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春暖花开,近日因周瘦鹃(1895-1968)的《莳花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再版上市,与周先生的小女儿周全约定在紫兰小筑见面。季春时节的紫兰小筑花园一片绚丽,园子清幽,盆景典雅,花卉多彩,使人一下子感受到了闹中取静的意境。似乎周瘦鹃在苏州所营造的园艺之美穿越半个世纪再现在眼前了。
此行,我是想让周全女士看一部与周瘦鹃有关的旧书《花经》。当我拿出出版于一九四九年四月的《花经》时,周全感到很惊喜,其中有她父亲周瘦鹃的序言,也有她哥哥周铮(园艺学家,于1969年病逝)的长跋。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部大书。这部厚厚的旧书,装帧精美,封面是烫金大字“花经”,版权页上写着著作者黄岳渊,助编者“子德邻”。那么,这部大书到底与周家父子有什么关系呢?
黄岳渊是谁呢?在郑逸梅的笔下曾有过这样一篇小文《蔡孑民癖好园艺》,说北大校长蔡元培是文化新潮的干将,更是北京大学开先风之先的主导人,当年与胡适、钱玄同、陈独秀等人在京城风云一时。到了晚年,蔡元培寓居上海,以读书、写字为乐,但是上门来求字的人太多了,他懒得一一应付。于是开始寄情于花花草草之间,“庭宇间列盆栽数事,抱壅灌溉,晨必躬亲为之,不假手于僮奴。风日晴和,辄驱车真如,于黄氏园寄其闲踪”。
文中的“黄氏”即黄岳渊,海上一代园艺名家。黄氏为浙江奉化人,蔡元培为浙江山阴人,说起来两人也是老乡。黄岳渊别名剡曲灌叟,早年东渡日本加入同盟会,后进入清政府上海水陆厘金局任总巡。他在上海真如松浜桃溪购地经营农场花卉,人称“黄家花园”。辛亥革命后,黄氏追随陈英士在沪军都督府任职。不久即弃政归田,继续潜心于园艺,曾在黄家花园举办大小菊展十数次,影响广泛,并引来文人名流观展,同时乘兴挥毫泼墨,纷纷留下墨宝。郑逸梅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园主岳渊,早岁从陈英士奔走革命,而雅好园艺,与蔡固沆瀣一气者也。一昨予访岳渊,岳座头,犹列与蔡合撮之片影,而于右任、王伯群参立其间。曾几何时,而伯群与蔡,均于抗战之中,先后逝世矣”。
蔡元培喜欢花花草草,尤其喜欢躲进黄家花园,观赏交流,同时也与黄岳渊建立了深厚的友情。郑逸梅见证了黄家花园的名流来来去去,其中不少人在抗战时去世,而黄家花园也在战争中遭遇毁坏并被占用。于是,黄岳渊另在上海法租界建新花园,继续经营园艺。在这一时期,蓄须明志的梅兰芳还曾避居于黄家新园。黄岳渊曾任上海市花树同业公会会长,在园艺界颇具名声。郑逸梅说,蔡元培曾向黄岳渊请教园艺秘诀,黄氏个人最为推荐名著《花镜》,但个人经验则有八字诀:“肥不如瘠,湿不如干。”蔡元培听完后似有所悟地笑言:“种树如是,官理亦何独不然?君真今日之郭橐驼也。”
此话取自柳宗元的名作《种树郭橐驼传》,说的正是种树和施政的关系。蔡元培曾多次为黄岳渊的花园题句:“儿曹春假作郊游,一路黄花缀绿畴。待到君家花世界,万千红紫看从头。”“问君可有养花方,花镜参详经验长。瘠总胜肥干胜湿,片言扼要作津梁。”此诗中所提的《花镜》即清代一本介绍花卉植物的名著。作者陈淏子,自号西湖花隐翁,浙江杭县人。此书图文并茂,流传甚广,堪称园艺界的“葵花宝典”,鲁迅自述自小就受到了此书的启蒙。显然,黄岳渊也想做一本这样的植物宝典。
要编一本洋洋数十万字且图文并茂的植物学志书,谈何容易?不可能是一个人就能胜任的事情。在《花经》的序言中,可谓名家荟萃,沈恩孚、张季鸾、蒋维乔、周瘦鹃、郑逸梅、钱文选、俞寰澄等。周瘦鹃在序言中提及:
生平无他嗜,独嗜园艺成癖;自少至长,居处屡易,每见庭前有尺寸土壤,辄以栽植花草为乐;脱无土壤,泽代以盆盎若干事,朝夕搬运灌溉,列为日课;家人以为痴,弗顾也。十五年前,移家故乡吴趋里,得园地可四亩,嘉树二百余株;乃如得饼小儿,沾沾自喜,以为平昔莳花种竹之愿,于是偿矣。如是十年,几视园艺为专务,寝室至屏绝交游,厌弃人事,自分将以灌园终吾生;讵“八一三”事变猝发,仓皇去苏,流寓浙皖半载余,卒复止于沪渎,数年来重为生活所困,抗尘走俗,百苦备尝,坐使故园花木,常萦魂梦而已。百无聊赖之余,郁郁几不欲生,则复从事盆栽以自遣,且遍走市上园圃,聊资观赏;因于无意中重逢园艺专家黄岳渊前辈,及其令子德邻兄于麦尼尼路,盖岳老真如故园已遭兵燹,方辟分园于是也;握手话旧,历数小时,道及花事,则逸兴遄飞,更亹亹忘倦。
席次,岳老慨然谓数十年献身园艺,不觉老之已至;甚欲举平生种花经验,著为专书,以示来兹,而留纪念。知儿子铮方负笈南通学院农科,日有余暇也,拟付以笔录编纂之责;予以其学识未充,覆餗堪虞,因日事策勉,期无负岳老付托之重。铮奉命感奋,日过黄园,听岳老指示讲授,一一秉笔记之,复考之异邦专籍,多所征引;历时一载,裒然成?,予为命名花经,并与郑子逸梅,分任校订焉。昔西湖花隐陈淏子氏,有花镜一书之作,虽于吾国卉木,多所论列,而栽植之法,挂一漏万;且因时代关系,于科学管理诸端,瞢无所知;是以此书仅可供后学者之参考,苦未能切合实用也。今得岳老花经为之补充,庶灿然大备,而无复遗憾矣;杀青有日,爰以数言弁其首。
从周瘦鹃的序言可知,这部《花经》是黄岳渊积累三十年园艺事业的心血之作。其中也有黄岳渊之子黄德邻(也是园艺学家)的亲自参与,也正是他长年累月扶持父亲的园艺事业。而周瘦鹃的儿子周铮,从小跟着父亲把弄园艺,耳闻目染,爱好花木,自东吴高中毕业后,又转入南通农科专科学校学习园艺。一九五六年,周瘦鹃与周铮合作出版了《園艺杂谈》一书,周瘦鹃在序言中提及“(周铮)学成之后,亲自种植,并有《花经》一书之作”。这里所指即是周铮协助黄岳渊记录和整理《花经》一书,这项工作历经一年,相信周铮的工作量很大,因为要记录黄岳渊的口头讲述,整理日记,还要征引书目,做好专业的把控。
在书的后面则是周铮的长跋,其中提及:“夫莳花栽木,人生之乐事了……黄岳渊老伯有鉴于此,辟园于沪滨之真如,拓地百亩有余,以锄以溉,朝斯夕斯;不畏风雨,不避霜雪,不辞劳瘁,不惮艰辛,终日与花木为伍,莠蠹为敌;每当春秋佳日,花事敷荣,浓绿扶疏,醉红撩乱,五光十色,诚洋洋大观也;此种乐趣,洵非南面王所能易己。然栽植一道,殊非易事,若贸然位置,鲜克有成;而岳渊老伯则于此道,固三折其肱者,盖从事园艺,已数十年于兹,此道中人,无不以泰斗目之。积数十年之经验,正复非易,若不笔之于书,以广流传,宁不可惜!”
二○一五年在上海一次工艺美术拍卖会上可以看到,黄岳渊的这本《花经》书稿中,编录为周铮、周国燊,绘图为钱辅乾,校订为郑逸梅、周瘦鹃。
从《花经》中周瘦鹃父子的序言和长跋时间看,此书是一九四二年立秋成稿,正式出版却是在一九四九年,也就是说,此书的编纂工作复杂而漫长。此书制作精良,前部分的铜版纸实样植物图谱印刷清晰,且多达近百页。内容涉及气候、土壤、四季作业、病害、虫害、果木、生利木、观赏木、宿根花卉等,可谓是植物学的百科全书了。当年作为“新纪元学术丛书”系列之一由新纪元出版社出版。我看到定价处是空白的,在旧书网上,此书售价已经高达上千元。此书至今仍在再版,但有些内容已经删除,且制作上似乎并不及初版之作精致。
黃岳渊对从政从商似乎都没有兴趣,唯一嗜好园艺,且能够以此为业,包办上海名流之家花园的翻新、巩固,还能够与日本人竞标公立公园的园艺生意,可见实力相当。其实早在一九四七年,黄岳渊即以上海市花树商业同业公会主席的名义,出版了《杜鹃》一书,装帧素朴典雅。这本书是黄岳渊的总结之作,他自然会不惜血本,或许当初并不在乎销量,而是纯粹要留下学术之作。
出版此书时,黄岳渊已是年逾古稀之际,书中还有他卧游花木间的画像。后来他移居港台地区,于一九六四年去世。而黄家和周家的世交仍在延续。在周瘦鹃的著作《姑苏书简》中可以见到相关记录,他在《朝鲜学子学盆景》中致信女儿瑛儿:“三月中旬,我接到你大哥伯真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说有一位在北京林学院学园艺的朝鲜留学生,不日南下,要到他所主持的龙华苗圃来学做盆景……”此处提到的伯真,即周铮。他之所以能够在龙华苗圃工作,可能与黄岳渊之子黄德邻有关。黄德邻作为一名国际著名园艺家,颇受重用,在一九五六年任上海市花木公司西区私方代表,一九五九年又被调到上海龙华苗圃任总技术指导。
在另一篇《每逢佳节倍思亲》中,周瘦鹃致信女儿瑛儿,这一年正是一九六四年,在五一节时,周瘦鹃受邀到上海龙华公园参观。因为这里有一座正在建造的假山是苏州工匠前去施工的,上海方面邀请周瘦鹃前去指导在假山上种植松树造型的意见,当时在龙华苗圃工作的周铮就赶来与父亲会合,陪着他一起参观龙华公园的绿植和选择假山黑松的造型。相信周瘦鹃在上海如能见到黄德邻,一定会问起其父黄岳渊的情况。
在此,还要说一个周瘦鹃与黄岳渊交往的故事,即黄岳渊介绍亲戚张爱玲与周瘦鹃相见一事。众所周知,张爱玲的成名大作《沉香屑·第一炉香》最早是在周瘦鹃所编的《紫罗兰》上发表而引起轰动的。为此,周瘦鹃还曾专门写过《写在紫罗兰的前头》:“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我正懒洋洋地耽在紫罗兰庵里,不想出门,眼望着案头宣德炉中烧着的一枝紫罗兰香袅起的一缕青烟在出神。我的小女儿瑛忽然急匆匆地赶上三层楼来,拿一个挺大的信封递给我,说有一位张女士来访问。我拆开信一瞧,原来是黄园主人岳渊老人介绍一位女作家张爱玲女士来,要和我谈谈小说的事。我忙不迭地赶下楼去,却见客座中站起一位穿着鹅黄缎半臂的长身玉立的小姐来向我鞠躬,我答过了礼,招呼她坐下。接谈之后,才知道这位张女士生在北平,长在上海,前年在香港大学读书,再过一年就可毕业,却不料战事发生,就辗转回到上海……”
正是那一次的长谈,促成了张爱玲的名作在《紫罗兰》分期刊发,并促使周瘦鹃赴约张爱玲家的茶会,目睹了这对姑侄俩的精致生活。张爱玲与黄岳渊到底是什么亲戚呢?据说黄岳渊是张爱玲母亲黄逸梵娘家的亲戚,而张爱玲虽然与母亲不甚亲密,但与亲戚还是保持着来往,据说她第一次见到周瘦鹃就是在黄家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