,能舒服地睡就行了……在人毫无节制的折腾下,我们美丽的星球,因为承受不住伤痛发出了哀号。
一两千年前与现在的世界其实换汤不换药。大诗人陶渊明对生存的人世失望了,写了一篇《桃花源记》。至今都作为一课还被多少人读着。但那种理想,只是个梦,梦醒后,睁眼就是“须知世上苦人多”的人世。
宗教的“涅槃”“天堂”“极乐世界”,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不管怎么有道理,怎么能迷惑人,毕竟离我们世俗太远了,远得成了吹牛玩,而且顶多是黄梁梦,彩虹一样雨过天晴后不要多久便消失了。我们只有此世,虽然它充满了痛苦,但这种痛苦是人的有血有肉的痛苦,许多时候我们流血流汗地努力、奋斗,就是为了活得更轻松更有趣味。我们只有今生,短暂的今生,寿命短的,才出生就夭折;寿命再长的,也不过一百多岁。不过,今生,却是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个月,一年,要漫长也够漫长。我们肯定要遭多少罪,如古人说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是,细细想想,我们又得到过多少甘露般的欢乐、幸福。我们不必伤脑筋去想“生活在别处”,神经兮兮地找来找去,对眼下却怨声载道;不必把赌注压在下一辈子,成一个大人物、大富翁。我们活着,是今生今世的人,死了是今生今世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