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听鸟

2020-07-14 18:26高正达
大理文化 2020年7期
关键词:捕鸟凤凰山老李

高正达

循着大雁南飞的声音,我们“记者走基层”采访组,走进了无量山脉北部百鸟朝凤的凤凰山,节目组此行想去寻访一位从打鸟人变身护鸟人的故事,我也趁此机会来这里感受独特的风景和故事。

南涧县无量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李霞陪着我们,从南涧县城驱车40公里到了凤凰山下。拐上蜿蜒的盘山土路不久,就见浓雾袭来,能见度很低,向窗外望去,仿佛飞机在云层里穿行,给行程增添了一种神秘感。见大家表情紧张,紧紧抓住越野车的扶手。为缓和紧张气氛,李霞给我们讲起凤凰山的美丽传说。

凤凰山是无量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海拔2380米。传说远古时期,有南飞的凤凰,飞越十万八千里,依然没有找到满意的可以谈情说爱、生儿育女的栖息地,途经凤凰山上空,发现山峰层峦叠嶂,古树浓郁葱茏,山中还长着“仙草”,便在此安营扎寨,落户山中,和“仙草”一生相伴。从此,它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老虎得知山中有“仙草”,前来抢夺地盘。兽中之王和鸟中之王鏖战数日,凤凰终于凭借自己的空中优势,取得了胜利。老虎拼命护住了脸,不过身上被凤凰啄得伤痕累累。而凤凰拼命地护住了“仙草”,护住了这片山林。遍体鳞伤的老虎离开了,百鸟得知凤凰大获全胜,纷纷前来祝贺,把每年立秋到立冬之间的日子定为“朝凤节”。周边彝族先民目睹百鸟朝凤的场面,把原来的山名“草王山”改名为“凤凰山”,山中很多村庄命名的时候,都带个“凤”字,或与鸟有关,如凤凰村、凤岭村、凤花村、龙凤村、凤仙村、斑鸠村、鹦哥吃水村等。

听完美丽的传说,越野车已经穿过大雾抵达半山腰。车前的路面上不时有几只休闲的喜鹊、斑鸠惊飞而去,一只七彩山鸡拖着美丽的翎羽,从一丛灌木飞向另一丛灌木,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彩虹。李霞让司机停车,要我们观赏峡谷中的大雾。鸟瞰山脚的峡谷,云在脚下,人在天上。时隐时现的山峦被雾洗刷后,像被调过色一样,越发蓊郁青葱。谷底的云雾从远方的峡谷口倾泻而下,像是巨大的瀑布,整条峡谷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江。一行在云雾上空飞翔的大雁高度略低于我们平行的视线,缓缓震翅的动作清晰可见,美不胜收。这时,李霞像导游一样向我们讲解,凤凰山不仅山型像凤凰,峡谷中的江雾也像展翅飞翔的凤凰。只缘身在凤凰山,无法鸟瞰凤凰山全貌,也就难识凤凰山的真面目。至于幻化无穷的江雾,主观把它与凤凰联系在一起,用欣赏抽象派写意画的眼光来看,倒也有几分相似。特别是远处的峡谷像扇形岔开,分成三条,那雾倒是极像美术作品中飞翔的凤凰尾部飘荡的美丽翎羽。

当我们到达凤凰山鸟类环志站时,山间依然有雾,但不像峡谷里的大雾那么壮观,而是一缕缕、一丝丝,似袅袅上升的炊烟,又像随风飘荡的轻纱,感觉一股灵气和仙气围绕在周围。鸟类环志站就掩映在灵气之中,楼顶的国旗在微风中飘扬,让我们在人烟稀少的深山中仍能感到依法保护鸟类的庄严。周围树木葱茏,层林尽染、叠翠流金,成熟中蕴育着新的生命。墨绿的青松绿得生机盎然,火红的枫叶燃烧着热情,金黄的杨树黄得纯净、黄得灿烂,整片林子就像油画家的调色板。时不时有一片叶子努力拨动生命最后的律动,用最美的绝唱缓缓飘落到最后的归宿中。

现在,鸟类环志站还未进入鸟类环志工作期,平时就只有护鸟员李毕祥一个人驻守环志站,开展鸟类巡护活动,整个环志站显得有些冷清、孤寂,时不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声让环志站保持着生机。

老李是个年逾花甲的彝族老人,独守山中与鸟为伴十多年,面对记者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局促不安,倒是像个腼腆的“大姑娘”。为了缓和气氛,我们并没有急于采访、拍摄,而是先参观老李的工作场所,与他拉家常。环志站同时是青少年科普教育基地,这里挂满了鸟类迁徙的科普挂图,还有汽灯、马灯、网罩、夹子等捕鸟工具。老李说,这些捕鸟工具是早年从捕鸟村民手中收缴来的,为的是给后人一种警示作用。不知不觉中,老李消除了心理上的紧张,话也多起來,主动向我们讲述他从打鸟人变护鸟人的华丽转身。

他说,南涧凤凰山和洱源鸟吊山、巍山鸟道雄关一样是候鸟南迁越冬途经大理州的通道。当鸟类夜间集群飞越凤凰山时,由于浓雾和风向的原因使它们的飞行高度降低,遇到灯光或火光时鸟类会循光而至,形成了凤凰山“百鸟朝凤”的奇观,也正是这样,凤凰山史上祖辈们利用鸟的趋光习性,形成了捕鸟的不良习惯。以前每年八九月份候鸟迁徙的季节,村民们在山林空处燃起火堆,或点上汽灯,在周围布上捕鸟网,鸟群寻光而至,就会纷纷触网,挂在网上难以挣脱。没有触网的鸟,在地上乱飞乱撞,村民们就用竹竿打。老李说,最多时他曾一夜捕到一百多斤鸟,用麻袋装。吃不完就腌制风干成腊肉,活鸟就拿到街上卖。每年,成千上万只精灵就这样在哀鸣声中殒命凤凰山,听完他的讲述,我顿感这样的捕杀像凤凰涅槃一样悲壮。

老李的话匣子打开,又继续和我们说,上个世纪末,国家开始禁止捕鸟,但不少村民一时改不了多年形成的习惯,还是与巡护人员打游击,偷偷捕鸟。有两件事触痛了他的灵魂,使他在村里第一个放弃捕鸟,并成为护鸟人。一件事是老李在赶街时,与家住另一个山头外出打工多年的老友相遇,交谈中得知老友已经放弃打工的优厚收入,回到家乡的森林瞭望台当了一名瞭望员,在大山顶上日夜守护森林安全。说起原因,老友沉痛地回答,早年他们村子由于周边森林被砍光发生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冲毁掩埋了家园,有几名村民为此失去了生命,往事总是在心里挥之不去。老友向他感慨:“灾难是大自然对乱砍滥伐的惩罚,如今守护森林就是守护家园。”另一件事是和老友相遇的那天晚上,老李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世后,成千上万只鸟哀鸣着飞来啄食自己的躯体,很快自己就成了一具白骨。后来,老李就不再捕鸟,并加入护鸟的行列。我随即问老李这是不是宗教行为的赎罪,老李说:“不完全是,主要是想明白了,如果森林砍光了,鸟类和其它野生动物都灭绝了,子孙后代的家园怎么生存?再说,破坏大自然是要受到大自然的惩罚的。”

老李和他的老友都是生在深山、长在深山的彝族汉子,听完他缓缓讲述,他们能够想明白保护生态就是保护家园,不计得失、自甘寂寞,毅然投入到环境保护的行列中,崇敬之余,作为爱鸟人,我心里感到一种欣慰,这是凤凰山的幸事,也是凤凰山子民的幸事。而从打鸟人转变成护鸟人,不只是角色的转换那么简单,要扭转许多人从祖辈起就沿袭下来的打鸟风俗,困难可想而知。老李说,这样的决定,老伴首先反对,说乡里乡亲的这样做得罪人。他做通老伴的思想工作后,就正式上岗,从事护鸟员的工作,白天向附近的村民宣传禁止捕鸟的相关规定和爱鸟护鸟知识,晚上和自然保护区管护局的工作人员一道巡逻。刚开始,其实村民们的工作并没有老伴那么好做,碍于面子,村民们表面答应老李不再捕鸟,暗地里却与巡逻人员在山林里“打游击”。老李就从自己的叔侄、兄弟为突破口,取得亲属的支持不再打鸟,渐渐地村民也就不再打鸟,加入到护鸟行列中。

为了拍摄的需要,我们需要跟随老李去日常巡山。刚出门,我在调试摄像机,不远处传来“啾啾啾啾”的鸟叫声,老李撮起嘴用口哨吹起同样的声音在逗鸟,那鸟叫得更欢,似乎在呼朋引伴。我把摄像机镜头推上去,从寻像器液晶屏上看到,一棵树的枯枝上,一只黑白相间,背黑肚灰白的小鸟在不停地叫,尾巴还一翘一翘的,我把焦距聚在小鸟身上,背景是虚化的,在取景框中就像一幅会动的水墨丹青,美丽极了。

有趣的是,老李吹口哨,鸟也就回应,老李停,鸟也停。老李介绍,这只鸟在当地叫点水雀,也叫“御酒酒”,属于鹡鸰科的鸟类,一年四季栖息当地,不是候鸟,它现在的叫声是在呼朋引伴。

“你懂鸟语?”主持人玲玲好奇地问老李。“与鸟待的时间久了,自然会观察和悟出一些。鸟叫声悠长是在呼朋引伴,婉转声是在自娱自乐,刺耳声是向同伴发出警告、表示自己的领地不容侵犯。有时遇到天敌或危险,鸟儿会发出惊恐的叫声,有时遇到饥饿、受伤,鸟儿会发出哀鸣声。”

玲玲也开始学老李的样吹口哨逗鸟,可那枯枝上的点水雀已经有两只,引来了同伴,两只鸟跳上跳下追逐嬉戏,根本不再理会玲玲的口哨声。

老李带着我们走上崎岖的林中小道,他身着迷彩服,身影矫健,看得出常年巡山练就了硬朗的身板。走进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山谷中,一棵棵一个人都围不拢的古茶树、中华桫椤、苏铁蕨、水青树、云南榧树等古树名木高达数十米,我使劲仰着头也难望到顶。藤蔓缠绕的古树干上冉冉树胡须透出曾经的千古沧桑,飘逸着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息,一缕缕轻如蝉翼的雾霭流岚在树干间游来荡去,仿佛是一缕缕灵气,给人以庄重、肃穆、威严、神秘之感,让人不得不怀着虔诚的心态,去拜谒感悟原始森林的神秘。

我们小心翼翼地踱步林间,担心我们的闯入而惊走灵气。虽然我难以考证古树的年轮,但凭它的高大,少说也有上百年树龄。有的古树半裸露遒劲的根,像巨蟒一样盘踞出几米远。我曾在书里看到过,一棵大树,树冠有多大,树根就有多远,一棵大树的根系能在周围的土壤中储存5吨水。难怪凤凰山上到处清泉喷涌、流水潺潺。穿梭在古树间,两只鸟像吹箫一样一唱一和。树太高,只闻其声,不见其鸟。鸟鸣声始终与我们保持着一定距离,我们走,鸟也走,我们停,鸟也停,就是看不见。箫声一样清脆悠扬的鸟鸣声在林间回荡,让我们亲身体验到“鸟鸣山更幽”的古诗意境。

听着听着,我仿佛回到孩提时代。那时掩映村庄的树林里,每当夕阳西下、百鸟归林时,都可以欣赏到百鸟朝凤的壮观场面,百鸟齐鸣犹如一场气势磅礴的交响曲,荡气回肠,使人激情燃烧。只是后来树越来越少,鸟也少了。进入城市谋生后,更是难得一听气势恢弘的百鸟争鸣。90后的玲玲就没有我幸运了,可能根本没有听过百鸟齐鸣,现在生态环境逐步恢复,候鸟也越来越多,但是,只能在冬天才能随处可见,而且,大都是水鸟,只能观鸟,难以听鸟。

看到玲玲听鸟那如痴如醉的表情,老李说可以带我们去听更多的鸟鸣。走出山谷中的老林,爬上一个小山峰的山脊,老李静静地听了几秒钟,举起望远镜望了望,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包,说那里可以欣赏到鸟儿的一个小型演唱会。顺着老李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一个层林尽染的小山包,红黃绿三种颜色的灌木、乔木交织在一起,背阴坡的低洼处有几棵十多米高的山白杨树、高山榕在五彩植被中犹如鹤立鸡群。山白杨树的叶子在秋风中已褪去绿色,落成柠黄色,而高山榕的树冠却依然是纯净的墨绿。老李介绍,夕阳西下时,吃饱喝足的鸟类会择一片满意放心的林子栖息,多种鸟群居,先到的鸟儿在呼朋引伴,后到的鸟儿看到同伴多也会自娱自乐鸣叫。鸟的数量多了,也就形成“百鸟朝凤”“百鸟争鸣”的奇观。

离色彩斑斓的小山包越来越近,那几棵鹤立鸡群似的山白杨树、高山榕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沉闷的混响,有点像闹市街头人声鼎沸的那种混合声,各种声音都有,但又听不清具体的声音,在风声和山谷回声中只感觉一浪高过一浪的嗡嗡声。离小山包几十米远时,混合声戛然而止。老李像侦察兵指挥官发现敌情一样,悄悄打手语止住我们前行,并迅速隐蔽到一丛半人多高的灌木后面,我们立即垫着猫步跟到老李身后。他说再往前走就会惊飞鸟群。几秒钟后,林中又传来“咕咕、咕”一声清脆的鸟鸣,接着一呼百应,“叽叽喳喳”“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几分钟后会鸦雀无声静下来几秒钟,混响声渐起渐落、渐落渐起,一曲终了一曲又起,就像音乐会的几个篇章。

老李把望远镜递给玲玲看鸟,我这才想起手中摄像机的聚焦功能,便把镜头推上去。液晶屏上搜寻到一只戴胜鸟,以前在家乡农村经常看到。戴胜身上羽毛大部分为棕色,翅部和尾部有黑白或棕白相间的横向斑纹,“嘣嘣嘣嚓”,三声一停顿,叫得很快,音节高低起伏。每叫一次,戴胜鸟头上棕栗色的羽冠收拢又迅速展开,犹如孔雀开屏。我转动摄像机,又搜到一只斑鸠,与鸽子相似,只是体型比鸽子小,“咕咕咕”,每叫一声,头往下一倾,像是用尽全身之力。斑鸠的叫声,前两个音节低沉,最后的一个音会特别的加重,连续叫起来比较轻柔悦耳,又好像是再叫“咯咯咯”。“唧唧啾啾”那是画眉鸟婉转悦耳的叫声,听起来像歌唱家在唱一首优美动听的歌曲,又像演奏家在吹悠扬悦耳的笛子。体型小些的山雀数量最多,有数十只,有浅灰色的、有麻色的、有腹部鹅黄翅膀蓝色的、有黑白相间的,它们或在树枝上跳上跳下、互相追逐嬉戏,抑或轻展双翅,像放下绳梯的直升机一样定在空中,“唧唧喳喳”“吱吱啁啁”的叫声像是在为领唱的画眉鸟伴唱,又像是在欢呼鼓掌。

尽管汉语言文字在世界语言文字之林中博大精深,但是我个人掌握的词汇毕竟是有限的,很难找到准确描写鸟叫声的象声词,我所描写的鸟叫声的词汇只是自己主观音感的模拟,表达的仅仅是一种谐音,只能意会,难以言传。只有亲临现场聆听,才能感受到鸟语的美妙绝伦。

太阳架到西边山尖尖上了,玲玲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望远镜,长时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举着望远镜观鸟、听鸟,她的手脚有些酸麻、僵硬,便不停地挥舞双臂、跺脚,那天真烂漫的样子像只扑棱翅膀学飞翔的雏鸟,笨拙又可爱。她眉飞色舞地说:“太震撼了,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鸟鸣声。在山谷林中听吹箫鸟叫像是听独唱,小山包上的鸟叫像是合唱。画眉鸟像领唱,戴胜鸟、斑鸠有节奏的叫声像是乐队中打击乐。”大家都说玲玲的比喻很形象,玲玲接着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看到那些边叫边跳上跳下、飞来飞去的小鸟,我恍然大悟‘欢呼雀跃这个成语的来源和含义。”我说,你现在不就在欢呼雀跃吗?大家都笑了。

老李说,我们欣赏到的都是世居凤凰山的本地鸟,候鸟只有少数先头“部队”到达,大批候鸟到达还要等一段时间,到时,自然保护区管护局的工作人员就会到环志站给鸟类环志。鸟类环志是根据标记个体研究鸟类生活史和种群动态,特别是研究鸟类运动的一种研究方法。即在鸟类集中的地点捕捉鸟类,将带有国家环志中心通讯地址和唯一编号的特殊金属环或彩色塑料环固定在鸟的小腿或跗跖上,然后在原地放飞,以便在其他地点再次捕捉或观察,能让专家学者了解鸟类的迁徙路线,对鸟类的种群数量变化有直观的监测作用,能促进鸟类研究工作的发展。老李说,每年在两个月的鸟类环志工作期里,除了工作人员,还有护鸟志愿者、观鸟旅游者、摄鸟爱好者、开展科普教育的中小学生,加上“百鸟朝凤”,凤凰山可热闹了。禁止打鸟后,在凤凰山栖息、歇脚的候鸟越来越多,通过环志的鸟类达200多种,其中灰头鹦鹉、楔尾绿鸠等国家二级保护鸟类就达15种之多。

采访结束下山的路上,玲玲说,没有遇到“百鸟朝凤”的壮观场面有些遗憾,但是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过的鸟的鸣唱声,听了与鸟有关的故事,增长了鸟类知识,还是感觉收获满满,不虚此行。大家都有些疲倦,但她还意犹未尽,始终处于亢奋状态,在车里不停地练口技学各种鸟鸣,并与我们约定,以后有机会再到凤凰山拍片,一定要带上她,再三叮嘱,直到我像对待儿童那样与她拉钩她才安静下来,我们都沉浸在“百鸟朝凤”的憧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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