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平
《在日本十五年》(三联书店1981年)是刘德有先生的首部著书,以随笔形式谈日本,当年读者不少。或是笔者不敏,对《在日本十五年》中“北京亭”一则印象较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某日,笔者曾到东京神田书店街寻访,依然如同书中所述,门面很小,食客不多,安安静静。其实,书店街上有多家中国餐馆。起步可追溯到清末民初,当时周边各类学校林立。中国留学生多在此处求学兼吃住,中餐店铺应运而生。以后经历艰难,包括长长的战争岁月,坚持到今天的店家,都以本地顾客为主了。其中一九一一年创业的一家,门口放着一排绍酒坛子,进口处有文字说明:“与周恩来有缘的餐馆”。书店街地图(每年换新,免费领取)标有餐馆的位置,说明也是“与周恩来有缘”。菜单上有清炖狮子头,这在此间中餐馆,并不多见。曾与一位日本教员进店,他专业是近代日中关系史,常来书店街,却是首次叩门。当然点了狮子头。
有关日本的“中国料理”,日文书籍已经不少。写做法的居多,谈春秋的几无。多年前在神保町旧书店,觅得一种杂志书《食在扬州·郭长聚的中国料理》(“生活设计”174号,中央公论社1986年)。与清炖狮子头一样,此间同样鲜见以扬州菜为号召者。该书在例行的菜肴做法外,有郭氏的介绍:一九四一年来日,一九七四年第一次回国。还收录三位名人的评说。一位是在日中都大名鼎鼎的高仓健。另两位一男(影评家)一女(散文家)。影评家写道,迷上郭氏的菜馆后,一九八六年去了扬州。在扬州宾馆品尝了“居姓主厨”(按:应是名厨居延龙)的手制美食。只是虽然吃遍扬州南京,都没有吃到郭的煨面,结论是“郭超越了故乡”。高仓健的文章不长,题目是《我舌尖上的必须 郭长聚的味道》。他不以文章名世(按:走笔至此,忽然想到同为演员的于是之先生,其《母亲》一文载入语文课本)。
文中写道:“因为是九州人,孩子时常吃雪菜。到东京后吃不到了。偶然看到某杂志介绍有做雪菜肉丝面的中餐馆。因为乡愁也因为稀罕,一个人跑去吃。味道好极了。于是开始了与餐馆的交往。”“对单身度日的我,如今这里成了离不开的存在。比如一星期每天都去,店里不仅十分讲究食材与营养的平衡,而且菜品都不重样。无声地传递着店主娴熟技艺和细心。”文章谈到两件逸事,一略一详。一略:店员中有三位从中国回来的战争残留孤儿,高仓健的感触为“我想这是店主的善心之一”。一详:“也许为了安慰我这样的单身汉。为我安排了生日宴会。那天关门后,搭起了贺仪台。上面放着果品和寿桃,大家面向寿坛,依次上香祈寿。最引人注目的是像女性长发般的寿面,盘成圆锥形放在寿坛上,除了在寿宴上吃,还作为礼物让出席者带回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难以忘怀。”
等笔者手持杂志书复印件探访该店时,已是人去楼空。以后听说第二代在别处重开,再去,在门外待了一会儿,终于没有进去。
先抄一条一九二七年十月五日的鲁迅日记如下:“(前略)午邀钦文、伏园、春台、三弟及广平往言茂源饭。访吕云章、未遇。往内山书店买书四本、十元二角、下午往三弟寓。夜小峰邀饭于全家福、同坐郁达夫、王映霞、潘梓年、钦文、伏园、春台、小峰夫人、三弟及广平。章锡琛、夏丏尊、赵景深、张梓生来访,未遇。”(《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信息量颇丰。一、这是鲁迅初次踏入内山书店(可证内山完造散文《鲁迅》,《图书》1957年5月号,岩波书店刊)。二、鲁迅甫抵沪上,看望者多,泰半为乡党故旧。如开明书店主事人夏丏尊(同时代人回忆,上虞人夏在鲁面前“毕恭毕敬”。参纪念文集《我与开明》,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因鲁迅与亲朋在外餐饮,看望者多是“未遇”。三、言茂源。當年在四马路上,绍兴茂源酒店来沪开办的酒铺。门面未见气派,寓沪浙人多有进出。
昔年文化人聚于食肆,与会友有关,也与事业或生意有关。近年研究新月社的专著书名即为《饭局·书局·时局—新月社研究》(刘群著,武汉出版社2011年)。据“好事者”统计,鲁迅日记中吃饭(吃请加请吃)达三百四十余次。也许鲁迅、夏丏尊的某些饭局较少风流倜傥,但都无妨回首品咂。文化界人异于达官显贵,性价比高的风味餐馆易成上选,乡帮言茂源的存在条件之一亦在于此。顺便提及,扬之水先生在《〈读书〉十年》中,有若干沈昌文先生宴请《读书》作者甚至自制菜蔬“招待”编辑部同仁的记载,是否也属于出版业一种有趣的“回归”?
回到鲁迅日记。除了抵沪当月四次造访外,翻遍以后的鲁迅日记,再无言茂源出现。然后,东瀛岩波书店第二代掌门人小林勇(1903-1981,创业者岩波茂雄的女婿)笔下的回忆是,言茂源店员对他说,鲁迅常来。
时在一九四四年。按小林勇的说法,出版社“进入了几乎无事可做的状态”(《我的履历书》,1972年3月至7月连载于《日经新闻》,后收入《我的履历书·文化人4》,日本经济新闻社1983年),当年八月到十二月,时任高管的小林勇来华,其中在沪七十五天。大约是印象较深,战后至少在四篇文字中(执笔跨度从1946年3月直到1972年7月)提到中国之行。行文或详或简,但都有对言茂源的回忆。最后一篇相关文字不多,迻译如下;“某日,内山完造带我去了开明书店。给我介绍了老板章雪村(即章锡琛)与编辑部主任夏丏尊……夏在中日战争初期(按:误记,实为1943年12月)被日本宪兵队捕去,受了二十天的折磨,内山尽力援救了他。夏称除了内山完造介绍者以外,再不见其他日本人。我和章、夏二人在内山的招待宴上谈得很投机。第二天,章、夏二氏邀我到四马路的言茂源。一家能喝到绍兴酒佳酿的小酒店。恰好又逢江南秋蟹上市,我成了美酒与螃蟹的‘俘虏。以后每天傍晚都一个人去喝老酒。酒客都是中国人。店员对唯一的日本客人非常友善。这都是托介绍人(章和夏)的福啊!听说鲁迅是言茂源的常客。”(小林勇《远去足音·人感寂寥》,筑摩书房1987年,原载《文艺春秋》月刊1972年7月号)。小林回忆,归国前“到开明书店向夏、章辞行。二位依依惜别,章作诗一首相赠。字极佳。万国交兵杀气横,一杯对饮快平生。今宵有酒须当醉,未必相逢在九京”。
在沪期间小林还去万国公墓“参拜了”鲁迅墓(同上)。
小林回国后不久,于一九四五年五月被捕,受到拷问。罪名是违反治安维持法。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并未立即获释,原因是案涉政治,监房里仅余他一人。八月二十九日方才走出牢狱。几乎同时被捕的书店重要策划人、著名学者三木清则没有如此幸运,因体弱兼被拷问,九月二十六日瘐死于东京郊区的奥多摩监狱。
上海的印象不仅是美酒。小林回忆,“因为关心战争与通货膨胀的关系,而在上海感受的实例印象极深”(《我的履历书》)。战后初期,通货膨胀,物资匮乏。因为用纸严重不足,书籍印数有限,供不应求。一九四六年岩波茂雄逝世,此时小林已为第二代掌门人。在他看来,很多人只知道通货膨胀的概念,而自己亲眼“见过上海的通货膨胀,这下起作用了”。他判断通货膨胀仍会持续,印书时卖一部分存一部分。一年后拿出存书再卖,书价涨到十倍、二十倍。“通货膨胀给岩波书店的重建帮大忙了。”(出处同上)一九四七年,继承岩波茂雄的遗志,小林勇主持并开始向五所中国大学赠送岩波书店出版物的事业,岩波书店至今已经更换五代主事人,赠书事业一直延续,静静地延续着。
沿着走向和离开言茂源的足迹,后人看到了一些杯盘交错以外的事情。
二○一六年因事三过淮海路尚贤坊。每次都指着那里,与同行人说郁达夫、王映霞。手头的旧版郁达夫著书原文如下:“(1927年1月14日)……上法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百刚)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日记九种》,上海北新书局1927年)以后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其中一条非八卦:郁达夫与王映霞的友人收到了这样的婚宴通知:
诹吉夏正二月二十一日洁卺候驾郁达夫王映霞谨订
(转引自孙百刚《郁达夫与王映霞》)
实际上,郁、王携手去的是杭州,二人世界。东京的友人跑到上野公园,大呼上当。
风与雨都已过去,精养轩仍然健在。已经化为连锁店铺。昔年却是东瀛西餐之始,法国大菜元祖。当留日的郁达夫们撞见精养轩时,北京的森隆或上海的红房子尚未呱呱落地。郁或郁王“设局”合情合理,甚或非此不可。
精养轩对国人来说,值得一书的近代史事不止一件。一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即农历三月十九日,为甲申年(1644)明崇祯皇帝自尽之日。身在东瀛的章太炎、秦力山等人发起在这一天举行纪念活动。会场即设在上野精养轩。章太炎为此写了一篇文告《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书》。结果,因日本警察禁止未能开成。从来的解释是,日本政府应清廷驻日公使蔡钧的请求而禁止。但是,近年中日学者分析史料的结论是,对禁止集会起主要作用的是日本参谋本部的谍报人员福岛安正。日本外务省档案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史料都证明,日本外务省根据福岛的要求而非驻日公使的请求而出手。而福岛发给时任南洋大臣刘坤一的有关电报还有讨好刘的个人目的(参孔祥吉、村田雄二郎《辛亥革命史料抉择的困惑—冯自由》,《广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朱正老先生近著称,鲁迅于会期半个月前的四月四日到达东京,未知那天是否到了精养轩前(朱正《鲁迅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
不过,那天,孙中山先生带领华侨十多人从横滨赶来赴会,见到被禁场面,即邀章太炎、秦力山等人同去横滨。当天下午,在横滨永乐酒楼开成了纪念会。孙中山担任纪念会的主席,章太炎宣读自作的纪念辞。晚上酒楼设宴八九桌,众人给章太炎敬酒。章大醉,当晚未能返回东京(参上引朱正著书)。
孙中山先生,后来假精养轩(史称在筑地精养轩,孙先生著文《中华革命党通告》中亦有“在筑地精养轩……”一行)召开中华革命党立会,事在一九一四年七月八日。早先对这一事件的议论多关注当时国内政治背景。后来的一些议论则对按指印、立誓约的程序感兴趣。
位于上野公园的精养轩开始是分店。总店成立于一八七○年,名筑地精养轩。因罹火灾,次年在近处重建(今为时事通讯社所在地),占地六百平方米,拥有十二间客房和一间西餐厅,解决了招待西洋贵客的餐饮问题。因为生意繁盛,一八七六年又在上野建立分店,通称上野精养轩。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总店再遭祝融之灾,以后上野分店成为总店。郁达夫笔下的精养轩已是总店时代。
当年(至少到1923年关东大地震前)上野是东京最大的游乐场所。鲁迅之后的周恩来在旅日日记中也有记载。如一九一八年四月九日条下:“上午上课毕,闷甚。下午兴至,乃往上野公园观樱花、日比谷探春。花荫读书甚有趣也。”当时生活并不宽裕的周,目标是报考公立学校,时有自炊。遍查日记,没有进入精养轩的记录。(《周恩来旅日日记》)
彼时东瀛,宫廷宴会已无明治维新以前的中华菜肴,法国大菜成为主打,菜单也用法文书写。法国菜第一家的上野精养轩引领风气之先。各界精英都留下足迹。这里且谈文士。名家夏目漱石(1867-1916)、森鸥外(1862-1922)、二叶亭四迷(1864-1909)、与谢野晶子夫妇(与谢野铁干1873-1935,晶子1878-1942)、谷崎润一郎(1886-1965,曾被精养轩第三代聘为家庭教师)、芥川龙之介(1891-1927)……换言之,几乎所有风流人物都有光顾精养轩的记录。其中多是参加各种欢送会。
比如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给赴美游学的上田敏举办送别会。由与谢野铁干主持,夏目漱石与森鸥外都赶来致辞,成就夏目与森二人初次相见的佳话。后者称赞夏目的致辞说,夏目君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森年长夏目五岁。
比如毕业于俄语专业的二叶亭四迷作为朝日新闻驻俄国特派员(特派记者)上任。一九○八年举行送别会,包括夏目漱石在内多人出席。二叶亭四迷的小说早在一九六二年就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译本。
再比如芥川龙之介。在成为文坛新宠不久,一九二一年也以朝日新闻特派员名义访华。送别会于三月九日在上野精养轩举行。十一日芥川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作家里见弴(1888-1983)在送别会致辞中说,(中国人)往昔很伟大,现在突然不伟大了,这一点无法想象。你去了后,别光看以前的伟大,好好找找今天的伟大。芥川在引用这段话后加了一句:“我也是这样想的。”芥川归国后写了一本游记(1925年刊,从2006年到2018年有四种中译本,均名为“中国游记”),表现出褒北京而贬上海的倾向,是否有里见发言的影响?其中谈及在福州路茶楼召妓的体验,细细写来,兴味不浅。是否为“魔都”一路书写的前驱?不过,这应该是另一篇文字的题目了。
回到上野精养轩。物转星移,已经不复当年的烈火烹油之盛。一九七七年《银座百点》杂志(一份由银座老字号名店支持的公关文宣杂志,小开本胶印。在各家名店入口处可以免费拿取,至今仍是)邀请精养轩创始人孙子城户四郎(曾任松竹电影公司会长即董事長)漫谈往事。城户笑着说,(让我)谈精养轩衰败史吧?有一种说法称,现在的精养轩只是一家以林氏盖浇饭(亦译为肉丁洋葱盖浇饭,是一款日本化的西餐)见长的普通餐厅。又,二○○八年出版了《米其林餐饮指南》日文版第一版,其中法国菜餐厅数量多于日本菜餐厅,引起日本餐饮界不满,认为一些有名的日本料理店未被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