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看见大头懒洋洋地躺在街口,伸着懒腰,抖着他蓬松的毛。
大头不是他的名字,我们都没有名字。有一些人类这样叫他,他也不生气,可是不允许我们叫。
在我出生之后,妈妈就告诉我,大头现在是我们的统领。妈妈不让我叫他大头,每次听我提起,都会严厉地瞪着我,直到我认错。
我觉得大头这个名字其实挺好听的,因为大头的头的确很大。而且,他每次吃得最多。他总是躺在那家我每天站在山坡上望着、散发着让我流口水的香味的铺子前,抖他蓬松的毛。偶尔躺久了,他还会跳到一个花花绿绿的篮子上,再跳到旁边的纸箱子上。他那样做的时候,我知道他是已经吃饱了。
那个花花绿绿的篮子是我们一直觊觎的东西,那里面装着的,我没有吃过,只是远远地看过,是一袋袋鱼肉,打成泥状。我曾问过妈妈,那是什么味道,妈妈沉默了一会反问我,你不想自己去尝尝吗?我摇摇头,从此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猫村,有一个人们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这里的每一只猫,都由统领管理,小猫成年后会进行挑选,选出最会讨人类欢心的一部分,他们会被按照长相与血统分成等级,等级的高低决定了他们出现在游客眼中的时间与地点。而没被选中的猫,是猫村的底层,只能在村子的角落和树林里游荡,不可以出现在游客的面前。街口的铺子是来参观的游客最先到达的景区入口。在那里,他们永远会看到三只猫,他们会用在铺子里那个花花绿绿的篮子中买的鱼肉喂他们吃,抚摸他们,给他们拍照,会发出一声声的惊叹,夸他们毛色发亮,姿态可爱。
这三只猫,是大头、黑子和花花。当然了,这是村民们叫的名字,他们对此不屑一顾。
大头是猫群的统领,而黑子和花花,是他最好的朋友,或者说最忠诚的跟班。他们三个会每天躺在街口,当游客们进来以后,对着游客们轻轻地叫,任由他们抚摸头顶和颈部的皮毛,用尾巴绕着他们的腿转圈,吃着最鲜美的鱼肉,然后开始晒太阳,等待着下一群游客的到来。
远处的树林有响动,我动了动耳朵,知道不是风声,是虎子来了。他走到我旁边,和我一起盯了一会山坡下的热闹。然后转过头问我,你饿不饿,那个老奶奶又来了,今天带了拌饭,我给你留了一些。
虎子的长相有些凶,不讨喜,被安排在景区最后面的林子入口处。听他说最近有个老人每隔几天都会带一些吃的,到林子口来喂他们。看到他泛着油光的胡须,我知道今天的拌饭应该很好吃。
现在不饿,刚吃了一只死了不久的麻雀,味道还凑合。他看了看我说好,那等你饿了再吃。我们继续站在一起,看着脚下的村庄和人群。
今天人好多,他又开口。我点点头,今天人的确是有些多。今天来了好多学生呢,我刚在林子旁边听到的,说话的音调和这里的人不太一样,但是也能听懂,估计就是阿三说的普通话。
阿三是我们另外一个朋友,被他的主人扔在了猫村,他时常给我们讲他以前的生活。提到阿三我们都沉默了一会。
虎子又说,你知道吗,刚才站在我旁边的两个学生,有一个观察了我的耳朵很久,然后对另一个说,你看他耳朵上受的伤,我已经看到好几只猫咪的耳朵残缺了,是不是这里的村民依靠这种方式让猫咪乖乖听话,留在这里给他们赚钱?怎么这么坏?
我用猫的方式笑了笑,没有说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办法,终归是过着和现在差不多的日子罢了。虎子继续自言自语,喂,你还记得那天吗?
秋天到了,猫村的下午,夕阳来得很快,走得也很快。一阵风吹过,我突然觉得有些冷,向虎子身边靠了靠。我还是沉默,虎子也没有想等到我的回答,因为他抽了抽鼻子,我知道我们都回到了那段记忆中,记忆里还有一只叫阿三的猫。
阿三长得很好看,这是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来到猫村的时候,是在一个很平淡的下午,像今天一样平淡。阿三是被遗弃的,可是他提到这件事时,没有表现出一点悲伤。他说,他见过太多了,为这个难过,没必要。
我和虎子那时还很小,一听这话顿时觉得阿三是一只很酷的猫,于是决定和他成为朋友。事实证明,阿三确实是一只很酷的猫,而在他为了虎子疯狂地咬向大头时,我才意识到,阿三原比我们想象的酷得多。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用猫的语言就可以描述清楚。只是因为虎子年幼,寻着鱼肉的香气在一个午后跑到了街口,新奇地看着拍照的人群,吃着鲜美的鱼肉,没有看到大头、黑子和花花紧绷的尾巴和警告的目光。我知道这一切是在那天晚上从林子入口的石头前路过,听到了虎子恐惧的叫声。我明白发生了什么,虎子还没有成年,没有大头的允许,不能出现在景区内,尤其不能在街口的铺子前。一旦做了错事,大头和他的两个跟班会对这种行为进行惩罚。而我那天,就在石头旁知道了惩罚的方式。虎子被花花和黑子按住,而大头,用牙齿咬住他的右耳,猛地一扯,鲜血淋漓。
我被这一切吓得呆住了,忽然阿三从我身后窜了出去,咬向了大头。
阿三向来被猫村其他的猫所不喜,因为他十分不理解这种猫群生活的模式,他曾与我和虎子大骂,骂大头的专权,骂猫村所有猫的奴性,骂那种为了讨好人类装模作样的姿态。他說这里很野蛮,很原始,他又看着我们说,你们现在不懂,长大了就会懂的,不着急。
阿三被咬断喉咙的时候,我也没有理解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告诉我答案了。阿三的尸体是被大头叼起来抛下山坡的,我和虎子后来去寻了,没有找到,估计是被那些吃不饱肚子的猫吃掉了。
后来虎子虽然耳朵有残缺,但是没关系,他学会了怎样讨人类的喜欢,而且学得比任何猫都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每次想起阿三被咬断脖子的画面,他就会强迫自己更努力地学。我没有提到这件事,因为我知道,我们都害怕了,只不过选择逃避的方式不同而已。我选择了做一只每天吃不饱肚子的猫,而他的选择不知道是更轻松还是更累。
夜晚风更冷了,虎子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已经很晚了。
我转过头,他也转过头来,我们一起转身向林口的那块石头走去。
风声更大,混合着树叶之间的相互摩擦的声响,我想,这样的天气,会增添些人类所说的悲壮气氛。
林口慢慢出现三个身影,为首的步履有些缓慢,但是身型硕大,后面的两只也有些悠闲,看来他们今天伙食很好。
后面的事情也发生得太快了。
我们从石后窜出,而另一个身影从他们三个后面跃起,我的牙齿咬断大头喉咙的一刹那,和我吃那只死麻雀时感觉不太一样。血浆喷射在我的口腔和喉咙里,我咽了下去,如释重负。
阿三和虎子解决了花花和黑子,我们三个将他们的尸体抛下了山坡。
阿三站在我旁边说,你自己学会了很多。
我看着他,我一直以为你会讲给我听。
阿三没有死,而是被山坡下的村民救回了家。三个月前,我们三个一起准备了今天的计划。
阿三笑了笑,让你自己去找到答案比较好。
我们三个站在山坡上,就像刚认识时一样,望着夜空,说着话。
那之后,我成了猫村新一任的统领,我废止了所有大头定下的规矩,我宣布所有猫身份平等,没有贵贱,在景区内任意走动,自由觅食。
而我还是喜欢站在山坡上看着街口的铺子,看着人类为来来往往的猫拍照、喂食。我还是不知道,那袋子里装的鲜美鱼肉是什么味道。虎子一直陪在我身边,他现在经常会问,当人类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想,当人类和当猫,哪一个更好呢?应该去问问阿三。阿三现在的主人对他很好,他近来生了病,已经不能再到山上来了,我们偶尔会下山看他。他的主人会给我们准备鱼肉拌饭,虎子说这比街口那家铺子里的鱼肉好吃多了。
作者简介:马思齐,1996年生,女,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责任编辑 刘月娇)